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肖斌
“你在哪儿工作?”“大内。”当被人问起工作,今年刚刚30岁的吴伟总是憨笑着如此回答。
作为一个在故宫修房子的人,吴伟的工作内容之一是上房顶。
2013年10月,刚入职故宫博物院工程管理处的吴伟,第一次爬上了宝蕴楼的屋顶。因为过于兴奋,他忘了戴口罩,吸了满满一口百年老灰。
2015年4月,故宫博物院开工修缮大高玄殿,当时27岁的吴伟经过了宝蕴楼项目的锻炼,成为该项目的现场负责人。大高玄殿是故宫的一块“飞地”,并不在宫墙内,而在景山公园西侧,是明清两代皇家御用的道教宫观。吴伟站在大高玄殿的屋顶上,以前所未有的视角遥望紫禁城。时为秋季,红墙黄瓦,天朗气清。
“我学的是考古,若把古建筑当成一个未发掘的考古遗址,房子就是一个巨大的探方。我每天在房子里发现历史——这算屋顶上的考古吧。”
其实,学考古,不是吴伟的第一志愿。
2006年高考结束后填报志愿,吴伟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随大流填了南京大学的法学系,结果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历史系。新生报到时,接他的一个学姐是学考古的。路上闲聊,吴伟好奇地问:“考古学是做什么的?”学姐答:“考古学很好啊,能到处跑,能看到新鲜东西。”
“我是一个无法安静坐下来的男生,好奇心比较强,深入了解考古学后,发现还真挺适合我的。”于是,在大一结束后,吴伟申请换专业,正式迈进考古学的大门。本科阶段学的都是基础课,到了研究生阶段需要选方向,吴伟想起了本科修过的一门课程“中国古代建筑史”,老师用考古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建筑,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这个未来要去故宫修房子的男生,从这里开始了对古建筑的研究之路。
2013年10月,经过入职培训,吴伟参与了第一个项目——宝蕴楼。这是民国时期修建的一处存放故宫文物的库房,曾为咸安宫。故宫需要修复的古建,一般都是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第一次走进宝蕴楼,屋顶在漏,地上摆着塑料盆接雨,吴伟有些心疼。
“古建修缮在动工之前要做勘察测绘、出方案,但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是榫卯结构的,有很多隐蔽部位,在没拆开之前,很多信息你不知道。这就需要我们在现场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完善方案。”吴伟说。比如,宝蕴楼的咸安门,前期测绘时,一根柱子怎么测都比其他的短几厘米,打开屋顶后才知道,是因为柱头里面朽坏了。
作为新人,吴伟主要负责做记录,但他会给自己加活。咸安门的木结构拆开后,斗拱和梁架榫卯呈现在眼前,吴伟就自己爬上去测绘。一测就发现,这个构造特征是明代的,这在之前并没有明确记录。
吴伟并不上手具体施工,但他喜欢和师傅们聊天。“说来惭愧,刚来的时候,大家讲专业术语,如油饰的‘一麻五灰,瓦的‘压七露三,吻兽每个部位的名字,根据砖墙的缝隙就可以分出干摆、淌白、撕缝……开始我都听不懂。”在施工现场,吴伟一有不明白的,就请教师傅。
渐渐地,吴伟给施工方“找碴”的本事长了不少:比如,钉望板(又称屋面板,铺设于椽上的木板——作者注)必须用传統的镊头钉,不能用洋钉;毛坯砖需要砍制打磨,砍的过程必须手工完成,不能用机器……宝蕴楼完工后,吴伟来到了大高玄殿。由于长期被用作办公用房,宫殿年久失修。“我很幸运,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大项目,几个大殿要全部拆解,瓦木油彩画几个大项目都有涉及,锻炼十分彻底。”
在吴伟看来,古建修缮的理念十分重要。大高玄殿的后殿九天应元雷坛,曾在八国联军侵华时被烧毁了屋顶,只有斗拱以下是明代建筑,大木屋架是光绪年间复建的。那现在修复屋顶,是以明代还是以光绪年间的为准?
吴伟认为,如果没有那段被烧的历史,可以恢复到明代,但光绪时的复建,也是一段不可抹去的历史。“我们要防止过度修缮,不同历史时期的信息,能保留的都尽量保留。就算不能保留,也一定要记录下来。”
修缮过程中也常有一些有趣的发现。比如,打开九天应元雷坛的屋盖,吴伟发现,大木结构东西两边的榫卯做法截然不同,这说明当时可能有两个工程队在同时施工,各自传承的手艺不同,且互不妥协。
“我学的是考古,考古的一个重要理念就是透物见人——透过器物,看见古人的生活与文化、古代社会的变迁与发展。”吴伟说,就这样,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施工场景,工匠们在自己身边忙碌着,却隔了百年光景。
有时候,在故宫里走着,吴伟就想,古人在走这条路时,两边的建筑是什么模样。
吴伟每天上班单程需要一个小时,早上6点多起床,7点出门,早高峰时的地铁5号线把人挤得泪流满面。他笑着说:“自己选的路,含着泪也要走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在故宫,我的专业能力提升很快,学习和历练的机会也很多,不亏。”
吴伟说,他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北京的秋天从未让他失望过。
(彭慧慧摘自《中国青年报》2018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