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安来说,《邓丽君传》是一道难题

2019-01-14 07:12韩松落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邓丽君李安

文|韩松落

李安筹拍《邓丽君传》的消息传出后,竟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原因并不奇怪:其一,这件事已经接洽许久;其二,李安应该是拍摄《邓丽君传》最合适的人选。

邓丽君的家人和邓丽君文教基金会,一直有拍摄邓丽君传记片的计划。邓丽君的三哥邓长富曾表示,希望这部电影能够由李安来导演,并于2010年与李安接洽,但李安当时忙于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此事不得不暂时搁置。2012年,又有消息称李安已口头答应拍摄邓丽君传记片,如果一切顺利,这部电影将在2013年开拍,但随后又是5年的等待。直到2018年岁尾,这件事似乎才真正有了点儿眉目。

《邓丽君传》的筹拍过程之所以如此漫长,如此慎重,是因为邓丽君早已成为神话,而且是一个和我们同时代的神话。神话周围有她的家人守卫,也有众多歌迷审视,不能不慎之又慎。

邓丽君之所以成为神话,首先是因为她为她所在的时代,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声音形象。

一个时代的形象得汇聚各种形象方能成就,声音形象是其中之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结构下,倡导的是一种质朴有力的审美,正是这种取向,培育出了邓丽君。30多年的歌唱生涯,3000多首中文、英文、日文歌曲,汇聚出一个完美的声音形象。她那种干净的、甜润的、精心雕琢的、咬字和气息均体现着极大克制(这种克制往往使人联想到人性上的克制)的声音,是对她所在时代最好的回应。

其次是因为她将自己打造成了第一个“超越政治、超越性别、超越阶层的大明星”,给中国娱乐业带来了一个巨星的样板。战后的中国,娱乐业缓慢恢复,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娱乐业已经有了明星形象塑造的意识,但力度还有所欠缺,华人歌星更接近“伶”而非现代意义上的“星”。20世纪60年代末,华人歌星开始由“伶”过渡成“星”,舞台越来越大,传媒业也日渐发达,可以在歌者和受众之间制造一个适当的距离。

邓丽君就在此时出现,她先是矫正了台湾流行音乐中的风尘味和江湖气;在经历了日本娱乐圈的洗礼之后,又在1976年前后把全新的舞台表演模式带到了香港,包括用日本20人的大乐队担任伴奏,以及专属舞群;而在没有合格的表演场地的台湾,邓丽君则使用电视专辑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1975年4月,欧阳菲菲在香港的“利舞台”举办了个人演唱会,邓丽君和罗文迅速跟进,在1976年先后登上“利舞台”。从此,艺人的演出场所从秀场挪到了大型场馆,“明星”替代了“伶人”,“巨星时代”降临。成为明星的艺人如邓丽君,有了自觉意识,也有了充分的主动权,不再随波逐流,可以带动一方文化潮流,比如从词曲、制作、演唱等方面,提升流行歌曲的格调,吸收欧美、日本的流行音乐成就,扩大流行歌曲的听众范围。

邓丽君为中国人提供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女性形象:温润、明媚、柔韧,时髦得适度,幽默得恰到好处。更有意思的是,她恰好出现在内地开始城市化进程的前夜。当1978年骤然而至,城市化大幕拉开,内地却没有足够多的城市女性偶像与之相配,于是,邓丽君来了。邓丽君的美是城市女性的美,更重要的是,她与过去30年影像中的女性完全不一样,之前的女性是面向公共空间的、带着表演性的,而她是收敛的、私人的、细腻的,处处带着克制,却处处散发着女性特质。在以邓丽君为代表的港台女明星的照片上,她们常常会直视镜头,或娇羞,或热烈,而内地30年影像中的女性,往往慷慨、大义地望向远方或者未来。

更重要的是,在邓丽君的形象里隐藏着一个“中国梦”。她出身贫寒,在她童年时,父亲曾做大饼沿街叫卖。但她始终在为成为一个典雅女性而努力,这种努力效果显著。1998年,成龙在去好莱坞拍摄《尖峰时刻》前曾出版过一本英文自传,在这本自传里,他这样描写邓丽君:“她温柔、聪明、有幽默感又美丽,她在服装和食品上的鉴赏力令人羡慕。她懂得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饰品……说实话,我配不上她,至少当时的我配不上她。她是典雅的化身。”

女性可以成长,可以逐步成为一个理想女性,并因其人格价值、生活品位而得到肯定,这正是内地女性在至少30年的时间里不敢想也未曾想象过的,而邓丽君展现了这种可能性。

这几个方面汇聚出的邓丽君,嵌入了整个时代的形象之中,完美无瑕,无法撼动。

所以,把邓丽君的故事搬上银幕难度很大。改编者首先要考虑的是怎样破解这个神话,解决“给出一个怎样的邓丽君”这样的重要问题,还要在“真实的邓丽君”“人们愿意看到的邓丽君”以及“邓丽君的家人愿意让人们看到的邓丽君”之间找到平衡。

目前可以看到的邓丽君传记,比较真实和客观的是干立行的《一代歌后邓丽君》和铃木章代的《纯情歌姬》,以及日本记者宇畸真和自由作家渡边也寸志撰写的《邓丽君的真实世界》。

这三本书里的邓丽君,歌唱生涯辉煌,个人生活惨淡,20世纪80年代后期,更是迅速走向凋零。在她人生的最后5年,她已经窘迫到无法承担一首单曲的录制费用了。她的遭遇很有共性,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华人女明星,许多都有这样的人生走向。

但是我想,在邓丽君家人的维护以及观众的期待的共同作用下,我们可能很难看到这个从丰盈走向荒凉的过程,而这正是李安所要争取的表达空间。

邓丽君的歌唱生涯有30多年,从眷村的小班子、台北的夜总会到日本的大舞台,跨度很大,其间登场的人和事也很多,例如争取琼瑶电影主题曲的演唱机会,两次赴日发展,在内地引起轰动,和林青霞等人的友谊,和郭孔丞的失败婚约……信息量很大,解构起来难度也特别大,以爱情为主线会遗漏这些信息,以歌唱生涯为主线又不够吸引人。

不过,也正是如此,邓丽君的故事才格外诱人,以至于让李安都掂量再三,用近10年时间去权衡思量。

作家平路曾发表题为《寻找邓丽君原貌》的文章,他指出:“如果她只是那般被动而温婉,应唱不出《空港》或者《我只在乎你》里的沧桑;只依弟弟说的,家人是她最大的支柱……其实难以解释她为什么一次次远走,为什么会选择异国恋人,选择异乡异地,东京、香港、巴黎,终于远到清迈……”

他认为,众家媒体塑造的单一造型,反映了我们社会趋于保守的价值观。媒体需要充分还原她的人生,包括她所属的时代,至少也应该“还原给她完整的女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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