永远的王世襄

2019-01-14 15:45唐吟方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世襄古典家具王老

◆唐吟方(北京)

1943年王世襄去见傅斯年,表达想进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愿望,傅斯年得知王世襄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断然拒绝:“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根本不配到我们史研所!”后来是梁思成接纳了王世襄,从此王世襄成了李庄中国营造学社的一员。

60年后《收藏家》杂志的一个作者、四川文博界的一个年轻人在四川档案馆收集材料时,意外发现当年王世襄写给学者郑德昆的一件残信,这封字迹工整的信,有一部分内容也与寻找工作有关。推测王世襄当年为求职,类似的信写过不止一封,到现在我们见到的只此一份。

后来我们把这封残信的复印件转给王老,建议作为早年的文字收录“锦灰”二堆。王老回信说是他的笔迹,但不打算收录二堆。再后来那位四川的年轻人来京登门拜访王世襄,说起1943年的求职经历,王老回了一句:往事不堪回首。事情过去了60多年,影响还在。王世襄不愿提那些陈年旧事,一定是傅斯年的那句话刺伤了他。

比起清华北大的学子,当年上得起燕京、辅仁的,都是些家境好的富家子弟。文博界里的朱家溍、史树青、马衡之女马珏等就是燕京、辅仁出身。

与傅斯年的相遇是王世襄学术人生的转折点。

后来的王世襄发愤,以一股憨劲执着于学术研究多少与此有关。黄苗子郁风夫妇回忆与王世襄在芳嘉园相处的那段日子:“论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那时我一般早上五点就起来读书写字,但四点多,畅安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光亮来了。”

一部《髹饰录解说》,初稿写作于1949年冬至1958年秋,自费油印二百册,听取意见后,经1965年和1977年两次修改,到1983年才正式出版,1998年再版,仍作增补,又加入何豪亮的九十七则订正。可谓几十年磨一剑。无怪启功说“《髹饰录解说》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髹饰录解说》的注解者却可以盎然自得地傲视郑康成”。

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是古典家具学界的开山之作,此书出版于1989年,材料的收集早在1945年就开始了,到1960年草成《中国古代家具——商至清前期》,1962年又截取其明至清前期一段重新改写,1982年改写完成,1985年后再作修改补充。这部大书的撰写也是起起落落,用了几十年的积累才形成的。此书一出,博得同行、也是古典家具研究领域权威朱家溍的衷心赏叹:是一部煌煌巨著,是一部划时代的专著。

当代学术界评价王世襄及其小众工艺美术史研究是广度和深度并重。论深度,他对艺术理论有深刻的理解和透彻的研究。他从事的学术领地,到达的最前沿往往是前人没有触及的。如为了认知家具榫卯结构,不惜“请求匠师,用柴木份制,乃至切削萝卜,摹拟榫卯”,又采用田野考古的方法,从分析实物、考察匠师制作到对照古文献,厘清了古典家具榫卯的结构样式,单是《明式家具研究》的“结构”一章就推翻过数次,五易其稿。学术界公认他的认知代表着时代的认识水平。他的某些判断可能被后来者纠正或者推翻,但他对于文物的深切认知与整体把握,后人难以企及。论广度,他的学术内容包涵了漆器、家具、书画、铜佛、匏器等等,而游艺的品类更众,有鸽子、蛐蛐、蝈蝈、大鹰、獾狗、摔跤等等,涉及的门类极广泛,当代文博学家无出其右。1994年王世襄八十寿辰,夫人袁荃猷女士以剪纸《大树图》为寿,在某种意义上《大树图》所具有的象征性,正是王世襄及其学术人生的概括和写影。

再来说点王先生与《收藏家》杂志有关的事儿。

王世襄是我们的老编委,他是所有编委里头坚持到九十岁还在给我们写稿的一位。每回稿子写成,事先给我们打电话“我写了一篇稿子,是……内容,你们愿意用吗?”语态恳切。王老是收藏界的名人,他赐稿,求之不得,哪有不用之理?但他附带有个要求,稿子至少要看一次校样,这是老一辈才有的习惯。校样出来,亲自看过,才肯放手寄回给我们发稿。

近几年,王老年纪大了,偏长的稿子碍于精力不写了。我们有时候打电话问候他,顺便问问稿子。他说:-“年纪大了,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不愿意拿随笔文字给你们《收藏家》。”约不到稿子,听老人这样讲,满心是欢喜。

有时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报家门“我是王世襄”,听了心骤然一阵紧张,王老突然来电话一定有事情。果然,接通电话,没有旁逸,直截了当展开话题,说某期所载某文介绍的家具年份不确切,有问题,需要讨论商榷。不紧不慢的话语传达出的却是一种急迫的责任感。我们还接到过王老指陈某文所述某文玩与历史上某工艺家风格相左的电话。原以为名满天下的王世襄未必顾得上我们的杂志,哪知他每期过目,而且还真的肯花时间阅读,因为读得细才及时发现问题指出来。领教过他直率的批评,才能感受到他对事对人的真诚。

有一次我们的编辑去位于日坛公园旁的王老家看他,几个先到的福建朋友,指着墙上贴着的“谢绝摄影”字条发问。王老说:经常有做家具的人来看我,来了就要求合影,回去还挂出来,说我是他们的顾问云云。王世襄不愿做不明不白的事,他爱惜羽毛,却拦不住坊间借他名义的各式炒作。

晚年,王世襄曾不止一次对我们的编辑说过:“我的研究不知替国家解决了多少就业人口。”仅此一句,可见他内心的欣慰。王世襄的学问从古人今人书里书外生活中得来,最终返回到生活中去,而且还关乎民生。这样的学问当代只此一家,那就是王世襄,这也注定了他的学问有长久的生命力。

永远的王世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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