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文
《人性的污秽》:白 / 黑之间的话语建构与身份追问
钟晓文
(福州大学 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菲利普·罗斯的《人性的污秽》讲述了教授科尔曼被指控为种族歧视后奋力抗争及隐藏黑人身份的奋斗人生。在话语建构的视域下,小说通过虚实相间的话语类型修辞建构叙事语境,通过语境交错的视域融合修辞建构文学话语,而在文本深层则是通过对身份符号white与spook的结构变异来驱动文学话语的生成与路向。white/spook不仅是文学话语的内在驱动,更是美国现实语境中潜在的种族话语范式,无处不在地影响着美国现实社会中科尔曼们的人生境遇与生存窘境。
《人性的污秽》;话语建构;文学话语
《人性的污秽》()是美国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创作的《美国三部曲》最后一部,2001年获福克纳奖与美国全国犹太人作品奖。主人公科尔曼·西尔克(Coleman)是一个肤色极浅并隐瞒黑人血统的大学教授,以犹太人的身份在美国社会度过几乎辉煌的一生。在课堂上由于将两个素未谋面的黑人学生称为spook(幽灵、黑鬼)而遭到种族歧视的指控,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极具美国社会语境特色的故事。根据中国知网(CNKI)的检索,从2007年至今,《人性的污秽》的研究文章共有55篇,多数研究围绕小说所蕴含的创伤、身份、伦理等问题。
一部杰出小说的魅力往往在于其多元的意义,而小说文本的意义显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的解读视域,这已成为文学赏析的一种常识。当笔者尝试将视角聚焦于《人性的污秽》的话语建构时,似乎更易理解小说题目的真正意指,更能理解美国后现代社会语境中科尔曼们的无奈。就话语建构而言,这部小说其实围绕white/spook两个话语符号展开。换言之,这是一个白 / 黑之间的叙事话语建构,一个白 / 黑之间的文本建构,也是一个白 / 黑之间的深层反思与身份追问。
雅典娜学院已开学六周,古典文学教授科尔曼发现有两个学生从未上课,就非常生气地说:“有人认识这两个人吗?他们究竟是真有其人,还只是幽灵(spooks)?”(罗斯,2011:6)正是这句话激发了小说叙事的全面展开,无论是信息的延宕、时空的转换、语境的置换,还是叙事者的介入。或者更确切地说,大量的文学话语直接或间接地生成于话语符号spook的叙事驱动,甚至叙事者祖克曼(Zuckerman)那“带有一丝讽刺的自觉意味”(Lodge,1992:10)的介入性话语亦是如此。聚焦小说叙事话语读者会发现《人性的污秽》不仅包含诸多话语类型,而且大量源于美国现实社会的真实语境。这些话语进入小说叙事建构了特定的叙事语境,通过虚实语境的变换融通演绎成令人深思的文学话语。读者似乎游弋在一种发人深省的美国后现代社会语境之中,踟蹰于现实与虚构之间,咀嚼与反思spook所引发的身份归属之自我拷问。
《人性的污秽》以20世纪90年代末的美国社会为叙事语境。若从话语类型的原型构成看,这部小说包含了丰富多样的话语类型,或源于日常生活、社会新闻,或借自学术领域、政治人物、种族话语、古典文学。在这些各不相同的话语类型之中,许多叙事话语实际源于20世纪美国的真实语境,而这些话语与小说叙事融为一体时,为读者提供了一种亦幻亦真的文学叙事。
小说开始有这样一段话语:“那个夏天,无独有偶,正是比尔·克林顿的秘密(包括它最后一个令人羞耻的细节)浮出水面的夏天——从头到尾每一个活生生的细节……都被辛辣、详尽的数据揭发处理。”(罗斯,2011:2-3)“比尔·克林顿的秘密”是最能表征1998年美国语境的一个话语符号。这个话语符号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特定的叙事语境,而且也是一个真实事件。在小说叙事中也陆续出现了其他美国政治人物的名字,如尼克松、吉米·卡特与基辛格。这些政治人物的名字作为一种话语符号与虚构场景结合一起修辞建构了一种亦真亦幻的叙事语境。“这就是我星期六夜晚来和科尔曼做伴时经常看到的局面。……有点类似你无意之间在圣克莱蒙特撞见尼克松,或在佐治亚遇上还没有开始为失败苦行赎罪而当总统的吉米·卡特。”(同上:16)读到这样的叙事话语我们常常下意识地产生联想,科尔曼事件或许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是那个时期美国真实语境中的真实故事,无论是种族歧视丑闻还是性丑闻,或许具有一定普遍性,或许人性的污秽本就弥漫在美国社会的真实语境之中。
因话语符号spook引发的种族歧视指控,主人公科尔曼忍受了非同寻常的精神折磨,“比起五脏六腑的疾患来,它更加难以对付,因为既没有吗啡滴注、脊髓麻醉,又没有彻底的外科手术可以减轻患者的痛苦”(罗斯,2011:11)。这些医学术语如同诸多政治术语与新闻术语一样,在小说的叙事语境中已修辞演绎为一种文学话语。各种术语符号并不局限于专业领域,而成为跨界使用的话语符号,这是后现代社会的话语表征之一。正如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所言:“在话语的日常应用中,……交谈者千方百计地变换游戏,从一个陈述到另一个陈述:提问、请求、断言、叙事等都杂乱无章地投入战斗。”(利奥塔尔,2011:65)
虚实相间的叙事语境不仅体现在现实与虚构人物之间、真实话语与小说叙事之间,而且还发生在现实与虚构的空间之间。虚构的雅典娜学院固然是一个主要的文学叙事空间,而许多如纽约大学这样的真实地理空间同样也成为小说的叙事空间。
源于美国社会真实语境的话语不仅修辞建构了小说的叙事语境,而且跨越原来的特定语境,通过各种话语之间的逻辑关联建构实现不同类型话语的视域融合,成为小说特定语境的文学话语。科尔曼的古典文学教授身份是古典文学话语融入小说叙事的一个有利条件,古希腊文学特有的话语符号进入文学叙事语境之中,生成一种通达古今的文学话语。例如,“在阿弗洛戴蒂的保护下,以皮格马利翁的形象,在探戈伍德的环境里,退休的古典文学教授执拗的是不是正带给违规的福妮雅一种经过审美教育的卡拉蒂耶的生活?”(同上:186)这段文学话语中古希腊神话人物阿弗洛戴蒂、皮格马利翁与小说人物科尔曼、福妮雅在真实的美国语境空间探戈伍德中建构了一个虚构叙事。“福妮雅不是摄魂夺魄的女妖塞壬”(同上:45)中古希腊神话人物塞壬与小说人物福妮雅亦通过性格描述连接一起。
在另外一处文学话语中我们碰到一个更加复杂的话语融合,不得不放慢阅读速度,跳跃辗转于不同的意指系统,在陌生化与“差异性的感知”中(Eichenbaum,2006:875)反复思考这段话语的真正意指:“我所能肯定的是邪恶已被释放,就科尔曼的行为而言,没有一件荒唐事会被人放过,不用来制造出煽动愤怒的解释。一场瘟疫正在雅典娜蔓延——这就是他死后我思路的朝向——瘟疫蔓延的容器是什么呢?这便是。病原体就藏身于此。在以太之中。在宇宙的硬盘之中。永恒的、不可删除的、人类邪恶的标志。”(罗斯,2011:265)这段文学话语包含了现代医学概念病原体、古希腊哲学概念以太和计算机概念硬盘,三种各不相属的概念符号并置于同一话语,修辞化描述人性污秽的特征。这种话语合成方式通过“发展交互性知识,挑战流行的话语”(Macdonell,1986:17),凸显与传统语言的“断裂性和对立性”(高宣扬,2005:1),生成一种陌生化的文学话语效果。
纵览小说叙事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类型的话语屡屡冲破语境界限,修辞建构一种虚实相间的后现代叙事语境,以不同方式融入科尔曼的种族歧视丑闻与性丑闻的文学叙事之中,呈现白 / 黑两难之身份困境。
科尔曼在征兵申报单的人种项选择white时内心深处充满对未来的期盼,“不仅摆脱了父亲,而且摆脱了父亲忍受的一切”(Roth,2001:109)。他憧憬从此可以“自由上演我们、他们和我的无拘无束、自己认定的戏剧”(ibid.),但却从未想到身份符号的改变仅仅带来表面的自由,终究无法逃离与生俱来的身份符号之宿命(罗斯,2011:312)。索绪尔(2002:102)认为,符号的能指与所指是一种建构关系。换言之,若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发生结构变异,两者的传统关联发生分离,包含此符号的话语必然发生相应的意义变异。科尔曼身份符号的变异不仅成为小说叙事的起点,实际亦主导小说中文学话语的生成与发展。就话语建构而言,围绕white/spook的符号结构变异《人性的污秽》呈现了后现代社会语境中身份追问的两难窘境。
作为小说叙事的核心话语符号,无论在文本的表层或深层,spook实质上直接或间接驱动叙事话语的生成与路向。在美国社会的现实语境中,spook绝非孤立存在的话语符号,而是与white对立共存的话语符号,通过white/spook话语范式生成种族歧视之意指。在话语符号spook的驱动下《人性的污秽》为读者呈现了一位黑人学者的种族身份符号改变之殇。
科尔曼高中毕业后听从父亲意见,进入霍华德大学,希望凭籍“智力和相貌上的巨大优势……进入黑人社会的最高层,……成为大家永远景仰的人物”(罗斯,2011:91)。然而,开学第一个周六外出参观华盛顿纪念碑时,沃尔沃竟然拒绝卖热狗给他,还叫他黑鬼(同上:92)。第一学期还未结束他就逃离了霍华德大学。在征兵入伍时他谎报了年龄与种族,从此变成白人。spook不仅伤害了科尔曼的自我感觉,而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之路,自此踏上一条假犹太人的奋斗之路。
海军退伍后科尔曼在纽约大学上学期间爱上斯蒂娜,与这个冰岛荷兰女孩交往了两年。当斯蒂娜第一次到科尔曼家时突然发现他的黑人身份,以一句“我做不到!”(同上:112)终结了他们的关系。妻子艾丽斯则自始至终不知道科尔曼的黑人身份,但在得知科尔曼遭到种族歧视指控时突发脑血栓去世。可以说spook不仅终结了科尔曼与斯蒂娜的爱情故事,也终结了与艾丽斯的婚姻。妻子去世后科尔曼开始了与37岁清洁女工福妮雅的不伦之恋。在他向福妮雅坦白黑人身份后,两人遭遇车祸同时死亡。spook先后两次终结了科尔曼的情感生活,改变了他的人生路向,同时驱动了新的叙事话语。
科尔曼以犹太人身份得到雅典娜学院的教学职位。他“是雅典娜学院屈指可数的犹太人之一,也许还是美国最早被允许在古典文学系授课的犹太人之一”(罗斯,2011:5)。他的学术才华与管理才能得到施展,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父亲的希望,几乎“成为大家永远景仰的人物”。(同上:91)。然而,spook事件毁掉了他在学院获得的尊荣,他愤而辞职,试图通过与37岁清洁女工的恋情“超脱他们的指责,超脱他们的控告,超脱他们的审判”(同上:57)。就在科尔曼成功掩盖黑人身份到达事业顶峰时,spook突然跳出来再次破坏并改变了这位犹太人的一切。
小说叙事跌宕起伏,科尔曼的一生都与spook这个身份符号息息相关。不论是坚守还是放弃黑人身份,科尔曼实质上始终都被spook纠缠。white/spook的话语范式不仅主导了科尔曼的一生,而且成为其无法摆脱之宿命。纵览全文我们发现spook不仅改变了小说的叙事路径,亦驱动了文学话语的路向,似乎也在提醒读者反思这个话语符号为何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力。
既然符号的能指与所指是一种建构关系,也就意味着它们之间可以分离与重构。同样身份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也可以分离,能指也可以与新的所指建构新的关联性。科尔曼身份符号的结构变异与人生变故之间是否也有某种联系。
科尔曼本该像其他优秀黑人一样到霍华德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毕业后努力进入黑人社会的上层。然而,他一直想摆脱黑人这个身份符号,想成为“独特的我”(同上:97)。在纽瓦克联邦大楼填写入伍表格时他在人种选项中选择了白人,改变了自己的身份符号,选择了一个新的符号能指——白人。开始他并未急于改变原身份符号能指所承载的根本所指,即黑人家庭的优秀儿子。从符号学的视角看,科尔曼实际重构了一个身份符号:白人能指+黑人所指。这显然是一个结构异常的身份符号。科尔曼却充满自信,在海军服役,在纽约大学学习,交女朋友。而当斯蒂娜发现其黑人身份后立即结束了他们的情侣关系。这件事对他打击非常大,说明这种结构的身份符号根本行不通。他内心深知纵然选择了白人能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黑人身份。或者正如巴尔特(2008:33)所说,能指是一个纯关系项,能指与所指的定义无法断然分开。他从此断绝了与家庭的联系,隐匿了原所指。他实际重构了只有能指而无所指的身份符号。原所指通过变异或隐匿已演变成一个幽灵,终其一生都在时隐时现地影响科尔曼的自我身份认知,实际也成为后来spook事件的诱因。
科尔曼的身份符号选择不仅是对身份符号结构的拆解与重构,而且还是对原身份符号系统的背弃。与斯蒂娜分手后科尔曼彻底断绝了与家人和朋友的联系,试图进入犹太人的身份符号系统,融入一种全新的语境。在伦理意义上,他既是原家人和朋友的“背叛者”,同时又成为新符号系统的“骗子”。苏格拉底曾说:“使勇敢、自制、诚实,……使真正的善得以可能的是智慧。”(柏拉图,2002:67)科尔曼的符号重构行为显然并非一种智慧,违背了传统西方伦理的重要原则,即忠诚与诚实。他“犹如永远的逃犯”(罗斯,2011:305),成为一个无法归类的社会存在,成为一种无源之水,无论在黑人身份符号系统还是白人身份符号系统中都无法找到存在的意义。当黑人学生与学院同事指控他种族歧视时,正是这种社会存在的无法归属特性导致他反驳失效,最后只能再次逃离,愤而辞职。科尔曼对身份符号的重构终究无法心安理得,必须面对个体的存在性拷问。他最终向福妮雅道出了实情,恢复了黑人的身份符号能指。最后他以真实的身份符号与福妮雅一起走向生命终点。
在《人性的污秽》中我们不仅看到spook对叙事话语的驱动,而且科尔曼身份符号的结构变异亦成为解读其人生变故的一种方式。在科尔曼的身份符号重构中,索绪尔的符号建构理论似乎失效了,因为在美国社会的种族话语语境之中,他那与生俱来的身份符号及其宿命根本无法变更与重构。
肤色极浅的黑人科尔曼变成了白人,试图开启一种选择人生。围绕美国社会常见的话语范式white/spook叙事话语不断生成与延展,演绎了一个跌宕起伏的身份重构故事。white与spook不仅是小说叙事的两个核心符号,而且通过叙事驱动与符号重构讲述了一个美国黑人独辟蹊径的抗争故事。聚焦《人性的污秽》中的文学话语我们不仅欣赏了叙事语境的修辞建构之巧妙,而且陷入一种深刻的沉思,身份符号到底对美国有色人种的生存境况与身份认同有多大影响。或许作者正是试图通过科尔曼的故事警醒读者,美国社会的现实语境中种族话语无处不在。
作为一种社会行为,话语的权力或意识形态色彩有时是言说者的有意为之,有时则是言听者的偏听偏信。spook的第一义位是幽灵,第二义位是黑鬼。因为科尔曼从未见过那两个缺课的学生,意指显然是第一义位。而那两个黑人学生则认为,科尔曼的意指是第二义位,就此指控其种族歧视。本是一件简单的话语事件,只需查阅词典,考虑使用语境,就可判断他的真正意指。正如科尔曼所言:“我用的是那个词最通常、最基本的含义:‘幽灵’或‘鬼魂’。我又不知道这两名学生会是什么肤色。……考虑一下上下文:他们是真有其人,还只是幽灵?种族歧视的指控不合逻辑,是荒谬的。”(罗斯,2011:6)然而,雅典娜学院那些对科尔曼不满的人群立刻采信两个黑人学生的指控。语词的义位选择不再由言说者本人决定,已演变成言听者的一种话语权力,成为一种学院政治的攻击武器。雅典娜学院的那些人根本不在意科尔曼使用spook的真正意指,只在意这个词的确具有种族歧视的意指。spook已成为学院政治的一个话语武器,不仅借此发泄对科尔曼的不满,还把他赶出学院。古典文学教授的语词理解、权威词典的语词解释、社会通行的语词解读都无法阻止他们运用这一话语武器。科尔曼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雅典娜学院里的人“对他指称似乎不存在的两名学生所用的词汇并不依照他本人坚持的原意(也即基本的词典意义)来加以界定,却偏要当做种族歧视的贬义词加以阐释”(同上:9)。后来终于明白spook只是一个可乘之机,他们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同上:15)。他也终于醒悟,这个摧毁一切的词虽然“绝不是英语中最具煽动性、最凶残、最恐怖的字眼,然而却足以让所有的人在无视事实的情况下,干出揭露、认清、裁判、发现等一系列勾当”(同上:70-71)。
可怜的科尔曼一生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身份符号,如同一个幽灵,背叛自己的出生,潜入白人群体,希望“在这小小的、他度过大半生的世界里,……永远享受着正式的尊荣”(同上:5)。但他怎么也想不到spook竟然成了他的梦魇。更想不到的是对他的种族歧视指控不仅被新院长与同事所认同,而且“被学院的黑人学生小组以及来自匹茨菲尔德的黑人积极分子小组所接受”(同上:11)。纵观科尔曼的故事,我们不能不感叹这真的是一种黑色幽默,一种吊诡人生。
小说中white/spook驱动的叙事话语不仅建构了独特的种族话语语境,而且呈现了科尔曼身份符号的选择窘境与自我身份认同的煎熬。在美国历时长久的种族话语语境下,身份认同之追问再次成为后现代社会的无解之殇。身份符号的梦魇必然成为身份归属的梦魇,无论科尔曼是黑人还是犹太人,他注定要面对与生俱来的宿命与努力奋争之间的吊诡。
科尔曼试图重新选择身份符号,打算与家人断绝关系,只是希望成功逃离这个与生俱来的黑人身份,而并未想到自己将面对的身份归属问题。睿智的母亲告诫他:“你把自己改成了白人”,其实正是一种“奴隶似的思维”。他万万没有想到变成犹太人之后,虽然努力拼搏,取得了事业成功,但只是一个“自由的囚徒”(同上:125),实际上却成为一个幽灵。
身份之追问亦即科尔曼的个体存在之反思。难道个体存在真的在于个体的选择。在美国社会语境中,最起码在种族话语语境中,个体根本无法自我选择,个体存在始终从属于与生俱来的种族面孔,从属于美国社会那种深入骨髓的white/spook话语范式。当科尔曼“在霍华德发现他不仅是华盛顿特区的黑鬼……他发现他还是个黑人,而且是个霍华德的黑人”(罗斯,2011:96),他遭到严重打击,发现自己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虽然科尔曼“自童年起所向往的就是自由:不当黑人,甚至不当白人——就当他自己,自由自在”(同上:108),但作为生活在特定时空语境之中的个体,在美国社会语境之中他根本无法摆脱white/spook话语范式的笼罩,无法摆脱、逃避有色人种与生俱来的种族归属与阶层归类。这或许是《人性的污秽》中最令人深思的存在性命题。
在美国社会的种族话语中,科尔曼的无所适从不仅在于种族身份的归属,更在于种族话语模式的两难。他的母亲说:“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你无路可逃,你一切逃跑的企图只会将你带回你起步的地方。这就是你父亲会对你说的话。”(同上:126)话语决不仅是一种交际方式,还是蕴含种族身份的一种载体。科尔曼悲愤地说:“因为是黑人,给撵出诺福克妓院;因为是白人,给撵出雅典娜学院。”(同上:14)正是基于个体存在两难窘境的文学话语呈现,《人性的污秽》引发读者对美国white/spook话语范式的反思与对美国的种族身份问题的深层批判。
我们从话语建构视域审视《人性的污秽》,小说不仅通过虚实相间的话语类型修辞建构叙事语境,通过语境交错的视域融合修辞建构文学话语,而且在深层次上是通过对核心话语符号white/spook的结构变异来驱动叙事话语。white/spook不仅是小说叙事的话语驱动范式,更是美国现实社会语境中潜在的话语生成范式,在方方面面影响着美国现实社会中科尔曼们的人生境遇与生存窘境。
就文学叙事而言,white/spook决定并操控了主人公科尔曼的人生轨迹,改变了小说诸多人物的人生之路,并呈现了相关人物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从话语视域观察,小说叙事表层的跌宕迷离其实正是在这两个身份符号操控下主要人物的挣扎、逃离、茫然与回归。无论是在社会话语、学院政治话语还是种族话语之中,white/spook都是小说的文学内在驱动。
几乎所有读者都会问人性的污秽到底是什么?是性欲、欺骗还是政治?似乎这些都是小说呈现并反思的主题。科尔曼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选择屈从于美国社会种族话语的权威。小说人物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屈从于spook的种族歧视意指,屈服于美国社会white/spook话语模式特有的压迫力,最终都不同程度地迷失了自己。spook的幽灵与黑鬼语义含混,或许正是white/spook话语范式的权力显现。white/spook这种对立共存的话语范式已成为美国社会的集体无意识,成为无处不在的心理幽灵。无处不在的种族话语更像是一种人性的污秽。
我们生活在话语之中,无时不刻在使用话语,也被话语操纵。话语的权力无处不在,影响我们的判断、思考与行为,左右我们的决策与自我认知。《人性的污秽》告诉我们种族主义不仅具有一套标志鲜明的语词与话语表述,而且也是渗透进各种话语的一种意识形态,弥漫在各种话语类型之中。美国的科尔曼们无论迎合还是逃离这种话语,最终都得面对自己的身份归属。科尔曼的人生奋斗与身份选择经历似乎在告诉读者美国制度层面的平等理想根本无法真正解决有色人种遭受歧视的社会现实,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已渗入社会话语。正如科尔曼所言:“不,如果你没有经历过1998,你是不会明白什么叫做伪道德的。”(罗斯,2011:2)或许这才是最可怕的人性污秽之一。《人性的污秽》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社会与人生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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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iscourse Construction and Reflection on Identity of White/Spook
ZHONG Xiao-wen
Philip Roth’stells about Professor Coleman Silk’s fight against the unfair charge of racial discrimination and his striving life with concealed identity of blac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scourse construction, various types of discourse compose the narrative context, and the literary discourse is constructed by the fusion of horiz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ual construction, the literary discourse is oriented and expanded by the structural variations of white/spook as an identity symbol. The pattern white/spook functions not only as the interior motivator for the orientation and expanding of the literary discourse, but also potentially as the paradigm of racist discourse in American society to cause widespread negative impact on the life of colored people like Professor Coleman Silk.
; discourse construction; literary discourse
I106.4
A
1008-665X(2019)3-0059-09
2019-02-25
福建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菲利普·罗斯小说:身份主题的后现代叙事与修辞”(JA12058S)
钟晓文,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跨文化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