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铃 甘江林 王凤琳 撰著
第二卷:夜郎王族(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九章)
第三卷:汉僚冲突(第五十章— 第五十七章)
面对李灵主动假以援手,小李轩的心中纵然对她有百般微词,也只能就此忍住。
不过,他内心还是本能地摆出自己的最后底线,道:“你虽然帮了我,不过别指望我会感谢你!你以后还是最好不要再来找我了,懂么?”
他以为自己用这种一贯的坚壁清野,必然能让李灵的心满意足,变得无地自容。
然而,李灵却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仍旧热情款款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叮咚作响的物什,塞在他的手中,道:“我以后还会来照顾你姐姐的,你不用感谢我啦!”
说罢,李灵立马抽回双手,别在自己的身后,生怕这小李轩会将自己的礼物还回来。
小李轩有些好奇,摊开手瞧了瞧那掌中的东西,但听得叮铃铃脆响,却是一枚打造极为精致的铜铃。
李灵见他审视的目光中夹带着半丝赏心悦目的神色,便道:“这个铃铛送给你,我也有一个,你若将它带上,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摇一摇,我要找你便容易多了……当然,倘若你想要找我,只要听到这清脆的铃声,一定就能找到我了!”
她这番话说得直截了当,丝毫不给小李轩还嘴的余地。不过她的眼神中,却密切地察言观色,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着实令小李轩无法拂逆她的意思。
于是,小李轩便轻描淡写收下了铃铛,酝酿了半天,才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道:“那……谢谢你……”
李灵的脸上浮起一个灿烂的微笑,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娇弱地打了个喷嚏,孱弱的身躯也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
小李轩道:“你着凉了!”
“嗯,没什么。”李灵的嘴角动了动,眼神中却略带期许之色地凝睇着小李轩,以为他要有所表现。
然而,小李轩却只是默然道:“那你早些回去换身衣服吧,我那里只有些姐姐的旧衣服,怕你看了寒碜!”
他这番话中拿捏的分寸极为到位,既能够把持住自己的尊严,又让李灵无法得寸进尺,同时还把人情话给撂了出来,可谓是一举三得。
李灵正要说:“没关系,我不嫌弃的。”
正在这时,她却只感觉眼帘中一片黑影罩下来。李灵那单薄的肩膀上,随即便披上了一件薄薄的无衽短打上衣。
这乃是从小李轩的身上脱下来的外套。李灵抬起头看他,但见他赤精着上身,凹凸有致的肌肉在阳光下显出油润的光泽,心底情不自禁便流露出一股对男性肌肉美的崇拜感,昵声道:“你的体魄可真强健,不愧为我喜欢的男儿汉。”
说着,她的小手便禁不住要在小李轩腹部的几块肌肉上抚摸一下,小李轩赶紧缩身,一副触了电的忸怩表情,催促道:“这件不是女孩儿家穿的衣服,你披上它,赶紧回去!趁你的阿摸还没有看见,便快将身上的湿裙子换下来,不然又会出毛病了!”
那一瞬间,李灵那湿漉漉的脸庞上,随即便有一抹惊异之色定格下来。一阵阵无法阻遏的暖流,就像沸腾的血液那般,汩汩流淌入她的心房。
这种迟来的善意,简直令她欣喜若狂,然而这似乎又来得太过突然,简直让她毫无准备。她眼花耳热,两只小手不自然地裹住那件衣裳,轻轻地咬着嘴唇,她破天荒地感觉到小李轩释放过来的好感,于是她道:“阿轩,你愿意跟我好了么?”
小李轩只是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见李灵一副瑟瑟发抖,却仍是执拗着期盼答复的神情,小李轩却只是催促她道:“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吧……今后你出来,千万别让你的阿摸发觉,不然连累了我不说,也让你自己遭殃!”
李灵连声答应称是,随即便见她喜不自胜,几步一回头地曼身离开。
此后,这李灵果然是发挥了她那打不死的小强秉性,不胜其烦地介入了小李轩的生活。她不但为小李轩耐心细致照顾姐姐朱娟的生活起居,而且,一切不方便的事情,概由她一人包揽,简直比老娅生时更不知细致了多少倍。
逐渐的,小李轩也发现自己的生活中,李灵也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至少在接触和体知姐姐朱娟的细腻心思时,同是女孩儿的李灵,总有先天性的优势。李灵很轻易便能以最敏锐的嗅觉,体察到朱娟的所思所想。
也正因为此,她才极能够揣测着朱娟的脾气,给她以最需要的,让她对自己产生极为强烈的依赖感。
这样一来,小李轩即使心中对李灵颇有成见,也不忍遽然将其排斥在外。甚至后来,李灵一旦缺席不来探望姐姐,他们姐弟俩都会感觉到不习惯。
直到那时候,小李轩才意识到,姐姐和李灵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
“怎么样?我就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需要我的,没想到现在就实现了吧?”李灵俏皮可爱地道。
小李轩一阵赧然。他和李灵之间的僵直关系能够重归于好,达到比以前更为亲密程度,对他而言,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在李灵充分的热情感染之下,小李轩也渐渐将她划入自己亲近关系的人际圈中。这应该算得上是他童年时期,唯一一个值得推心置腹的异性朋友了吧。
由于这段时间,小李轩一直都抽调出自己的大部分时间来照顾姐姐朱娟,也就直接导致他在各种应酬上的缺席。这使得李理老对此颇有微词,这一天,李理老那里又派人过来告知小李轩,让他随行去参加一次族中的巡边任务。
现在,花僚部落的疆域已经大大缩减,自从上次青衣僚们的复辟之后,花僚人就将自己的驻军退守到了东溪以西。
当然这种退守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两族经过了无数次的江上作战后,花僚人才被迫做出的决断。原本,在东溪之上,如果动用李大帅的楼船和军队加以镇守的话,可保固若金汤的。
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虽然青衣僚们有葛溪作为渔猎资源的补给。但在东溪江面上,如果不占据一定的主导,那他们青衣僚人向花僚人叫板儿的底气也明显就没那么充足了。
东溪对两大部落而言,都是一条咽喉水道。如果在这条江面上任何一方没有丝毫立足之地,那对部落的长期发展明显是不利的。
这梁君长的嗅觉极具敏锐,他已经察觉到花僚部落求稳的心思。
由于近来的频频战伐,导致了花僚部落的穷兵黩武。十五大僚寨中,虽然仅仅被灭掉两寨,但实际上他们损耗的兵力也绝不在少数。花僚人的人口户数原本是有两千多户的,近几年中却骤减到了一千五百户左右,着实令人堪忧。
而且这个数字还在逐年递减。并不是因为花僚人的军队不给力,主要还是来自于李大帅在军权上所遭受的孤立和架空。
在上次攻打扶欢坝的战役选择退守之后,李大帅便被贬职为“戍边大帅”。这个名头听来依旧响亮,但其实他的实权却被削减了不少。就统御的军队来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调遣的权力,寨院将他派驻到东溪之上,不过只是让他充充面子而已。
敌人来攻,李大帅只能靠寥寥几个心腹之士挥军抵挡。军械、粮草以及战船的修缮,全部都得李大帅自己负责。而且在损兵折将之后,中央寨院只给一些微薄的犒赏作为慰劳,连增援都要靠李大帅自己在各僚寨中去募兵动员。
要知道,现在整个部落中各大寨老都知道跟着李大帅混都是白搭,谁还愿意死心塌地响应号召呢?
再加上寨老们都不想因为帮助了李大帅而得罪了李理老,因此就连本寨族民中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入募应征,也都被他们的寨老给明令禁止了。
不到多久,李大帅的一腔抱负便化为泡影,戍卫军在与入侵的青衣僚人经历了数次交战之后,战斗力也变得疲软。
东溪江面上的战局也一溃再溃,花僚人的疆土很快便萎缩到了“解放前”。最后,这种失利的责任,还要让李大帅来承担。
当然,李大帅也并不是傻子。对于李理老背后捅刀子的做法,他也心知肚明。于是,索性他便按照族老李玉夫人授予的妙计,采取了一个明哲保身的策略。李大帅把自己军队残存的实力保留下来,静观李理老又要做何反应。
果然,这办法着实有效。青衣僚人猖獗肆虐,很快便让边境的几个大僚寨连连叫苦。中央寨院派遣李大帅充军掠阵的时候,李大帅则虚以委蛇,推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并且,他还以前线兵力不够,无法抽调多余的军队增援做为搪塞的理由。
这样一来,青衣僚们眼见对岸几寨的物资比李大帅所镇守的片区相对富饶,便一哄而上,烧杀屠掠,直接让花僚人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边境的几个寨老没有多大的指挥作战能力,平时也倒是在内政上有严苛的举措。但真正临阵了,却只知道敷衍了事,更导致了战场上的节节失利。
边境告急,消息很快便传到中央寨院中。震骇之余的方老李蛮夫人终于醒悟了一回,在族老李玉夫人的真知灼见下,骤然意识到李理老的馊主意明显欠妥。
李玉夫人力陈李理老的建制颇多弊端:中央太过放纵地方的权力,让中央寨院感到尾大不掉,这才造成了整个部落在凝聚力上缺乏认同感。另外,就是军政权限的混乱,导致了指挥作战不灵,各行其是。同时,这种离心力的逐步扩大,也导致了中央寨院与地方僚寨之间从属关系的冷漠,就连募兵从戎这种事情都无人问津。
李玉夫人将这些弊端,全都归结为此次青衣僚们能够长驱直入的真正原因。
而李理老则有力还击,将李大帅贻误战机的真正意图,全部都演绎论证了一遍。双方各执一端,并佐以事实明证,将各自揣测对方勾心斗角的伎俩,都淋漓尽致揭发出来。
这样一来,倒让李蛮夫人大开眼界。原来存在于自己身边的两个人物都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只可惜这等权谋之术显然是用错了地方,才导致了现在一个泱泱大族,居然为一个毫无立锥之地的外族给压到地头上来了。
想到这里,李蛮夫人雷霆大怒,随即便向二人下了最后通牒。
小李轩想要再次推拒此次出行,却听那禀报的下人十分认真而惶恐地说明了此次出行的重要性。小李轩待要驳斥,却又想到了老娅生前对自己的殷殷叮咛。
他心里暗暗嘀咕着:“阿娅说了,我的阿波和阿摸希望我以后能够成为部族中掌控大权,维持各族和平局面的人物,结束战乱和纷争。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我更不应该放弃,应该努力抓住它……或许是我太担心姐姐的安危了,但我只要将她形影不离带在身边,一切顾虑便都迎刃而解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一念自此,小李轩便欣然答应下来。随即他便找到了李理老,向他说明情况,携带上自己的姐姐,便安之若素扈从着李理老整理出行。
随行的人众大致有三四百人,虽然规模并不算庞大,倒也整齐威武,声威鸣壮。一行人来到了东溪上最大的渡口珠滩附近,但见生活在这里的村寨均已凋敝不堪,十室九空。
而且,远远近近还能瞧见劫火硝烟,袅袅升上惨澹的天空。
远处,时不时传来凄厉的狗吠,路途村寨中,也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尚未归葬的死尸,看来极令人悲愤。
小李轩目之所及,满是哀鸿遍野,不由得大骂起来:“这青衣僚人的手段太狠了!倘我若用兵,必然要横扫他们的部族,活捉梁承秀那厮,割下他的脸皮来!”
李理老却和声道:“现在咱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议和的!”
听到议和的说法,不知怎地,小李轩怪眼一翻,心底立时便升腾起一种与历史撞车的感觉。
他非但熟读历史,对时事也颇为关心,便听他道:“咱们当朝皇帝就与西夏国订立过‘庆历’和‘皇祐’两次和议,而且,这还是以泱泱大国的姿态去主动摇尾乞和。既然皇帝要让夏国削位称臣,就不应该再向臣子输纳‘岁币’,这明里就是个荒唐可笑的举动!自‘澶渊之盟’以来,后世的这两次议和,可谓是让他们汉室祖宗汗颜无地!由此可观,我们若主动与青衣僚人提出议和,必然不会有好的收场!”
这小李轩口没遮拦,完全没有料想到其实这议和的策略,乃是李理老一主力陈的。
那李理老听得他这番尖锐的抨击之词,心中早已蕴满了怒火,兜头便是一鞭子抽在了小李轩的脸上。
小李轩眼见这一鞭子来得凌厉迅捷,心中也颇多忌惮。不过以他现在敏锐的反应,想要避过这一鞭子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他完全没有料到李理老居然仅因为自己的一句耿直之言,便大动肝火。于是,在这一鞭抽到之际,他竟然傻愣着忘了闪躲,生生便吃了一鞭,脸上迅速便肿起了一道淋漓的血痕。
小李轩咬牙,却不依不饶地嚷道:“我说得有错么?为什么要打我?”
李理老道:“你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我们现在局势的尴尬么?就因为我弟光吉的一念之差,纵虎归山,才导致了青衣僚部落的死灰复燃。短短两年间,他们就迅速崛起,发展到了而今如此壮大的局面。这些家伙曾被我们掠夺过土地,必然对我们苦大仇深。再加上,这些年来我族被光吉这家伙穷极兵事,弄得族中的各寨都有了极强的厌战情绪。你再想想,北面的南川县官府也察觉到我族的式微,开始趁机蠢蠢欲动,李忠闵那厮最近好像又在暗地里和青衣僚人勾通运作了。我听族中的探子回报说,这李忠闵和梁承秀双方似乎已经敲下了什么约定,看来这些家伙是要针对我们花僚族用兵了。只是,官府好像一直都没有敢率先动手,原本这两方的敌人都是各怀观望的。但没想到的是,青衣僚人率先便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看来不久的将来,眼见时机成熟的官府,必然也会出兵围剿咱们花僚部落了!”
小李轩耐人寻味地道:“怕什么?理老大人,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到,青衣僚人在攻击我们的时候,并没有得寸进尺,抢夺我们的土地,而是劫掠了牲口物资,便即知趣地撤退,如果是真正的侵略的话,他们早就应该大军压境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理老的脸上明显浮现起不悦的表情。这小李轩偶尔的睿智对他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秉性;但他一味地自作聪明,试图不断诱李理老入彀的状貌,却极令其反感。
“那你倒说说,这意味着什么?”李理老故作宽怀大度,有意隐忍地询问道。
小李轩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我推测不错的话,这梁君长与官府之间并没有谈妥。但对外上,青衣僚人却大肆鼓噪,混淆视听,企图造成我们花僚族对敌人无谓的恐慌。”
“但如果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呢?那我们又当如何呢?这种情况你考虑过没有?”李理老却以极为雄辩的口吻果断驳斥道。
小李轩默然,他当然也清楚,敌我之间虚虚实实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的。不管和与不和,其实都是在做一场孤注一掷的打赌。
如果实际情况当真是青衣僚部落和官府达成了约定,要两头夹击花僚部落,那花僚人肯定腹背受敌,一旦对抗战争的规模闹大了,或战争时间持续长了,族内的各僚寨之间肯定军心大乱,各行其是。
“要知道,现在我们的粮食紧缺,肥沃的土地已不复存在,东面的城寨为青衣僚人收回,北面为开垦的南川县尉辖制。而且东溪两岸又连年争战,族民们根本无法从事正常的生产。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庞大的部族而言,我们的资源一旦被切断,就代表有许多族民即将面临饿殍遍地的困境!”
小李轩继续不以为然,以自豪的语气道:“想我们花僚部族那么强大,就算不付诸战争,在气势上充一充场面,也足教异族之人闻风丧胆。我觉得南川县官府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正是对上次的在荣懿市上的惨败投鼠忌器,所以咱们应该保持这种不动声色的优势,让两方都看不出虚实,这样才可保无虞……理老大人,您觉得呢?”
李理老则道:“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只能够自欺欺人。咱们应该考虑到最坏的打算,将所有的局面都落到实处稳定下来,这样才能够让李蛮夫人放心……”
说到这里,李理老不禁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目光望了望小李轩那闪烁着精芒的瞳孔,心中既有一种望子成龙的欣慰,又有诸多无可奈何的遗憾。
李理老以手覆在小李轩的额上,十分器重地瞧着他,心忖:哎,若是我有这样一个聪明有见地的儿子,哪里还怕花僚部落不强大起来呢?
想到这里,他那无奈的神色中,更平添了一层患得患失的感觉。
这倒令小李轩感到大惑不解了,小李轩连忙问:“理老大人,难道做这种决定,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么?”
李理老抬首仰望着天空,沉默了半晌,才道:“此次我族在战场上的失利,却是与我弟光吉这家伙束兵不发有关。我与李玉夫人当堂对簿,便将她与阿段的秘密勾当给揭露了出来。李蛮夫人听闻后,当场便气得晕厥过去……怎奈李玉这臭女人还指责我的不是,混淆视听,让李蛮夫人向我也下了最后通牒,勒令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东方边境的局面。李蛮夫人病情甚是严重,恐怕时日无多了,因为她想给自己提前过一个七十寿诞。她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全族族民还要为忙于战争而奔波。现在,我们的族民由于近些年经历太多的战争,着实需要更多的太平光景,来冲淡族内这种死气沉沉的压抑氛围。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年在我们花僚族的历法中,也是极瑞兆的时岁。今年的祭祀也十分频繁,战争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最扫兴的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这个短暂的议和,因为只有保证了这一切,我们才能够逐步蓄积起还击的力量!”
当然,他这番话中明显是把所有失利的责任都推给了李玉夫人和李大帅。然而不巧的是,小李轩却恰好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所以他的内心着实不以为然。
明显,这李理老一番遮遮掩掩的言论,并没有给他完全的说服力。
他没心情去纠结李理老与李玉夫人之间的事情,心下自顾自地嘀咕道:“这里面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官府之所以没有动静,那就说不定是他们与青衣僚人的商榷并没有结果……青衣僚们说不定仅仅是在找个借口讹诈我们呢,要是那样的话,这一次和议岂非就成了一纸空文?”
小李轩隐忍着,不发一言。因为他知道,这李理老虽然说得动情晓理,但实际上却是在以软硬兼施的法子堵住小李轩的嘴。
可以说,现在的李理老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他的内心底却早已刚愎自用到了极点。小李轩倘若再不知趣地去以硬碰硬,只能撞个灰头土脸。
很快,便见李理老走在前面,带着小李轩离岸登舟,上了埠口的一艘楼船。
对岸,正有一行穿着青布衣的僚人,列队迎迓。从轮廓瞧来,便是青衣僚部落的人。
这些青衣僚人的队伍并不算庞大,比起花僚人的严阵以待,更显得散漫。待船只到达了珠滩的对岸,接引的花僚使者的仪仗队们中,便有一个带头的问:“请问,理老大人确定了要亲自往使我族的扶欢寨进行和谈么?”
这句话略带激将,明显是要考验李理老行事的气魄。
李理老当然体察得出来,这个小首领说话那挑衅的语调,明显是事先就受了梁君长的指点。
当然,这梁君长的真正用意,到底是要激这李理老就范,还是欲令其退避三舍?恐怕就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了。
李理老斟酌了半晌,才临时拉过小李轩,凑唇及耳,悄声对他道:“阿轩,这里有个机会让你崭露头角,你愿不愿意去?”
李理老瞧他的表情,虽然波澜不惊,却还是掩盖不住内心底的点点心虚。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若出行,梁君长见你年幼,必然不会将你羁迟。但若我去,情况可能就要严峻一些,说不定这家伙还要扣留我为人质,要挟我们花僚族,以企图在议和中大占便宜!”
小李轩的脸上顿时浮现起一个洞若观火的表情,带着揶揄的语调道:“那他看我那么年幼,肯定要欺负我呀,那到时候,我若为他们所用,想要掠我们更多财货或者土地什么的,那时候又该当如何呢?”
明显的,小李轩所说的情况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李理老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不过一贯的城府让他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不动声色地道:“你说的这种情况当然我也考虑过……这样吧,如果梁秀承这厮要威胁你的话,那咱们就毁约,我立刻便暗地里派人到部落中去调兵。到时候当真要有冲突的话,那咱们就兵戎相见……你大可放心,作为一族理老,我说话算话,必然竭尽全力将你救出来!”
听得这李理老的一番豪言壮语,小李轩其实早已不辨真假。只是,他蓦然觉得这李理老那种对自己护爱有加的状貌,却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类似的回忆。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下,李理老和神态的状貌,就跟当年他的义父饶有相似的地方。那一刻,他的内心底禁不住便一热,两颊莹光暗生。那双怔忡不定的眼眶里若再不刻意隐忍,恐怕瞬间就要肆意泪奔了。
“理老大人,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感觉就跟……”一句话噎住了一半,小李轩却始终未能说出另外半句。
然而,李理老却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有一天,你终究会知道的。”
小李轩准备再问,但李理老却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以十分器重的语气对他道:“你去吧,我相信你会将最令我满意的结果带回来的!”
小李轩心下暗暗称奇,愈发觉得这李理老神秘莫测。不过现在,他也来不及去猜想那些漫无边际的谜题。
临危受命接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小李轩的精神一下子便抖擞了起来,朗声应道:“理老大人,阿轩一定不负所望!”
说罢,小李轩便毅然跨上了骡马,尾随着青衣僚人们,朝扶欢坝的大道奔去。
遥望扶欢这种城寨,小李轩的心中蓦地又升腾起些许沧桑变化之感。他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和老娅一行,随着众多族民迁徙到这里来,一起采丹砂的日子。
那时候,是他第一个发现官府的盐巴里掺假,这成为了赵僚王攻讦义父李光吉的把柄。但义父非但没有怪罪他,还认他做义子。父子俩大义凛然面对着那几个故意刁难的僚王,扬言要英勇杀敌。那时候的豪壮情怀,小李轩现在想起,依旧禁不住升起阵阵豪情。
正在这时,却眼见那陡峻的山门一下子打开了,却又有一干人马从城门内列阵而出,行阵之间透露出钢铁一般铿锵的威严。
那为首的一人目光在小李轩身上逗留了片刻,很快便掠过了他,又在其余的一行花僚兵卒身上瞧了瞧,好像有点儿大惑不解。
但听他朗声道:“请问,花僚族的谈判使者为谁?”
这边仪仗队的小首领则指着小李轩,道:“便是这位朱祀奉,乃是李理老的全权代表。”
那接引使有点惊讶,完全没有料到花僚族的使者居然会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他的心中更不由得多了一层怠慢和愠怒之色,只听他咒骂着那仪仗队的小首领,道:“你有没有脑子啊,被对方耍了还讨好卖乖的!对方派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来跟咱们谈判,那岂非是将之当做了儿戏?你还将他带来了,待会儿见了君长大人,非把你们活剥了不可!”
那小首领战战兢兢,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李、李、李理老就是专门要……派、派、派他来出使的……他、他、他说这‘祀奉小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都、都是代表他本人的意思……不、不可轻侮……”
“真的么?”那接引使半信半疑,目光又再次难以置信地落回了小李轩的身上,脸上随即便浮现起一个揶揄的微笑,以阴阳怪气的兴奋语调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李理老当真都会承认么?”
“信不信由你!不过初来乍到,你一个小小的接引使就对我族使者如此轻慢,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这小李轩一手搭在那接引使的手腕上,跟着便又从自己的身后抽出一根绿玉杖出来,这杖端通体碧绿,晶莹玉润,从那闪耀的熠熠光辉就可以瞧出这件宝物的贵重。
这乃是李理老出行时,私底下便递给他的信物。那接引使见了此物,脸上的神色也是愀然一变,虽然他无从考证这究竟是不是李理老的东西。但根据他对僚人习俗的了解,竹子一类的东西,在僚人们的文化中,一直都是最为崇拜的图腾之一。再加上其质地是绿玉打造的,就足见其拥有者的身份地位之尊贵。
那接引使猝不及防,已察觉到小李轩的手就像是一股钢圈紧箍在自己的手腕之上,直掐得他的骨头都咯吱吱作响。然而作为一个大人,他又不能让自己受了欺侮的表情溢于言表。于是,他额头上的汗珠儿,却只能徒自溜溜往下滚,脸上立时便浮现起一个告饶的表情。
“看清楚了么?”小李轩将杖端凑到那接引使的眼前,一字一顿地道。他的脸上显得从容不迫,然而,这接引使的面部肌肉却本能地扭曲抽搐着,显得极不自然。
“看、看清楚了,小子有眼不识泰、泰山,恭迎‘祀奉小爷’入城,咱们君长早在寨内静候多时了呢!”这接引使尽量压制住自己的痛苦表情,试图将每一个字都表达得委婉而清晰。不过明显的,他还是说得极为吃力,对待小李轩的态度顿时便转为如临大敌般的战战兢兢。
位于小李轩身后的一群随行士卒,都不知道为何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这接引使对待他们的态度却还要前倨后恭。各人的心底都不禁暗暗称奇,对眼前的这位“祀奉小爷”不由得心悦诚服。
小李轩当仁不让,大摇大摆便尾随着接引队伍一行进入城寨之内。城寨之内,民居简陋,残破不堪,而且一些灰头土脸的平民们,正在三三五五成群结队地搬运土石,见了花僚族的使者团都是走避不及,生恐与之觌面。特别是那接引使,还面有不悦对随行的下人嘀咕着什么。
从那盛怒的表情就可以看出,倘若不是因为有外族人在场,恐怕他早就大发雷霆了。那下人赶紧便领命下去,将一行衣衫褴褛的苦力平民,强行驱赶了。
谈判的地点,正是城寨中一处宫殿式建筑的干栏楼中。
小李轩发觉,这宫殿式的建筑,却是一个小型的“山寨版”铜鼓殿。无论是在外观创意和设计风格上,甚至连斗拱的结构都几乎与花僚族的铜鼓殿是如出一辙的。而且,这宫殿的规模明显要袖珍得多,而且做工寒碜且粗糙,有点儿邯郸学步的调调。
小李轩心想:看来咱们花僚族的建制影响力可了不得了,竟然连一座偌大铜鼓殿都被青衣僚人给活生生“搬”了过来。
梁君长高踞正殿的上首座,窗棂外的阳光从外面斜斜地照进来,刺在他的脸上,瞬间便让他的表情变得晦亮分明。
大殿的左侧,则箕踞着七八个雄赳赳的僚王。而大殿的右侧,却全部虚位以待,看来是准备腾给花僚使者入座的。
僚王们个个都是正襟危坐,虎视眈眈地看着款款走进大殿的小李轩一行使者团。
那接引使将情况向梁君长禀报,并要求小李轩出示信物。小李轩一一照做,梁君长的心中这才稍霁,轻描淡写地吩咐道:“贵族使者远道而来,便请入座,咱们从头至尾,好好商洽!”
身后的护卫兵卒们,眼瞧得自己一路行来之时,青衣僚族的仪仗都是带刀执器,耀武扬威的样子,他们骨子里也不禁暗暗心惊。直到一行人步入大殿内,这种架势亦丝毫未变。
刀斧手全部都森严地伫立在僚王们身后,而每席的横案上,每个僚王都把自己最贴身的武器,搁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看来这一场和议,明显是一场不平等的对话。不出意外的话,结果肯定对花僚人大大不利。
然而,大家看小李轩的神色时,却发觉他仿佛目不见物,对这些威压的阵仗,根本没有丝毫畏惧,坦然便坐在了右侧的谈判席上。余人眼见小李轩带头,也跟着按照等级高低依序入座。
梁君长道:“贵族前来议和,不知已经商量好定见没有?若没有的话,我们便拿出我们的商议结果,先行商讨了!”
话音未了,便见他身旁的一个下属不由分说,利索地将一张发黄的僚布卷轴细绳解开,准备徐徐展开地图。
原来在谈判的时候,双方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出于礼尚往来的节术,一般都先由客方先将自己所规划的地图呈出来交给主方,主方又将自己的地图交给客方,双方协商讨论,谈妥条件后,便交割敲板了。
这梁君长欺负小李轩懵懂不通掌故,便想抢走他的发言权,试图以霸道的权威掩盖对方的意见。
正当他掣开地图的两角,想要徐徐展开之时,却听得小李轩理直气壮地断喝一声:“慢着!”
梁君长有些错愕,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半大的孩子居然还敢抢白自己。虽然他面有不悦,却又不想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失了体面,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当然!”小李轩从容地说,“我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受了理老大人的全权嘱托,他让我带来了地图,这代表的是我们花僚人的商议结果。我不敢专私,将它藏掖着,所以只能将它展示给各位看了。”
说罢,这小李轩随即便喧宾夺主,将李理老秘授给自己的地图拿出来,由下属呈给梁君长。梁君长也礼节性地将己方的地图,传递给了小李轩。
那小李轩展开地图一看,顿时便霍地色变,朗声嚷道:“不成,不成,这种和议简直欺人太甚了,我们花僚人是不会答应的!”
梁君长更加惊骇,叹服这小李轩的胆识和判断力,不过他还是以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小李轩一见对方入彀,便起身,在梁君长递过来的地图上指点江山,不卑不亢地道:“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想这句话用来形容贵方的贪欲,简直恰到好处!你们想要占领整条东溪,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要知道,在我们族中还有一个李大帅,他的艨艟巨舰还在河上的各个秘密港湾停泊着,如果你们不怕的话,就尽管放马过来试试吧,反正咱们在这条河上的控制权是绝对不会妥协的!不过如果你们按照我族提出的设想分段占领东溪的话,那倒还可以商量!”
梁君长付之一笑,仿佛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情,直到他笑完了,才道:“这位祀奉小爷,你可知道自己是身在何处么?胆敢以这般口气对我说话之人,你还是第一个,不过也绝对是最后一个!”
说罢,便见他轻轻一挥袖,顿时便有殿内的刀斧手一起,围围将小李轩一行架住,雪亮的刀刃横七竖八架在了各人的脖子上。
明显的,这梁君长是彻底动怒了。不过他的怒意却极为深沉,给众人的感觉则是一种难以琢磨的诡谲。
使者团中的士卒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明显大家一入虎穴,就已饱受了青衣僚人各种声威的恐吓。
此刻,只是他们心中的积威,已经达到了崩溃的程度,所以才失去了从容应对的底气。
“嘿嘿,别以为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便能手软放你一马!想要在我面前耀武扬武,都没有好下场!”梁君长的阴鸷嘴脸终于袒露无余。
说到此处,他更是大呼痛快地与各僚王置酒高饮,又自顾自地浮了一大白,喝道:“现在,你们还有何话说?”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小李轩的一声冷笑。
青衣僚中,一个僚王莫名骇怪,冲小李轩吼道:“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腔!有话便说,有屁便放,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你么?”
“就算你们杀了我,还是没用!最大的可能,只能让我们两族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南川县官府并没有谈妥和议,你们的目的不过是想趁机讹我们花僚族而已……但我要郑重向你们声明的是,如果你们杀了我,我们两族之间必然会在东溪上发生大规模的水战,我们花僚人是绝对不会放弃东溪的!而且如果这场战争一旦打开,最先被击溃的绝对是你们青衣僚人!”小李轩丝毫不顾刀斧手的锋芒,脖子上被淡淡地抹了一刀,渗出了滴滴鲜血,但他仍旧若无其事,一副视死如归的刚毅表情,仿佛泰山般岿然不动。
“哦,真的么?何以见得?”梁君长捋了捋胡须,还在回味着米酒的浓浓醇香,酒意仍旧令他醉生梦死地沉沦着。
小李轩也同样对梁君长的装样置之不理,目光中闪烁着超越了他本身年龄的某种成熟,淡淡地扫了一眼在场狐假虎威的僚王们,径自道:“若是你们与官府已经达成协议,就不会在越过东溪以后,却只敢在我们花僚族的僚寨中,干点儿烧杀劫掠的山匪勾当!这就足见你们的心虚,你们害怕在北面镇守的李大帅会挥兵南指,腰截你们!”
“哼,笑话,我们会怕他?你说出来也不怕人笑么?他不过只是头拔了牙的老虎,我们若怕他,就不会渡江了!”梁君长随即驳斥道,然而不知不觉的,他的表情已经隐隐掩盖不住心虚。
仿佛“李大帅”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有万斤重量,沉沉地压在了众青衣僚人的心底。就连大殿中的气氛,都渐渐充斥着淡淡的压抑。
“我想你们也不可能是傻子,如果你们势力足够的话,对我们花僚族的寇犯就肯定不会止步不前了,必然要夺之而后快!你们不过是想借着与官府结盟成功的幌子,趁势来讹诈我们,因为你们的物资匮乏!在进入城寨之初,我就已经瞧见了你们部落中正在大兴土木,搞各种建设!包括我们所栖的这座大殿,它所耗竭的膏血恐怕也价值不菲吧!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好大喜功,自己连爬都没学会,就想学走了,还要模仿我们花僚族建各种表面上看来异常光鲜的宫殿,这都不过是缘木求鱼而已。这种做法,只能让你们的部族越来越贫弱,过不了几年,你们军队的战斗力就会急剧萎缩!最后在与汉人的对抗中,最先被吞并的将会是哪个部族,不用说我想你们也知道!如果你们眼睛还不瞎的话,肯定都应该知道,未来这一两年内,朝廷必然会给官府增调兵马,继续扩充‘南川县尉’!现在南川县尉之所以还没有妄加举动,正是因为他不够自信!不过在不久的将来,等到他们羽翼渐丰之后,必然会愈发羁掣我们两族,最后再挥军直下,将我们一齐,和红僚部在内的三族,全部都蚕食掉!嘿嘿,至于我所说的这些话中,戳中了你们青衣僚人的几处痛痒,我想你们自己心里比我清楚!”小李轩一面慷慨陈词,一面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联系起来,加以中规中矩的推理,很快便让在场众青衣僚人的脸上,开始慢慢沉淀出苍白或死灰之色。
“退下!”梁君长一声气沮的喝令,却让刀斧手们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异。随即,便见他们将所有架在花僚人脖子上的刀子全部都撤了下来。
席间的各位僚王都开始议论纷纷,有人阻谏道:“这小子危言耸听,君长你莫要为他所蛊惑,到时候恐怕悔之晚矣!”
然而梁君长却力排众议,向小李轩一拱手,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才能够力挽狂澜,遏制住官府的势力?这可恶的李忠闵,竟然趁着我们虚弱之际,率领他的‘南川县尉’从石角一带寇掠下来,一直攻打到我们的葛溪北岸,咱们与他谈判,他却趾高气昂,开出各种苛刻条件,完全是漫天要价,所以我们才谈崩了!不过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地势陡峻的扶欢坝可以据守,就算最后到了生死决战之时,他们官军也休想破掉我们的城寨!大不了我们把所有的族民都聚集在城中,只要他敢进来,我们青衣僚必然令他重蹈王兖那厮的覆辙!”
小李轩瞧得出来,这梁君长话语中分明夹带着诸多无奈,毕竟一个部族若单单困据在累卵之地上求安,终不是长久之计。
几个僚王待要遮掩内中家丑,却不防小李轩豁然道:“既然君长大人都对我推心置腹,如实相告。那我奉理老大人嘱托,也愿给贵族指陈愚见,只不知君长大人愿意审度否?”
梁君长随即屏退各僚王,以客气的语调道:“但说无妨!”
小李轩这才款款入座,道:“仍如前议。在东溪水道的分割上,我们花僚族据珠滩以下,贵族据珠滩以上。这是旧制,只要我们双方悉如约定,那就可结成兄弟之族,约定好时间,咱们一起进攻官军,夺回咱们的土地,咱们两头进袭,必然闹得他们左支右绌。要知道,汉人地主们的土地,可比我们僚人的土地肥沃得多,且广阔得多。‘南川县尉’在咱们的地盘上开垦了那么多田土,咱们不能坐等他们年年丰登,汉民不断进驻我们的地盘,他们看似无辜,但其实他们也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官府那群野狼驱赶来的‘羊群’,‘羊群’虽然无辜,但他们也会吃草,会占领我们的土地,对这些该死的‘羊群’,我们也不应该姑息,要么劫掠他们的粮食,要么驱逐,再者就屠杀,决不能让这群羊再往南侵!”
小李轩所说的这种情况,正是近年来朝廷对辖制南川县境内的“渝州蛮”们所采取的全新举措。他们大量发配汉民前往这一带开发,同时又以各种优惠的拓荒政策吸引附近州县的贫民们,以土地低厘的赋税租赁给他们,让他们大量进驻南川县,在境内长期定居。这些贫民本身受到本乡地主的强烈盘剥和压榨,走投无路,当然便死心塌地愿意来着偏安一隅的净土上求个安居乐业。
就这样,南川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汉人的数量急剧暴增。他们勤劳的创造力,以及超凡的拓荒能力,简直让僚人们都看得眼红。
“说的不错,就在我们部落北方那些曾因战争而沦荒的土地,只在一两年时间内,便成为了那些贫民们的沃土。我们甚至只要站在扶欢坝附近的几处山头上,就能够遥望见北边那鸡犬相闻的俨然村舍,我们之所以没敢向他们动手,正是因为我们怕官府,因为听当地乡里的耆长警告我们说,有官府的人替他们撑腰,如果我们惹犯了这些已入编户的村落,必然就会遭到官府的通缉和围剿,官府对他们每个人的安危都十分重视。而且,上级州府一直在严令南川县官府搜集我们僚人犯边的罪状,倘若我们太猖獗肆虐,被他们逮着,屡教不悛,他们搜集充足证据之后,便会有上级派遣州路转运使对我们进行讨伐!”
小李轩捶案而起,朗声便道:“那说明,他们已经将这些计划纳入既定行动中,只是争早或争迟而已,事已至此,我们要做的就是名副其实,给他们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第三卷 汉僚冲突
眼见这小李轩竟然有如此大胆的气魄,连梁君长都不禁要为之折服。
随即,便见梁君长霍地起身,举起缸钵般大小的酒器,向小李轩敬道:“小兄弟这番话,顿时便令我茅塞顿开,什么也别说了,以前的我做事太过犹豫畏缩,简直把官府看做了天神一般,敬而远之!但仔细想来,这些家伙站着咱们的茅坑拉屎,还堂而皇之得寸进尺,进逼咱们的土地,忒也可恨!咱们就应该痛痛快快跟他们干一仗,大家约定举事,搞得他疲于应付!”
小李轩虽然瞧见梁君长的态度热情,却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应承着,心想:老不死的混蛋,咱们公私分明,你整死了我阿波和阿摸,总有一天这笔账我必然会找你算的!不过现在还只是第一步而已,你就慢慢等着入彀吧!
小李轩虚意奉承着,刚要抬起手,却发觉手中空空如也。那梁君长也瞧出了尴尬,赶忙令下人将珍馐酒馔搬上来,款待花僚族的使者团。
花僚人都感觉到错愕不已,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不过,在眼见他们的“祀奉小爷”坦然受用之后,大家也大快朵颐,简直恨不得将自己饿得发慌的无底洞,全部都满满地填饱。
当下,这梁君长便同小李轩共同牵头,草拟了一份和议公文。约定好花僚族与青衣僚族的定界问题,再将共同举事的细则等一切事宜都商略恰当,并由双方览毕签押。双方各执信物,歃血为盟,至此便定下和议,立誓不为贰志。
酒阑席散,这梁君长更是殷勤相送,直将小李轩送出了扶欢寨。行至半途中,才由驻次在附近的李理老接着。
李理老一见小李轩安然归来,神色复杂。
“孩子,和议进行得怎么样了呢?”李理老忍了忍,还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
“对方答应了我族的条件,而且还愿意与我们歃血为盟,约定好了一同举事,不知道这个结果算不算满意?”言罢,便见小李轩吩咐随从将签署的文书呈递上来,供李理老验看。
李理老的目光从文书的字里行间扫过,喜出望外。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李理老有些不相信地问。
“如假包换,当然千真万确!”小李轩也禁不住面有得色。看得出来,只要有内行人瞧出了他做贡献的不菲,他的内心底就会莫名涌动起无比自豪的成就感。
“孺子可教也!”李理老的嘴角再次浮现起一丝和蔼的浅笑,欣慰地拍拍小李轩的肩膀,“看来假以时日,你必然会成大器,令我辈侧目了!”
当下,二人便将议和的结果返报寨院中的方老李蛮夫人。此时的中央寨院,则一直在筹措着李蛮夫人寿诞的事宜。
李蛮夫人的面色看来有些憔悴,那种精神的萎靡,大部分是来自对周围人和事强烈的恨其不争,以及族中气运衰竭的遗憾和感叹。
从小李轩那明察秋毫的目光看来,这李蛮夫人其实就是一个腐朽和激进混合的矛盾体:她既想动用一些全新的力量,来引导整个部落的发展蒸蒸日上。同时,她又在强烈的事与愿违中沉沦。看到建制后整个花僚族载浮载沉的气运,以及逐步走向分崩离析的各方势力,她又只想在最后的狂欢中纸醉金迷,把残存不多的基业和晚景尽数挥霍掉。
这就是李蛮夫人,一个因为无法主宰历史,而又担心被历史淘汰的风云人物。然而,看到由于后生小辈们的迷惘,所导致的整个部族发展前途的坎坷,她又不得不遗憾地感叹着时不我与。
是以,李蛮夫人一直在狂醉滥饮,而且一直在咳嗽。
在铜鼓殿的正殿中,各寨老都在为她庆贺生辰,成批的生辰纲流水价堆积。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山珍异宝,和庭前浮光掠影的鼓舞,以及或壮阔或翩跹的舞步,李蛮夫人的眼神虽然迷离,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伤感。
然而,她又极力告诫自己要避免这种伤感。毕竟这是在自己寿旦上,纵然有再多的杞人忧天,也应该被喜悦的气氛冲淡。她本不应该让自己抑郁的心情,与宾客们的畅快和逢迎之意,太过格格不入。
所以在她还是偶尔做做强颜欢笑,但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内心底仿佛若有所待,但究竟是在期盼着什么呢?
这顿时便让察觉到她这种沉肃表情的族老李玉夫人,一下子变得愁眉苦脸。
要知道,自从上次李理老和李玉夫人相互揭穿对方的老底之后,处于卑位的李理老立刻便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但作为一族之长的李玉夫人,李蛮夫人却对她的罪状百般容忍,一直都保持讳莫如深的态度。
李玉夫人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她没有罪愆。她向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李蛮夫人是为了维护族老的体面,才没有怪罪自己的,所以他才不断保持着战战兢兢的状态。
她试图揣测这李蛮夫人的心思和脾气,所以,她必须要在其他方面给李蛮夫人以精神上的愉悦。
这样既可以让李蛮夫人彻底忘掉对她的责难,对她永远充满信心;又不至于令她在今后面对这种岌岌可危情况时,又被李理老见缝插针给猛力攻讦。这种情况,几乎每次都搞得李玉夫人焦头烂额。
李玉夫人苦心经营了这一场寿宴,已经竭尽所能将排场搞得奢华隆重,但收到的成效,单从李蛮夫人那不是很感冒的表情就足见其苦心的白费。
席间,寨老们也按照安排陆续向李蛮夫人敬酒,但李蛮夫人却丝毫不来电,搞得寨老们也是意兴阑珊,大觉无趣。
正在这时,却听得殿外通传:“有理老大人和祀奉大人携和议的结果入禀。”
“快让他们进来!”李蛮夫人轻描淡写道。
尔后,便见李理老带着饱受争议的小李轩,徐徐趋入大殿。李蛮夫人瞧他的目光始终有些复杂,不过在李理老的庇佑下,她一直未曾发作。
还没等李蛮夫人发问,李理老便开门见山将情况向李蛮夫人汇报。他说话的语调眉飞色舞,而李蛮夫人也似乎感染了他的情绪,淡扫愁云,苦大仇深的老脸上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当李蛮夫人听说这一切都是小李轩一人力争的结果之时,李蛮夫人更是饶有兴致地道:“那你让他亲自站上来给我讲讲……”
小李轩有点儿受宠若惊,不过表面上还是摆出极为稳重的样子。
他当仁不让,便即站出来,绘声绘色,将如何被刀架脖子依旧大义凛然,如何又以自己的雄辩令梁君长气为之夺的情况,添油加醋讲述了一遍。
他说话的分寸拿捏得极有分寸,既不浮夸,辞令又运用得极为巧妙,着实起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
那李蛮夫人听着听着,竟然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时而见她听到小李轩迭遇惊现之时,不自禁地便倒抽凉气;时而又因为小李轩的独擅胜场,而抖擞精神。看得出来,这小李轩渲染能力很有一套,着实是抓住了李蛮夫人的心思。
可以说,这是给闷闷不乐的庆寿大宴,平添了一道不错的开胃菜。就连一旁有意要冷眼旁观的李玉夫人,都不禁要对这小李轩的莲花灿舌妒忌到咬牙切齿。
整个过程中,李蛮夫人数次打断了小李轩的讲述,问了他许多细节性的问题,而小李轩则全数应答如流。
待得几乎将整件事情的原委都弄得一清二楚之后,李蛮夫人才仿佛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不由得由衷赞道:“不错不错,这个和议既稳定了我们的东陲边防,同时还揭穿了青衣僚们讹诈咱们的骗局,最后更是以最小的代价创造了联盟的可能!这样的结果绝对超出我最初的预料!我族能有你这种难得的人才,当真是一大幸事呢!”
小李轩当然只能连声谦谢,不过心中还是美滋滋的。心忖:果然还是你晓得事理,至少不会因公忌私,比之李玉夫人要通情达理。
自这一场寿宴之后,小李轩的出场可谓是一振颓靡,大得嘉赏。甚至连病恹恹的李蛮夫人也因心花怒放,意况转好,逐渐到后来,竟愈发显得矍铄了。当然,此是后话。
却说这李蛮夫人因为惊讶于小李轩的才干,更是屈尊降贵,亲自向小李轩促膝问计。
小李轩下意识瞧了瞧李理老的反应,在这种飞来是非面前,他还是不敢草率行事,须先请示李理老的意思。
一旁的李玉夫人眼见全场的气氛,竟然为一个后生小子给颠倒得七荤八素。她的心中着实不是滋味,目光如炬地瞧着小李轩,却目不斜视对李蛮夫人道:“我一族大事,岂能尽付一黄口小儿指画?小孩儿的心性,所出的计策无非纸上谈兵,或脱离实际,或失于浮躁,并无大人定计的老成持重,我倒觉得不听也罢!”
她这话其实主要还是在提醒李蛮夫人不要对一个孩子太过推心置腹,这样未免会让人看笑话。
显然,李蛮夫人也从她的口气中察觉到了这种意思,所以觉悟过来的它,竟然顿时便面生赤红,一下子变得沉吟未决。
正在这时,却听得一旁的李理老盈立而起,依然是以惯有的针尖麦芒之态,从容应对道:“阿轩与普通的孩子不同,他熟读经史,并能经世致用,精通权谋!最重要的是,这次与青衣僚人的和议,完全都是靠他一人摆平的!单凭这些功劳,就足见他的机智!如果换做我们其中任何人在这里坐而论道,都会因为不熟悉实际的情况,而做出有失偏颇的判断,这并不可取!所以臣以为,此子绝对要给他一席建言献策的权力!”
李蛮夫人明显之前所纠结的事情,就是这小李轩作为异姓子嗣,在身份上与李家人有无法逾越的隔阂。
此刻,听得李理老一番秉公执义的说话,李蛮夫人也随即心有戚戚,便放宽了口,目光正对着小李轩道:“但说无妨!”
小李轩以极为挑衅的眼神,乜斜地瞟了瞟李玉夫人,整个身心也沉浸在转败为胜的痛快情绪中。当然,这李玉夫人心中究竟有何种程度的怒火中烧,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小李轩道:“而今,我们虽然与青衣僚人表面上约好了定界的事宜,但难免他们不会反复,所以我们在边境上的守卫同样需要戒严,要做到‘先小人而后君子’。”
李蛮夫人道:“什么叫做‘先小人而后君子’呢?”
小李轩则娓娓阐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亡羊补牢,把自身能够为敌人所乘的地方全部都巩固好,这样才能避免后顾之忧,至少就不至于在举事的时候掉链子了!所以,边境一线,我建议族中一定要重新拔擢李大帅,让他有充分的调度权,才能够保证咱们东溪一线的安全。至于北劫汉民这种事情,并不是重中之重,而是属于一个长期性的计划。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先将自身保护好了再说。”
这番言论,明显是与李理老素来的思想主张是大相径庭的。这李理老的脸上很快便有些搁不住了,面色也随之沉肃了下来。而相反的,李玉夫人的脸上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李理老和李玉夫人,瞬间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愕之中。谁都没有想到,这小李轩的第一步计划,竟然是破天荒的要恢复李大帅的军权。
这李蛮夫人一边听着,一边则在用心揣度着小李轩究竟是怀抱怎样的立场。
小李轩则滔滔陈词,将自己对建制后显而易见的一些弊病,都一一指出,并给出革新之略。他的言意激切,所针对的对象明显都是李理老曾倡言的金科玉律。这其中必然也有许多实际有效的成果,但也存在诸多不足。对于这些不足,小李轩都是持客观的态度加以针砭,但说话的措辞却用得极为委婉。
而且,他的每一条言论中都有至关重要的意思,令人含英咀华,颇多心得。他所指陈的那些时弊都绝不是空穴来风,而且鞭辟入里,言简意赅,着实令李蛮夫人都不禁为之折服。
回到李理老的府邸,小李轩直接被叫到了李理老的干栏楼中。
“你今天在方老大人面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话之人的语意有些阴沉,虽然极力装作循循善诱,但那股逼人的阴鸷之气还是隐隐从他那凝重的眉宇间崭露无余。
“理老大人的意思是说,我不应该建议方老大人重用李大帅,是么?”小李轩也毫不避讳地坦言道。
这句话显然正中对方下怀,李理老道:“你说呢?”
小李轩则动了动嘴角,不疾不徐地道:“如果我告诉您,这一切都是您多心了,你会相信么?”
李理老仍旧冷若冰霜地重复道:“你说呢?”
小李轩自嘲地笑笑,脸上却蓦地浮现起一种莫名的阴鸷,语调变得异常刻毒,道:“我要接近我的仇人!所以,我必须要以李蛮夫人、李玉夫人,甚至李大帅本人都喜闻乐见的方式去靠近。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对我有任何戒备,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因为阿波和阿摸惨死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不增不减!这些日子来,我一直都在听到他们的呼唤,梁承秀和李光吉这两个人,我一定要食其肉寝其皮才肯干休!不管他们对我有多么推心置腹,那都不能掩盖他们曾经施展在我和阿摸身上的罪恶,绝不能饶恕!”
听他这番煞有介事的解释,其认真的态度不似作伪,李理老的脸上才陡然生出一个狡黠而惊异的笑,连连抚着小李轩的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机能巧辩简直令我都难以捉摸。怪不得之前你要在方老大人面前摆出那么郑重其事的态度,就连以我的城府都完全没有猜透你的心思,你小子的诡辩着实够多的!”
眼见对方闪烁而怀疑的态度,小李轩也同样虚意奉承,道:“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实我的城府也都是跟理老大人潜移默化中学来的,咱们彼此彼此嘛!”
李理老听了这种似褒似贬的言辞,也不以为忤,心照不宣。
随着李理老这种态度的转变,小李轩也很快得到了最强大的后台支持。在他的建议被采纳之后,边防上很快便传出消息,恢复了李大帅的统兵权,让他有充分的权力和自由便宜行事,严密防卫青衣僚人在东溪上可能采取的举动。
在这段时间,小李轩也被特派了一个专门负责与青衣僚族调节关系的任务,临时冠以“联盟信使”的称号,其实也没甚实权。这个任务虽然看来简单,但其实却十分危险,因为它基本上就是将自身典在对方的营帐中。只有等到战争结束,分割战利品完毕,以及一系列临时的合作关系都全部解除之后,这个“人质”才能够被允许安然回归。
当然,这其中更大的可能,是梁君长会因为各种合作不愉快而恼羞成怒,最后将小李轩斩杀,以发泄愤怒。所以在出使青衣僚族之前,小李轩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可能产生的严峻形势。
明显的,李蛮夫人给他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变相来看,也同样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葬身的深渊。
不过既然他都已经将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他又何不以另一种积极的心态看待这个问题呢?
这一年正是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冬月,小李轩十四岁的生日。按照僚人的习俗,正应该算是他的“成人礼”。
这“成人礼”也称“凿齿礼”。主要是因为僚人家的孩子一旦届满十四或十五岁,就会被自己的家长或族中长老凿去两枚门牙,作为脖间的配饰,这样才会被族人承认为“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至于,这具体是在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每个部落之间都有不同的规定,并不是完全统一。
这姗姗来迟的“凿齿礼”,就小李轩个人而言,既十分必要,也极为重要。因为一个孩子只有在经历了“凿齿礼”之后,才可以在重大事情上被认为可以独当一面;他们也可以脱离自小的依附,拥有自己独立的立场;他们可以自由地参与军政之事;也可以在成年人群中,拥有自己的发言权。
为了给小李轩出使青衣僚部落壮行,李理老便十分郑重地给他举办了这一场“凿齿礼”。同时,这场宴会,也将他不谙世事的姐姐朱娟纳入其中,理由是为了给她补上三年前曾被忽略掉的那场成人礼。
要知道,三年前,这姐弟俩虽然名声大噪,却都是些负面的消息,他们所遭受的是李家人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指责。寨院中的人都排斥他们,加上老娅猝然故去,姐弟俩也因此失怙,再无人照管呵护。
所以,姐姐连一个最磕碜的“凿齿礼”,都未有一个家长或监护人给她牵头举办过。这对她的一生来说,无疑是一个最大的遗憾。
凿齿礼的宴会上,当然也不乏远近亲疏的宾客贤来庆贺,并且各赠彩礼,有人送宝刀,有人赠锦笠。侪辈们则热情地和小李轩交换绣有专属图腾的巾帙之类物什,希望能与这个后起之秀结交。而女孩儿们则暗递金银之钗,期许获得“周郎一顾”。
原来,这“凿齿礼”上,会有一个以个人为名义的“置鼓酒”。在这场酒宴上,前来赴宴的贵族女子们,就会以自己头上的钗子,敲击着放置在大厅正中央基座上的铜鼓。
需要强调的是,这些钗子一般都镌刻着女子的名字。女孩子在出生之初,就会佩戴有父母为她们专门打造的可有孩子姓名的首饰。
首饰的选择有固定的范围,一般是以钗子为主,其次是长命锁、铃铛、手镯之类的东西。当然,随着潮流的演变,发展到后来,就基本上成了默许为只有用钗子,才能贻赠成年未婚男性了。否则,父母们眼见自己的女儿在求婚的时候,拿个比较“另类”的首饰出来,旁人见了也会觉得奇怪又扎眼。
而且,在僚人的部落中,也流传着这样的习俗,年轻女子一般在择偶的时候,都会热衷于选择刚置办铜鼓的男性。因为族中都有不成文的规定,男孩子在成人礼之前,可以谈恋爱,却是不准结婚和发生性行为的。如果在这期间被逮住有违禁的举动,男孩儿则会遭受严厉的处罚。
但在成人礼之后,如果这个男子还一直单身,他却可以发生正常的性行为。当然,那个时代僚族女人们的这种“处男情结”,其实就跟我们现代社会的男人们要求的“处女情结”如出一辙:它的存在虽然可能不一定是主流,却绝对存在。
说了这么多,本人所要阐述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告诉各位读者,我们的小李轩既有地位,长得又英俊,而且还是处男,当然就是名副其实的“高帅富”了。所以,现在的他绝对抢手。
不过,明眸善睐的年轻贵族少女们,虽然已经纷纷将自己最花枝招展的金银钗子都投了出去。但最令她们六神无主的,却是小李轩最后青睐的对象,会花落谁家?
这择定钗子的环节,就像是我们现代社会男子向女子表白时的订婚戒指。只要有了它,基本上一出婚事也就八字有了一撇。这事儿完了之后,才算打好了基础。尔后,则是男女双方你侬我侬,一起培养爱的种子;或者干脆下猛药,直接礼聘成婚,玉成其事。
当然,这也不能避免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李轩一眼瞧过去,全部异性的长相都惨不忍睹;或者出于其它原因,他实在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于是,他便有权利不取一瓢饮。这样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自抬升价,令他变得更加抢手;另一种则是“黄花菜凉”,再也无人问津。
不过小李轩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些儿女情长,他只是觉得酒席间那些年轻女孩儿们灼灼的目光,老是殷勤不绝盯着自己,让他感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尴尬得抽筋儿。
甚至,最令小李轩感到瞠目的是,居然还有人主动上门来向姐姐朱娟提亲。而且,这提亲之人所赠的彩礼还价值不菲,这着实是破题儿第一遭。
要知道,在僚人的习俗中,素来都是女子向男子提亲,而这种男向女提亲的事情,着实是小李轩平生仅见。
且不论这些年轻贵族们对自己的姐姐怀揣真爱与否,就单从他们对姐姐那不能自理的生活习惯能够容忍几何,也就可见一般。
对于这一点,小李轩实在是不敢抱太大的信心。
再进一步往下揣测,这种哗众取宠的草率婚礼,其真正目的也大略而知:提亲之人若不是为了借机夤缘,小李轩实在想不到来者还有更恰当的理由。
是以,作为姐姐的唯一直系亲属,小李轩所做出的第一反应,当然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便断然拒绝。
当然,这些都是“凿齿礼”上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总的说来,这一场宴会场面之热闹,完全出乎了小李轩的预料。让他只感觉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仿佛现实里,自己还只是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殊不知一跃间,便幡然成了条会兴云得雨的蛟龙。
他的心底着实感慨万千,自顾自地喃喃道:“原本,我还只想搞个低调的私人小聚便罢了。但说来也没办法啊,近段时间太过名声大噪了,以至于整个寨院都闹得沸沸扬扬。”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我们的小李轩也未能免俗。于是,无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任由自己在熙攘的宾客丛中被包裹,被围绕,最后被淹没。
在“凿齿礼”上,最令小李轩感到艰难的地方,当然就是“凿齿”的问题。一句话说:那就是痛并快乐着。
最初,他还是背对着宾客们,盘膝坐在正厅中央。让专门负责刺青的长老替他纹身。这长老胸有成竹,仅花了大半个时辰时间,便将一幅栩栩如生的纹身给刺绣完成。
同时,李理老又做了一番祈祷,用草本植物榨取的颜料,沿着条理给他细致涂抹了一遍,小李轩便成了一个油光锃亮的男子汉。恍然瞧去,就跟山野间野兽一般猛鸷,似乎每个细胞都在散发强烈的彪悍之气。
而这种纹身,对于女子来说,却并没有要求。所以,姐姐朱娟却只是在一旁傻傻瞧着,不时还做出恍同身受的痛苦表情,这只能让小李轩干瞪眼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接下来,便是令姐弟俩都同时毛骨悚然的“凿齿”典礼了。
李理老先让他们灌下一口清水,以润湿口腔。尔后,他便让姐弟俩躺在一张静榻上。同时他又以手加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给他们做情绪的抚慰。
在场的众人都瞧得有些抽紧。虽然许多都是过来人,但一看到姐姐朱娟那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睛,以及随时都可能暴跳如雷的躁动情绪,大家又不由自主被勾起了当年凿齿时,那痛苦的回忆。
李理老的手里已不知不觉多了一把尖棱状的锋利凿子。这凿子的尖端,正对着小李轩两颗门牙的中缝,悬空于两寸之上。然后,便听李理老深呼吸一口气,手执一把木槌,仅仅是手起锤落间,干干脆脆的一下便砸在了凿子的柄端……
喀地一声碎响,小李轩只感觉自己的牙齿上猛地一震,齿龈血溅,钻心的剧痛立时便侵袭了他所有的敏感神经,简直要把他痛得晕眩过去。这感觉就像是指头被斩掉了一截,十指连心,令他痛不欲生。饶是他毅力坚强,还是被这一击痛得泪花儿直迸,软了好半天爬不起身来。
李理老赶紧用止痛的药草让他噙在嘴里。小李轩笨拙地含着,不一会儿便感觉口腔麻麻的,痛楚这才稍减。
李理老小心翼翼撬开他的嘴,将那打掉的两截断牙自齿心中洞出一个小孔,再用绳子穿起来,给小李轩佩戴在脖子上,告诉他:“从今以后,便不会有人再叫你小李轩了,你应该叫‘李轩’,或者一贯的昵声,叫‘阿轩’。”
李轩不着行迹地揩干了眼泪,看着胸前系着的半截牙齿,会意地点点头。
一旁,姐姐的凿齿过程就没那么顺利了。她一直都想挣起来,却多亏了李轩一边抚慰,一边则以强有力的手臂按住她的身体,这才基本顺利地将她的门牙打掉。
在这个令李轩一生都难忘的日子里,李理老甚至还郑重宣布,要在寨院中专门为他私建一所占地五十亩的专属宅邸。这让他拥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同时也结束了他十多年的栖寄生涯。所以,在沐浴到这份恩赐的时候,李轩的心中其实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万众瞩目下,李轩准备走向自己的铜鼓,用散放在基座上的钗子敲击鼓面。当他择定的钗子是某女子的,那就代表着她将答应这个女子的求婚。
这铜鼓被称作“怒云战鼓”,鼓面的正中央雕刻着一轮规则而圆润的太阳,以及棱形的放射状光芒,而周围则密布着一圈一圈顺逆不定的旋转云团。这些云团凹凸有致,层层包裹住整个画面上的太阳,流线型的条纹极具张力,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感,俨然有着吞天碍日之势。
李轩瞧着这一面打造极为精致的铜鼓,他的心中简直欣喜若狂。因为他曾在自己的族谱中见过这种图腾,那正是属于他们朱家自剑荔王时代就传下来的图腾。
他的心中还隐隐浮现起当初在翻阅族谱时,对这图腾的注解:“云者,乘化而兴,聚散不定。聚可作雨,有泽被苍生之恩;散足烘日,有气蒸云梦之象。怒云者,则取其重迷迭障不可拨,而山川稼穑亦可利之寓也。”
默默地瞻顾这铜鼓的时候,李轩的心里想到的,则是族谱中的那些教义:“怒云战鼓”所赋予我的,将是抵抗对我们部落兴盛和发展起阻挠作用的所有恶势力,我要将自己的心血奉献给花僚族的族民们,让大家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做为剑荔王的后裔,总有一天,我会以自己的实力证明,朱家的子嗣绝对不输于任何家族!单凭我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恢复我们家族昔日的辉煌!
此刻,李轩的目光斜斜地望向一旁默默对自己颔首的李理老。他当然知道,这面铜鼓就是李理老揣拟着自己的心思而专门设计的。
尽管平时,李轩在李理老的膝下,总不免要察言观色,忖度着他的喜恶去行事。大多数时候,他都因为受到了李理老的 牵制而感觉压抑。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这李理老对他的照顾,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了。
李轩并没有去拿成堆成堆的钗子,而是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族老李玉夫人赐予的一对儿青铜鼓棒,擂响了战鼓。这一声响,正是代表他所代表的朱姓的子嗣,将在花僚部族中有一席之地。
然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其实很多慕名的贵族姑娘们都有点儿失望。
“下面,我宣布,被褫夺的朱家祠堂,将重新规划营造起来,祀奉香火不绝。”李理老在征求了方老与族老的一致同意之后,便以极为庄重的口吻对在座宾客宣布道。
一时间,在场的众宾客都大声称快,争相举酒,共示庆祝。李轩也乐得默契接受这一份恩泽。
此刻,李轩的内心着实激荡不已,甚至都已经忘却了牙齿上的疼痛,不顾周围人的劝慰,仰脖子便大口喝起酒来。
那醇香的米酒夹带着酸溜与辛辣的味道,再混合着他的齿牙间所迸流出来的汩汩腥甜,这些交混的味道一齐灌入喉头,着实令李轩有种热血沸腾的充盈感。沉浸在那种味道之中,李轩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男人那种豪气干云的激烈壮怀。
直到眼花耳热,才听一众宾客又在旁撺掇硬要李轩在一堆金银钗中做出选择。然而,李轩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尚未建功立业,还谈什么遴选金钗玉钿呢?”
众人眼见他推搪,心中愈发动辄关心,不由得便愈是热衷起来。
毕竟,这一众宾客内,不下少数人是想把自家的女儿推销出去的。这些远近亲疏的贵戚长辈、达官显族、寨老长老们,大家眼见李轩金口难开,便都十分世故地暗地里向李理老追加砝码。
虽然,这些上流贵族们在实权上都不能约束李理老,但平日里李理老也曾获得过这些人强大的后盾支持,面子上总还是碍不过去。
况且,在他们膝下的女儿丛中,也着实有几枝算得上是条件优秀,且长相还算清秀可人的花朵。
在李理老的眼底,其实早就潜移默化把李轩当做了自己的儿子那般来看待。是以,他内心里早已喧宾夺主,替李轩拿定了主意。李理老内定好自己还中意的几个人选,私下里同李轩商量起来,让他在其中做出选择。
然而李轩却总是以十分委婉的语言推拒,或者便不知不觉顾而言他。这便让李理老总感觉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一直在向不着边际的方向深入蔓延。
李理老再也不耐,面怒微愠,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示李轩要慎重对待。
李轩眼见那一束严父般的郑重目光向自己圈禁过来,他也只是强颜欢笑,想要借机开溜。
然而正在这时,李理老却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朗声道:“阿轩,你恰当风华正茂。要知道,我们僚人与汉人不一样,汉人大将霍去病在出征之前,可以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但我们僚人却不能,因为我们的部落太小,我们要做到的就是尽最大努力让我们的姓氏和家族绵延不绝!所以,正是因为这种亘古不变的传统,才要求你要在行动之前,做好传宗接代的任务!如果你连结婚生子都没有做到,这于你的列祖列宗来说,就是一种大逆不道!”
李理老这番话说得浅显而直白,而且所讲的全部都是事实。因而,李轩在面对这种耳提面命的摊牌之时,他也只能默然,一副聆听受教,并幡然醒悟的样子。
但其实,殊不知他是在做最后挣扎,他左思右想,想要找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来拒绝这种令他骨子里就反感的“飞来横婚”。
“怎么样?阿轩,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么?”李理老先下手为强,早已趁李轩在出神的当口,将自己觉得还不错的几个女子叫到了他面前列队伫立着。
这些女子都是彩裙银帽,打扮得格外珠围翠绕。她们明丽的眼神中,更闪烁着一种比未列姝班的盛装女子们愈发荣幸的得色。
这几个出类拔萃的贵族女子,都试图以最恰当的方式同李轩搭讪,然而李轩却以最残忍又冷酷的方式打碎了她们的芳心。
只听他冷漠而又低沉地道:“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了。”
这句直截了当的回答,立刻便让在场几个还抱着庆幸之色的贵族子女,脸上的表情全部都僵化了。
“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看见过?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是什么性子,难道我还不了解你么?”李理老的态度中夹带着明察秋毫之色,明显的,他认定了这是李轩在敷衍。所以,李理老准备穷追不舍,直到揭穿他的老底为止。
李轩咬着牙,愈发地怔忡不定。他的目光从在场众宾客间扫过,试图寻找某张熟悉的面孔,但一时间却并没有找到。
李理老眼见他那惶疑未定的神色,就已经笃定了李轩这是心虚的反应。所以,他只是以一副成年人对待小孩儿倔强脾气时的宽容大度,准备再度拾起他的殷勤,一一将几个少女的显赫身世向李轩娓娓道来。
“理老大人,我这里已经有她给我的聘物,就不必再劳烦您了!”李轩斩钉截铁地道,虽然他的语调显得极不自然,却带着无法置喙的坚定。
说罢,他便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枚精致的铃铛。这枚铃铛的外形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当李轩把着它在风中摇曳的时候,却发出一种特殊的清脆之音。
这声音就像是山林中最美妙的天籁,完全让在场诸人心醉如饴。直到李轩停下来的时候,整个堂内恍惚中仍有一阵清凉的穿堂风飘过,令大家的灵魂都仿佛在悸动,且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一阵铃声响起,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这时,却听得堂外一阵隐约而飘渺的铃声十分默契地回应了过来,那铃音由远及近,使得众人都不约而同转身,想要瞧一瞧李轩这位神秘的红颜知己。
此时,在场诸人中最先变色的却是李玉夫人。尔后,众人才惊奇的发现,大堂的正院中,一个曼妙的身影已经盈盈立在的那里。
这人正是李灵,虽然她的衣服上都染满了勒痕和血污,袖口也有些褴褛,间或有一些鞭笞的痕迹纵横交错,但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显得十分欣悦。
她脚步有些踉跄朝干栏楼走近,明显的,她是受了某种桎梏才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不过她嘴唇紧咬,瞳孔目不斜视地望着李轩,就像是瞧见了一颗救命稻草那般,充满了渴望与希冀。
在场的宾客都开始议论纷纷,这堂堂族老大人的女千金,是谁有如此天大的胆子,竟敢让她陷入幽禁之中?
正当李灵经过李玉夫人身旁的时候,却听得李玉夫人那声色俱厉的低沉嗓音道:“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李灵十分决绝,道:“我和阿轩曾许下约定,只要铃响的时候,我就会立即出现在他面前,为了履行这承诺,我会不顾一切!”
原来,这李玉夫人早就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对李轩情愫暗生。然而,她却极为反对两个孩子来往。她料到了在这次李轩的“凿齿礼”上,女儿一定迫不及待要去参加。所以为了防微杜渐,她竟然事先就将女儿给软闭起来,不给他们相见的机会。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女儿死心。毕竟就算李轩再煊赫一时,但李玉夫人还是无法不介怀儿子李布之死。
这种仇恨对李玉夫人而言,绝对是不共戴天的。所以,在女儿屡教不改之后,她便只能以各种暴力手段对其进行强制教育,比如鞭笞、铐锁、饥饿等多种方法。很多时候,就连李玉夫人都于心不忍,然而,对于女儿的孤注一掷,她还是无计可施。最后,徒劳无功的李玉夫人,便选择了蛮横地将女儿关押起来。
她心中料想,只要这李轩在“置鼓酒”上选择了其他少女的求婚,她女儿就没戏了。那样,也就彻彻底底了结了李玉夫人一桩寝食难安的心事。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女儿居然鬼使神差从自己的掌控中逃了出来。这就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她……便是你的意中人了么?”李理老的语气同样有些迟钝且僵硬,明显他也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意。
李轩则肯定地点点头。一旁的姐姐朱娟也欢呼雀跃,似乎对这个女孩有说不出的亲近和好感。
与此同时,那李灵也已经足步轻盈来到了李轩的跟前,热泪盈眶,却谦恭有礼地道:“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
她的声音沙哑而哽咽,但正是在这种模糊不清的语调中,李轩却体会到了一种未知的温暖。李轩则以十分娴熟的动作,小心翼翼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有些歉仄地喁喁道:“对不起,阿灵,我不应该将你说出来的。都是他们逼我的,因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不利的,李蛮夫人是不可能同意我们……”
一句话只说了半截儿,那李灵却似乎早就意识到了李轩会说什么话。李灵的纤手率先便掩在了他的嘴唇上,善解人意地道:“快别说这些了,你第一次如此郑重地选择了我,而没有顾忌周围那么多艳慕者的目光,我已经感到很荣幸了!今日能够赶上你的‘凿齿礼’,我真的好开心!”
由于情绪激动,再加上身体的孱弱,这李灵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杳若蚊蚋。说到后面几句话时,李灵整个人所饱受的身体与精神上的痛苦,一下子发作起来,甚至都快接近崩溃的边缘,倏然就差点儿让她哗然倒地。
不过,还幸亏李轩眼疾手快,很快便将这个从黑暗的囹圄中逃出来的幸存者给稳稳扶住。李玉夫人未发一言,她眼见这两个孩子一副惺惺相惜的状貌,整个人也陷入了深度的纠结之中。
李理老虽然也曾有不悦之态,但毕竟李轩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这个决定的分量又那么重,他居然选择的是族老的女儿,就算他有再大的权力,也不敢对此抱太大的抵触。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这一场订婚,已算得上成定局了。
对于这场婚礼,李轩自己一直保持着低调,再加上大多数人对之也不看好,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或许,在李理老的眼底,对劝服李轩浪子回头,还抱有无限期待,因此,他也乐得让李轩任性使气。
在临行去扶欢坝的路上,李灵一直都保持沉默。她似乎也对此心照不宣,并不愿意因为一己之私而令李轩难堪。
“阿灵,不是我不想娶你……只是,我觉得我还有壮志未酬,我不想让自己死在梁承秀那厮手中,还要让你为我苦苦等待,这样只能耽误了你的青春。我不想那样做,你知道我的用意么?”找了个隐秘的场合,他对她喁喁低语。
李灵就仿佛一个最宽怀大度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即将怀着马革裹尸的宿志,去完成他那伟大的使命。相比之下,她只觉得自己的儿女私情,也就变得微不足道,所以她无法辩驳李轩的这番话。
李轩略带歉仄地凝望着李灵,对于她的这种态度,自己也束手无策。他知道,要面对这种结果,她还要经受身后许多人的诘难、妒恨、嘲讽、非议。而这些,在他离去之后,都会由她一力承担。这看来并无多大的挑战,但对于她心中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情愫来说,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婚姻,对于任何一对彼此拥有爱的璧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形式。但如果没有它,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谁也弄不懂,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阿轩,你好好去吧。如果你不在了,你的姐姐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没有别的,我只希望你能放下任何顾虑,去实现你心中的抱负!”她试图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表现得极为轻描淡写。
李轩点点头,似乎在这场道别中,只有他和她之间的对话才显得那么冗长和拖沓。她知道他放不下的太多,比如他的姐姐,如果搁置不下这块心病,他是无法安心出行的。
所以,她甘心充当这种力所能及,而分量又比她的存在和感受更不知重要千百万倍的事情给揽下来。
“谢谢你,姐姐能有你照顾,我的心里就安心多了。”李轩不无欣慰地坦然道。
然后,他便转身离去,带着随行的几个使者,消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一直痴痴地凝望,只是下意识想要把目光着落在淡雅而蔚蓝的天空之上。
冬雪漫山遍野,弥盖了他们目之所及的视线,一切最后归于平静。
李轩的这一次出使,无疑是促成了事态的持续发展。梁君长原本还对袭击南川县北部的边村踌躇未决,但经李轩的各种怂恿,很快便放开胆子,组织起族中踊跃者,径对石角一带的村寨大肆烧杀抢掠。
大家披着夜色,人衔枚,骡疾走,一把劫火,顿时便将这些村寨给蹂躏得哀鸿遍野,四野狼藉。村中狗吠不止,然而许多正在酣睡中的村民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他们清醒过来,唯一仅见的就是刀光剑影,还有满地的喋血。
青衣僚们抢走了牲口、粮食和女人,他们兴高采烈将这些战利品掳掠回去,这一笔掠获可以说是大大满足了青衣僚们渴望已久的征服之欲。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青衣僚部落里更是欢欣鼓舞,大为振奋。梁君长也对此大肆嘉奖,撺掇族中另一批踊跃者开始对汉人边民进行第二轮的搜掠。
眼见盟友饶有发迹之资,花僚部落也不甘落后,同样大打出手,组建游击队伍对南川镇进行偷袭。这里的南川镇,也就是今天的綦江境内的古南镇,这个地方属于是军事重镇。虽然这里的兵力比较密集,但选择定居附近的汉民也比较集中。
这无疑就是为花僚人的劫掠提供了因利乘便的优势,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愿意铤而走险,只要他们稍微有所动作,便能在此地收刮到丰厚的油水。再加上官府左支右绌,根本就没有料到花僚人也会背后袭击。
县尉大人气得直跺脚,然而,当他派遣李巡检挥军扑剪的时候,却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完全摸不准这一群劫匪的真正身份。
原来,两族的打劫队伍,往往都是装扮成山贼的模样。当官府军追来,他们便风流云散。而且,他们所逃窜的路线,往往都是沿着与周边涪州、渝州接壤的山界而行。这些地方都是穷寇落草的地方,往日里,这些山贼经常都是偃旗息鼓,因为他们的形成的规模并不大。但现在情势又有所不同,南川县境内动荡不安,南平僚与官府之间的战争本身就绵延未息。这样一来,山贼们蠢蠢欲动,乘虚而入也不是不可能。
李巡检搞不清敌人的虚实,徒自想要率兵追击,却苦于对地形和敌人的实力不熟悉,所以一直未敢真正痛下决心剿灭。
“不过这种情况若一日不解决,我们就无法真正安宁。要知道,不管他们是僚子还是山贼,都是在对我们的前线进行赤裸裸的挑衅,这些开边的平民虽然死了,村寨毁了,对我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可惜的……但如果我们坐视不管,日后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一个不稳当的环境,谁还愿意前来做生意,开土地?所以我们必须要遏制这种状况继续恶化!”
面对县尉大人的强硬态度,李巡检当然也表示充分支持。
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春正月,青衣僚族和花僚族对南川县边境的劫掠可以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青衣僚人从石角一带疯狂寇略,短短几个月时间,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们给屠戮殆尽。并且,他们还一直将土地扩充到了涪州南部的“宾化砦”,可以说完全将这种所向披靡的气势推向了无以复加的巅峰。
这“宾化砦”就在现今重庆的南川县一带,于唐贞观十一年设县(637年),把巴县分治,设了“隆化县”,主要是因为在这座城西面有座“永隆山”,因此而得名。先天元年(712年)为了避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讳,改名为“宾化县”。直到北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才将“宾化县”改成“宾化砦”,隶属夔州路涪州治下。
谁也不曾料想,这帮青衣僚们之所以能如此有组织有预谋地行动,完全是因为其中有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在幕后运筹帷幄,坐镇指挥。
这个少年,正是李轩。
在他的大胆预见和分析下,青衣僚人迅速弥补了由于大兴土木而带来的贫弱状况。这样的亏空能够填补上,可以说是梁君长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在这以后,一切更变得顺风顺水了。他们非但拥有足够的牲口和奴隶,还能够从中甄选出一大批熟悉山川地形的土人,让他们带路,为青衣僚的部队屠村占地起向导作用。
这样的部队一旦纠集起来,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与此同时,雪片翻飞般的战报,就像是一记记沉闷的重锤,简直把县尉大人的府上震得天摇地旋。
也就在该年的七月下旬,李巡检检点了重新扩充的南川县尉两千人,朝宾化砦进发;而另一路千人,则由县尉大人亲自统领,朝南川镇一线南下杀来。
之所以这样布置,完全是因为青衣僚部落气焰太过猖獗,完全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了自己身上。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李巡检对从未正面交锋的对手梁君长,抱有踌躇满志的乘胜之心。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后,梁君长却倏然间感觉如坐针毡,“如今我们的土地虽然扩充了不少,但战略中心却从扶欢坝朝宾化砦转移。对方一旦前来,必然会冲断我们绵长的战线。这样一来,我们究竟是放弃扶欢,戮力进取宾化砦呢?还是巩固后方,全力退守扶欢坝呢?”
这个艰难的抉择在之前的青衣僚看来,其实并不是一个问题。但谁都不知道,自打什么时候起,原本已经发展壮大的青衣僚族,只图着滥杀无辜,竟然都把自己的战线拖成了狭长的一片。虽然他们所过之处攻下的城寨连成一线,但贪多嚼不烂,他们并不能将累累江山给密不透风地把守住。
李巡检的两千南川县尉,势如破竹,很快便在石角一带将青衣僚的部队给击溃。南川县尉顺势南下,截断了连成一片的青衣僚部队,将他们分为困踞在扶欢坝本营,和延伸向宾化砦的南北两支。这样的形势,很快便逼得困守在扶欢坝的一支青衣僚变得岌岌可危。
“依我看,君长大人最好在形势恶化之前,先做好明确的取舍,如果单单为了掉头自顾扶欢而增兵补救,那就像是不顾一切在向面前的泥淖中跳,存亡如何,完全就是一个未知数!”李轩分析道。
“但如果我们放弃扶欢寨,那就像是一颗大树割掉了它的根底,就算它有再强大的枝蔓,也没有一个稳定的基础。”梁君长座下的僚王据理力争。
看得出来,这个事情本身事关重大,如果一步走错,谁都无法预料将会造成多么惨痛的代价。
正在大家都莫衷一是之际,却是李轩直切肯綮,道:“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要知道,我们花僚族素来能征惯战,这南川县尉单单派遣千人队就像扼住我族的势头,简直是螳臂挡车!是以,到时候只要由我捎书一封向我族求援,中央寨院肯定会率军增援扶欢坝内贵族的孤军们!到时候我们两族的军队一旦汇集起来,那阵势就必然可以所向无敌,直将这官军杀得落花流水!”
不过,似乎以同样伎俩哄骗过王兖的梁君长,对于李轩的主动请缨,并没有抱多大的信任。只听他道:“或许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一点儿,这种糊弄的把戏,用在同样精于权谋的我身上,是毫无作用的。”
听得这番恫吓之语,李轩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忌惮之色,反而淡淡地道:“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也由得你们,我则悉听尊便!不过我倒要看看贵族一意孤行,该当如何收场!”
梁君长明显听出了李轩这句话中的冒犯意味,他没有恼怒,当机立断便下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剩下的两千多人,要对付官府两千人完全绰绰有余!”
这一声令下,顿时便给迷蒙不清的青衣僚族指明了道路。李巡检修缮好甲兵,在摸清了敌人盘踞和出没频繁的地带之后,随即便大举开进。同时,为了巩固这拦截的形势,他还以石角为基础,不断增兵巩固。虽然官军的防守有侧重点,但这些地方都比较集中,且南北兼顾,互为犄角之势,青衣僚们想要拔出这些“眼中钉”着实还要大费周章才行。
李巡检的考虑是,这青衣僚一支将战线拉得太长,再加之他们本身的基础并不好,大部队是远离扶欢坝这个固若金汤的大城寨。这样来推测,其实梁君长是十分被动的。
不管青衣僚们在逃窜的途中有多么狡伎百出,或许他还会利用土人作参谋,拣选险隘的所在设下流石滚木等陷阱算计官军。但只要官军扼住他们的咽喉,守株待兔,缺乏辎重的青衣僚人,却绝对会先一步按捺不住。
这李巡检一面送书涪州知州,希望其能够便宜行事,组织宾化砦附近的各县动员起来,一定要坚守住包括宾化砦在内的所有可能被青衣僚人攻取的城寨。
这封急书到达目的地后,涪州知州很快便做出反应,宾化砦一带随即便铁骑四出,径向北上的青衣僚军队汹涌而来。
两股官军齐心协力,集中力量对夹缝中的梁君长等进行围剿。这青衣僚的锋锐很快便在官军浩荡的攻势之下被冲得风流云散,临时氛围几支,堪堪退入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中,才断了官军穷追不舍的念头。
梁君长这一仗打得虎头蛇尾,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习惯了游牧而居的族民和军队给重拾起来。
此刻的梁君长追悔莫及,其实,在官府做出南北包抄的举动之时,梁君长就已经考虑过敌人可能会采取这种南北夹击的策略。当时,他也做出过积极的回应。但他所调遣的军队,较之于二倍于己的官军,他只选择了后知后觉,来了个亡羊补牢的法子。他一面并力突击李巡检的军队,一面又大举进攻宾化砦,但两头都因为人力不够,临阵指挥时重心不明,而最终导致了逢战必输的局面。
青衣僚军队这样的策略虽然在行动之初看来是全面而明智的,但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就变得有点儿不切实际了。倘若梁君长是将这两千兵力全部投入来攻取宾化砦,按当时青衣僚先发制人的速度,完全是可以乘着敌寨空虚而一举探囊的。但就是因为梁君长一直在徘徊不定,起初是将兵力着重放在与南方的李巡检军队战斗上,然而,这场战斗却并没有立竿见影,取得告捷。
梁君长不能坐视着这种遥遥无期的缓慢等待,族中不断有人在向他建议主攻宾化砦。至于拯救扶欢坝大本营的战事,应该暂且搁置,不然会更快跌入眼前的“坑淖”中。
直到火烧眉睫,他终于意识到了李轩所提及的这个“坑淖”!
在此之前,他也曾经试图以盟族君长的身份,向花僚族发出援救。但几经周旋,结果都是石沉大海,并没有收到确信。
这种情况并不出梁君长意外,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花僚族之间的约定,只有在保证实力令人侧目的情况下,才会有掷地有声的分量。现在,青衣僚族已经势单力孤,根本就丧失了这种发言权。
最初,他梁君长之所以在与花僚人约定好共同举事的盟约后,才敢果断杀伐,其原因不过是给自己的底气找一个精神上可以撑持的理由和慰藉而已。他并不希求花僚族能给予他们青衣僚族多么大实际上的帮助,要知道,每个部族都是自私的,在没有共同利益必须分割的前提下,这种合作本身就不具备多大实际和自觉的约束力。
现在青衣僚的境况又重新陷入了进退维谷,这让梁君长的处境也变得十分尴尬。在僚王们强烈的舆论误导下,梁君长一再举棋不定,调头攻取宾化砦不效,又反顾扶欢坝,彷徨了大半年,却逼得鏖战中的青衣僚们成了与山贼们结合的新势力。
就在这短短的半年之中,扶欢寨中的青衣僚残部一直在坚壁清野中挣扎着,却始终未能逃出官府军接二连三的围攻。若不是仗着石坝天堑和城寨因山而建的陡峻规模,城内不足一千的青衣僚人早就灰飞烟灭了。城寨中的糇粮辎重虽然都还有存货,不过看来似乎并不多,毕竟处于对峙阶段中,一切季节性的生产都不能正常进行,只能靠着坐吃山空苟延残喘。
不过李巡检似乎也是打定了要进行持久战的想法,在屡次攻打扶欢坝没有实质性效果之后,就只是威慑性地在周围驻军戒严,将整个扶欢坝箍得铁桶相似,为的正是要将花僚族全部都震慑住。
更巧妙的是,官府所镇守的并不仅仅是一些繁荣的村镇,而是把持在扶欢城寨周围必经的取水要道之上,并派人日夜监督敌人的活动情况,随时向李巡检回报。那李巡检既然攻不下扶欢寨,就索性采用灵活的窥伺之术,只要将这一片青衣僚完全压制住,就像是揪住了梁君长的小辫子,令他日夜都是寝食难安。
扶欢寨的青衣僚人在被困数月之后,终于兵困粮乏,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势穷力蹙。原来在这半年中,李巡检的军队曾经好几次突如其来对他们大批取水和捕鱼的青衣僚族民,进行了血腥的狙杀。寨中族民不服,曾试图前来营救,也受了几次重创,甚至若不是守城的士兵眼疾手快,整座扶欢城寨早就被攻破了。
困守的花僚人精神几乎陷入了草木皆兵的状态,他们夜夜枕戈待旦,不到万不得已,基本上不敢再贸然出城寨。但每次出来撞上官军,他们都是拼尽全力,与敌人相死搏斗。
现在,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尚处于自顾不暇状态的梁君长身上。
“我说了,如果现在采用我的办法,我们完全可以除掉李忠闵这厮!”李轩的语气十分笃定,看得出来,他这是在有的放矢。
现在,焦头烂额的梁君长显然是对这句话迟来的肯定态度,抱有推心置腹的坚信。但他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道:“你一个芝麻大小的‘联盟信使’能有什么能耐?若是你真能杀了李忠闵这混蛋,那我二话不说,立刻便放你回去!”
梁君长的目光中仿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其实在骨子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少年舍我其谁的气魄,他的灵魂深处便会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吸引力。
“我想,你应该扪心自问,能不能爽快兑现最后一句承诺,我们再谈合作吧!”李轩道。
梁君长闷笑一声,调整了一下自己那居然有点儿局促的状态,道:“汉人说得好,所谓‘英雄惜英雄’,且不论我梁某人以前的行事为人如何,但从我对你的欣赏来看,只要你能化腐朽为神奇,我绝对不会食言无信,苦苦羁留你!”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中很自然地便流露出一股对李轩心悦诚服的赞佩之心。不过这种情绪稍纵即逝,更多的,还是被一种不易察觉的狡黠所替代。
李轩当然能够揣测得透这梁君长的说话中有几分斤两,所以,他不动声色,索性爽快地道:“好,只要有君长大人这句话,我李轩二话不说,绝对给你一个想要的结果!不过……”
尽管李轩试图将这个转折说得极为委婉,但梁君长还是意识到了话语中的突兀,他脸上的狐疑之色顿时便笼罩了整个面部。
“不过怎样?”
“不过我要亲自见李大帅!”李轩眼见软的不行,索性来硬的,将自己的条件声先夺人开了出来。
“你见他?有用么?对你小子的背景,我还是略知一二,你是李光吉的义子,但似乎你们之间存在很大的分歧,后来就一直不和,我怕你这样去,估计要碰一鼻子灰吧?”眼见李轩的这番说辞略显牵强,梁君长则见缝插针,首先摆出自己抱怀疑态度的理由。
“这个我自有办法!”李轩回答的语气十分笃定。
“那好,你要见李大帅,为了你的安全,也让我们双方都放心,我派人护送你!我便在这里静待佳音,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自圆其说的答复!”梁君长的话中既有器重,又有威慑,令人无法置喙。所以,李轩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要求。
青衣僚的部队行动十分干脆,他们完全秉承了自己的君长那急不可耐的心态。所以在行程上,他们完全是催促着趱行,无惊无险,不几日便来到了李大帅所驻军的次所。
然而,即将要面对义父李光吉的时候,小李轩竟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情会如此激动而紧张。
从第一眼瞻仰到义父的尊容时,李轩的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接连不断在灵魂深处暗涌着。在这个男人的骨子里,仿佛自有一种凛然难犯的神威从他身体的每个细胞中透露出来。
义父正在好整以暇,读一本族中的经书。看得出来,他的兴致十分浓厚,以至于连李轩靠近他的时候,他都没有丝毫察觉。最后,在听到李轩那陌生而谨慎的一声“阿波”之后,他这才缓缓从入迷的状态中醒悟过来。
为了不令这种见面显得唐突,李轩率先拿出自己的热忱,主动问道:“这些年来不见,阿波开始相信神灵和救赎了么?”
李大帅整理起身,缓缓说:“神灵是有的,他一直都存在,只是以往的我太无知无畏,一直不相信他们能够拯救我们的原罪。但经历了这些年的风波和起伏,我终于相信,原来一个人对神灵抱有虔诚的敬畏,也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至少,在面对背叛的时候,神灵会启迪我们,没有什么人是放不下的,人生也是短暂的,而我们的灵魂更是孤独的。想通了这些,我们就会对很多放不下的执着看得平淡,许多伟大,都是从平凡和沉寂中才爆发出来的。这只是一段时间的蛰伏,人生总会有否极泰来。”
李轩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又略带酸涩。不知为何,他听到义父说那一句“背叛”的时候,他的脸还是不自禁地红了。
原本这句话并没有明指是谁,而且义父看自己的眼神也显得那么宽容,虽然这种老成的状态与他一个征战杀伐的角色联系起来,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味道。但不知为何,李轩还是察觉到义父变了,他的骨子里开始透露出一股豁达和儒雅之气。
正是因为这种气质,李轩感到自己的内心底惭愧作祟,与义父的这种大义凛然比较起来,他的营营役役仿佛总显得那么昭然若揭。
“是的,义父,想必你心中还一直念记着当时我投靠李理老那令你费解的一幕吧。不过我完全不在乎你怎么看待我,我始终觉得,你是最先给我启蒙之人。经过这些年的彻夜深思,我终于明白,义父在我心中的地位还是那么重要,我……我永远铭记在心,真的,每时每刻都未曾忘记!”
同样以成年人自居的李轩,也试图以敷衍逢迎之语同义父虚以委蛇。但莫名的,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底从未泯灭的真情,于不知不觉中便坦然流露了出来。
李大帅那双原本还夹带着促狭的目光中,顿时便如雾气一般迷离。说实话,这些年他脑海中对这个义子的形象,都不过是从李玉夫人口中听说的,那个“李轩”与眼前的这个精明干练,却又不失善良的孩子完全是貌合神离。这一刻,他才本能嗅到这孩子身上那熟悉的本性。
“阿轩,真的是你么?这些年来,都怪阿波误会了你,你一直都是我最可爱的孩子,你依然倔强,却有不屈的毅力,这也正是你有别于同侪的闪光之处!我起初还不相信是你劝服了李蛮夫人,拯救了我一回!一直以来,我都偏执的以为,你是族老大人口中的‘白眼狼’!但现在却不是这样了,我相信你依旧是我的阿轩,那个我需要用一生去补偿的孩子!”
“孩子”,其实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李轩的心中莫名就升腾起一股隐隐的怨尤之情。李轩知道,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孩子,他已回不去自己的童年。或许一辈子,他最遗憾的就是那些饱经世态炎凉的童年时光。
在纷至沓来的回忆画面中,除了有姐姐和老娅相依为命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画面。他实在找不到多少印刻着义父这个角色的清晰印象,一切仿佛都那么遥远而模糊。然而,在触碰到这种苍白的记忆之时,他的心又那么刺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反复的情绪会那么强烈?
正在这时,李轩却感觉到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有一双沉重的手臂紧紧地环抱而来。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是义父带着无限感动在与自己紧紧拥抱。
“阿波……”
“不要说了,今后阿波再不离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伤害。你知道自己投身到青衣僚族中当使者有多危险么?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阿灵是爱你的人,你一定要活着回去,见到她,和她共结连理。我知道你们自幼两小无猜,没有什么比浪子回头更令人欣慰的了!孩子,请允许阿波为你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我并不是想要弥补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尽最大努力给自己前生对你未尽到的责任,一个弥补的机会……”
李大帅喋喋不休,话头更是语无伦次。这样子在李轩看来,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昏老头。他这种自责不已的焦虑和关心,却让李轩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反感。在他的思维里,开始觉得这个义父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敢作敢当,他好像总是力图强调自己对他的庇佑和关怀。
正在李轩无动于衷之际,却听得李大帅又道:“阿轩,你是被梁君长那厮要挟才送到这里来的吧?居然还动用了一个僚寨的兵力!阿波手下有强兵无算,帮你宰了他们!这些僚子们欺人太甚,阿波定要给你出一口恶气才行!”
说罢,他便要下令将随行而来的青衣僚人队伍给全数斩杀。然而李轩却斩钉截铁道:“这些人我们不能杀!”
李大帅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眼见李轩一副投鼠忌器的表情,便问道:“他们青衣僚部现在连自顾都不暇,哪里还有这么多闲心,来刻意要挟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难道他们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拯救全族危亡的重大干系,全部都寄托在你一个外人身上了么?”
显然,不用李轩回答,答案已经写在了他那沉定如水的面庞上。
“说来简直是荒谬!连我都对梁承秀这窝囊废感到不齿!”李大帅的瞳孔中迸发出强烈的不屑。不过,他这种表情显然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忽然又想起,原来自己能够拥有现在这种一呼众诺的号召力,也同样多亏了眼前这个少年那雄辩的口才。
李大帅不算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只是有些时候,他作为一个经历过太多时乖命蹇,又年近不惑的“义父”,好不容易才重塑起自己扫地已久的自尊和威望,他一时也无法将自己的感激之情诉诸于口。
“我只希望义父将他们全部都遣散,让他们安然回到属于自己的部落中去吧!我们则在东面战场上对南川县尉的军队痛下狠手,全力以赴,击溃他们!我们也需要速战速决的胜利,而不是一拖再拖的干耗!”李轩煞有介事地道。
“这并不难!”李大帅也同样打着包票道,“只是按照中央寨院的部署,我所统帅的军队重点只应该在东溪沿岸把守,北方战场上官军也差不多快鸣金收队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迟迟未肯将县尉这个冒失的家伙给击退!”
李轩心下了然,李大帅所说的“他们”,主要指的就是理老和方老大人。这些年来,基本上中央寨院的所有决定都是出自二人武断的酌议。甚至,他对李蛮夫人最后的畏惧感,都已荡然无存。李蛮夫人在政治上疏远李大帅,同样李大帅也开始在内心底鄙夷李蛮夫人,只对二妻李玉夫人相互倚重。
李轩清楚,李蛮夫人之所以在与县尉所率领的官军交锋中,表现出疲软却又不后退的策略,完全采纳的都是李轩先前的谏议。
李轩没有正面道破李大帅所说的这种情况,而是道:“族中的李蛮夫人,早已是冥顽不灵,她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在面临时来运转之际,我们更需要做出果断的行动,不管是进是退,只要我们做事的出发点都是在为花僚族的兴衰存亡考虑,那一切都应该是无可置喙的!”
这一番话就像是当头棒喝,令早已忍惯了中规中矩的李大帅,顿时又重燃起了战斗的气焰。
李大帅颇有深得我心之感,很快,他便欣然撤走了东溪沿岸的部分兵力,率领精卒良将,径向北部重镇上已探明的县尉驻扎之所发起猛攻。
尽管这李大帅调遣的兵力仅仅只有五百,但他们闪电般的反应速度,再加上齐心协力的斗志,很快便让闻风丧胆的官军披靡四遁!
就在这时候,却雪片般传来中央寨院发出的收军命令,然而李大帅却置若罔闻。此刻,在他心里素来对于李蛮夫人和李理老的抵触情绪,已经让他所有的墨守成规都在瞬间抛诸脑后。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为人作风:要么完全受制于人,要么就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旦走上了后一条路,他就会一以贯之,绝没有第三种折中的可能。
花僚族的这支军队,在东面战场上很快便收到了一针见血的效果:南川县尉由于督导不力,原本在战场上还可以与花僚人僵持的局面,由于李大帅的军队杀来,顿时便一蹶不振,节节溃败。最后,告急的飞报接踵便飞向了西面作战的李巡检营帐之中。
接到县境危机的消息,李巡检的脸色愀然就变成了铁青。只听他咬牙切齿地道:“我早该料到,这帮花僚人表面上看上去不经战事,却都不过是障眼法,最后还是会发奋一击,只可惜我未能全力以赴将眼前这帮青衣僚子们给先收拾了,殊为可惜!”
然而怅恨归怅恨,无可奈何之下,他也不可能按兵不动,眼睁睁瞧着县尉大人在水生火热中挣扎。
起初,这李巡检害怕骤然退军,正前方却会被青衣僚们所乘。要知道,现在的青衣僚人和山贼们勾结在一起,气焰愈发强横而嚣张。而处于僵持对峙中的官军们,也只能勉强守住一些人口和物资都相对集中的村寨。特别是现在这种移兵补漏的情况下,更多的小村小寨,就只能忍痛割爱,空令沦陷了。
那南川县尉不过是一介懦弱武官,几时亲见花僚人直捣黄龙,在县境内与官军们如火如荼的交兵战况?再加之兵卒们眼见自己的首领,都是一副闻风破胆的怂样,哪里还有丝毫精力去应付战斗?于是,大家都是一哄而上,不敌之后又一退再退,无奈之下,索性将境内许多个关键的重镇都放弃掉了。
这县尉好不容易盼来了李巡检抽调回来的三百官军,心中的无明业火更是不打一处来。李巡检让其中一个都头给他捎话:现在宾化砦一带的战事吃紧,梁承秀甚至还勾结了山贼对官军进行反抗。如果回调的兵力太多,他的军队也随时都会面临吞脐之祸,甚至还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县尉哪里顾得了李巡检苦口婆心的陈情,死活要求他再抽一千人补回来,或者就是全军班师。
这两种选择,李巡检当然中意的是后一种,这样至少在撤退的时候,仗着人多力量大,不会被青衣僚们过度骚扰。但是,他真正做出的选择,却是前一种。
只因为在此之前,青衣僚的梁君长就曾数次向他搦战,大言炎炎地说,只要等到花僚人约定好沦陷其大后方之时,他们便会乘势反扑,一举歼灭后撤的官军。
当时的李巡检不以为然,只说梁君长是痴心妄想。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情况果然被梁君长一语成谶。那梁君长眼见自己遣去李大帅营帐的队伍安然而归,只是未能将李轩这个人质给活擒转来,遗憾中自也夹带着丝丝喜慰。
那负责护送的僚王,将李轩交代给梁君长的话全数禀报。梁君长听完,心中也只是将信将疑,作壁上观,以觇李巡检的进一步动静。
李巡检心想:如果我军稍安勿躁,军容上旌旗俨列,摆出处变不惊的架势。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便在暗地里慢慢撤走大部队,留下小分队殿后,那样即使死伤部分,也能保住大局,当不至于因小失大。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这种意图早就在敌人的意料之中。就连他可能采取的所有计策,都被李轩描摹得淋漓尽致,又岂有不遭青衣僚们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这李巡检分批让自己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撤退,试图不走漏丝毫风声,但最后这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敏觉的老百姓们见多了青衣僚人残忍的烧杀抢掠,所以他们的印象中始终对死亡有挥之不散的阴影。
这官军头一天抽走了不到五百人的分队,入夜时分,边民们就开始躁动不安,相机而遁。他们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收拾行装,便仓促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
他们能逃则逃,不能逃的则被官军勒令强留,并屠杀作儆。这样一来,更闹得军民心中惶惶不可终日。也正在这个时候,青衣僚人趁着混乱杀入,直将官军的殿后部队杀得片甲不留。这些重镇的边村中,到处都是集中的饥民,大家呼爹喊娘,只恨自己少生了一双翅膀,根本无法飞离险境。
青衣僚人们被官军给逼疯了,前时在面临围剿的时候,他们被困在穷山恶水中,完全是在生死边缘打滚,过着吞草嚼根,饥不择食的苦日子。现在大家都有了出头之日,个个都像猛恶的豺狼,更是见人就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仿佛只有这种极尽残忍之能事的行径,才能发泄他们心中的恨意。
李巡检慌不迭叫众人堵住后路,自己则夺路而逃。然而,他虽然明哲保身,却依旧未能遂愿。那梁君长眼见官军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心中除了有得逞的快感,更大的遗憾则是因为在乱军中没有找到李巡检这个罪魁祸首。
梁君长命令部下遍地搜寻,好不容寻获李巡检的行踪,当下便衔尾急追,嘴里则不停骂道:“李忠闵这混蛋,前时勾结涪州官府对我们进行两头狙杀,目今我们翻身了,不将他碎尸万段绝不干休!”
大军一路鼓噪,径沿李巡检遁逃的路线铺天盖地而去,李巡检被逼得山穷水尽,直朝僚山中奔掣而去。他直将胯下的骡马骑得口吐白沫,骡子一个趑趄,连带着他的身子也跌跌撞撞从骡身上摔下来。李巡检摔得有些狼狈,不过这倒让他觅得了一条柳暗花明的栈道。这栈道蜿蜒曲折,虽然树木丛杂,但拨荆偃棘,还是能够找到其中有清晰的路径。摸索着这条栈道的方向前进,眼前的路似乎有些熟悉,却又颇有不同。他走到一处峭崖半壁之下的一条窄径之间,隐约瞧见那若隐若现的青苔石壁之上,却有些许凿新的痕迹。
他撩开表面上覆盖的杂草,依稀见上面刻着:“马宅地界,截溪上分埠东,直下接重石,治平二年祀。”他又沿着这条栈道继续奔了一里多路,石壁上也有字,上面刻着的却是:“风香崖,皇祐元年……七年祀,马宅地界,东独僚山顶。”中间依稀有些字眼已经瞧不清楚,看得出来,这个年代依稀要比前一面时刻要早十数年。
李巡检当然清楚,这是两块界碑,而且这“马宅”中的“宅”,可能就是“寨”,是一伙僚人的聚居地。因为当时的僚人部落,已与汉人有密切的交往,有名有姓的部落,一般都会写简单的汉字。遇到复杂难写的文字不会写,他们就会以结构稍微简易的同音字来代替。
由此,李巡检就可以推断,这“马宅”应该就是一个以马姓成员居多的僚寨,而且他们应该还是“熟僚”。不过,这个僚寨的规模有多大,那就不得而知了。按照他素来的经验推断,一般这种默默无闻的小部落,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人口一般都不过数百而已。
耳听得山下到处都是青衣僚们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李巡检心中自是惶急不堪。慌乱中,他只感觉自己身子一颤,居然虚晃了几晃,蓦地便吓得软倒跪下,身子便直勾勾从这“风香崖”的峭壁上滚落下去。
还幸那后面冲上的几个都头眼疾手快,迅速将他拉住,生拖硬拽才把他一条命挽救回来。一个颇通掌故的都头目光扫了一遍周围熟悉的环境,不由得毛骨悚然,道:“巡检大人,这上面有一片方圆数十里开阔的地面,正是叫做‘僚山顶’,上面居住着的是一伙姓马僚子。他们的首领乃是木斗治下,一个叛出并宣布独立的僚王。近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古溱州一带活动,虽然现在名声没有三族中任何一族煊赫,但他们的实力却绝对算得上是后起之秀!所以,如果我们冒然潜入他们的境地,可能会遭遇不测……”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往最偏僻的地方钻,躲得一时算一时!”李巡检六神无主之际,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厉声便抢断了这都头的说话。
言罢,便见他吩咐随行之人丢盔弃甲,径往栈道尽头一条十分偏僻的间道拾级而上。不一刻间,那尾随上山来的梁君长便瞧见了这块赫然在目的石刻。
阵前的土民们眼见这些文字均是面色铁青,梁君长擒贼心切,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但见他一骡当先,循着李巡检逃窜的足迹行了没半里路,倏忽之间便听得座下的骡子惨嘶一声,山崩般倒地。还好他眼疾手快,滚下地来,忙靠着一颗大树,这才勉强撑起身子。
没想到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梁君长惊魂甫定,转身便见身后的骡队接二连三倒下,并且还有好多族民滚入乱草丛中,闷哼惨叫,横死当场。
梁君长仔细看时,才发觉那些尸体上到处都是扭曲蜿蜒的长蛇,这些蛇的种类五花八门,但无一不是毒蛇。蛇群仿佛受了某种刺激,不断在足下的草丛间咝咝乱窜,蛇信吞吐,极为瘆人。
梁君长满心以为这是天灾,却没料到正要举步,却见附近隐蔽的树荫下,还有零星的几个身影四下奔逃,那速度简直就像踏草而飞。
梁君长确定自己所见非虚,老到的经验让他行动之间长了个心眼,只听他煞有介事地道:“让麾下的土民们去打头阵追索,我们紧跟在后!”
随即,队伍中便有几十个沦为俘虏的土民们被驱赶上前,充当冲锋的敢死队。然而他们亲眼目睹了方才青衣僚人被毒蛇咬啮得千疮百孔的死状,个个都是杯弓蛇影,谁还有胆量上前追索?
不管梁君长如何威逼利诱,他们宁死只是列跪于地,声泪俱下,却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梁君长动问原因,土民们只说:“这些都是马寨的族民,他们最擅长驱放毒虫毒蛇!传说,这些人都是毒蛇的化身,冒犯者必死无疑,且死状极其惨烈!因此我们甘愿被杀头,也不愿活生生被毒蛇咬死!”
梁君长那明察秋毫的目光仔细再这些土民的脸上观瞧,察觉到他们说话的态度不似作伪。于是,他很知趣地便叫停了行进的队伍。
在梁君长的部下中,也有一个姓马的僚王。当下,便见他主动走上来,对梁君长言道:“这僚王我认识,他叫马固,乃是我们同宗的僚王,只是后来咱们各为其主,他们投靠了木斗的部落,却因为受了不公正待遇,马固背叛了他们的大首领,最后蛰居入这片僚山,几乎与世无闻,我若不是今天看到这块界碑,还以为他们早就被木斗给杀死了!”
眼见这个姓马的僚王一边说话,脸上更洋溢着血浓于水的亲近之情,梁君长的内心也不禁动容。原本,这马寨的部落也有数百人,若强占此山,活捉李巡检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样的举动,必然会遭到寨民们的负隅顽抗,最后收效甚微,说不定还要狠遭重挫。
只听马僚王道:“我想如果我用多年前族中的暗号呼唤他们,肯定会收到回应!如果他们愿意投靠的话,鄙愿效犬马之劳!”
梁君长当然心下大喜,毕竟能兵不血刃捕获李巡检,那肯定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这马僚王便果断站出来,掩口而呼,声震山野。那声调高亢而嘹亮,宛如兽鸣。他嘴里喊着的,是一些奇怪的语言,那却是生活在僚山中的土著们最惯用的狩猎暗号。
那僚山乃是一座幅员十分广袤的大山,而僚山顶上,虽然遥看巍峨,但身临其境才知道,上面简直一马平川,乃是一片难得的天赐福地。僚山之中原本只有猿啼鸟鸣,此刻却因为马僚王的一声嘘哨,而变得异常热闹。远处一座座起伏的丘陵间,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回音。那尚在夺路狂奔的李巡检听得这阴魂不散的呼啸声,早吓得心惊肉跳,一根神经简直绷得快要断裂。
他奔到僚山顶上,眼见四野宽阔,村舍俨然,尽收眼中,简直以为是遇上了另一方世外桃源。起初,他还兀自庆幸自己侥幸生寰,然而没过多久,他只感觉周遭各处草丛间人头攒动,显然是有人在尾随着他们的足迹苦苦追逼。
李巡检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自己身旁的都头和士兵们,都一个接一个如风吹败草般倒下,且这些人的死相都极为狰狞,差点儿让他将隔夜的饭食都呕了出来。
最后,漫无边际的森林里,就只剩他一个人踽踽而行,完全不知道下一刻死亡是在哪里。他简直抓狂,想要逃离这种炼狱般的精神折磨,他的瞳孔里遍布是蛇虫爬满身体狠命咬噬样子,他只感觉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抽搐,并忍受绝世的痛苦。
他完全无所适从,双手不断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状若疯虎,却还戟指着那些奔来窜去的魅影破口大骂。正当他机觉过度的时候,却见那垂蔓遍生的高树之上,却倒挂着几张蓬头垢面的脸。这些人的动作个个都如猴子一般敏捷,还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嗤啸,着实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彼时彼刻,他只是本能地连连后退,刚退得几步,他便发觉自己一脚踩在了一团软塌塌的物什上。随即,便有咝咝吐信和冰凉表皮触到脚踝的渗人感觉,迅速传上他的神经末梢。
“蛇!”李巡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已经猜出这东西的究为何物。
他简直害怕到了极点,他不断踢甩,但那缠绕在小腿上如枯藤般的蛇群就是死绞不放。他心中一急,随即便两眼发直,晕厥倒地。
醒来的时候,眼前却围聚了许多人,为首的却是一张嘴吐僚牙,皂面棕发的怪脸男人。待得看清,李巡检才发现,这是一张表情僵硬的面具,他的内心下意识便抽紧了些。
这男人亲自将李巡检的身子用绳索绑得严严实实,身上再给他缠了几十条尖头花斑的毒蛇,威逼着他走向对面的梁君长。梁君长的身旁,则是那姓马的僚王,但听得他呼唤着“马固”的名字,那马固起先的表情中,还满含着警惕之色,他身后虽然只有寥寥几个随从,但明眼人都闻得到,他们的皮肤上都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却恰恰能吸引枝桠丛莽间的万千毒蛇。可以想见,他们这样一个累卵之族,能够在如此广袤的山野间悠游自在地生活,倘若没有这一技之“毒”,恐怕早就销声匿迹了。由此也可见,这些密密麻麻的毒蛇,也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那马僚王显然对这种毒蛇也束手无策,所以他只能以双方共有的认同感来拉近彼此的关系。那马固耳听得马僚王一番肺腑之言后,很快便将第一个喜极而泣的诚挚拥抱,送给了他的同宗兄弟。那马固用生分的僚语问了马僚王许多细节性的问题,马僚王无一不是对答如流,双方的这种默契虽然在表面上看来不温不火,但实际上却套得越来越紧。
仿佛久违了多年的莫逆,双方都是用他们僚寨所特有的语言相互交流着,表情显得十分投机,他们越说越是激动,甚至到后来更是声泪俱下。不一刻,就连旁观的梁君长也加入谈话中,一边拍着两个“马僚王”的肩膀,一边则笑脸相迎,无非是对马固说些感谢器重之词。
那马固听得旁边的马僚王撺掇,很快便纳头向梁君长行拜服之礼。梁君长则欣然接受,安然劝慰几句。
双方关系拉拢的速度倒快得让李巡检觉得惊心动魄,他十分清楚,这几个家伙一旦沆瀣一气,自己的老命肯定是卖在梁君长手里了。
于是,他低眉顺眼瞻望着梁君长,跪地求饶,言辞哀切。无非就是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甘心投诚,愿作先锋,助青衣僚人攻破官军云云。
梁君长只是淡淡地瞧着他,就像是天神瞧着他最可怜的子民。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悯惜之色,只听他以生硬的语气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的族民,与你有多大的血海深仇么?就算我肯饶你,你问问我身后的这些族民肯不肯饶你?”
李巡检战战兢兢,将视线转移到梁君长身后,却是一双双吃人的目光如刀子般嵌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抽出腰间的鹤嘴尖刀,雪亮的锋芒在阳光下熠熠生寒,吓得他魂飞魄散。
“苦也!”
电光火石间,李巡检只觉眼前的血光迸溅,大好头颅便被兜头一刀砍下,死于非命。这梁君长非但大仇得报,还偏幸收得了一员虎将,心中自然欣喜。
青衣僚人们同样将李巡检的面皮割下来,祭神娱鬼。梁君长又揪住几个吓得足麻手软的都头,让他们将李巡检那颗被割得血肉模糊的人头,给送回官府去。
那南川县尉听得噩耗,耳畔恍若响起了一记晴天霹雳,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平日里,他都是把这李巡检倚为臂助的,但现在这样一个强悍的人物,也成为了梁君长的刀下亡魂,县尉的心中顿时便起了物伤其类的悲戚之情。
县尉眼见自身成了孤家寡人,心中愈发惶急,连忙将“南川县尉”的伤亡以及而今的战况向朝廷汇报。于是,就在这治平二年的下半年秋,朝廷立即便拨调了通川主簿张商英,来做南川县的知县,对作乱的僚人们进行安抚。
这张商英字天觉,号无尽居士,乃是蜀州新津人,今则为四川崇庆。传言这张商英从小就倜傥不羁,自信十足,且锐气锋芒,平时他酷爱读书,日颂万言,颇有心得。他就在这一年被擢升进士,初出茅庐,他的官职不过是一个芝麻大小的主簿而已。
这主簿官职,在全国成百上千的县治中比比皆是。所以,我们可以想见,这张商英能够发挥的舞台其实并不大,而且任务十分危险且艰巨。
要知道渝州蛮叛乱,其影响力早已波及到朝廷。只是朝廷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抗北方政权的战争上,是以,在对待渝州蛮的态度上,他们更愿意采取先礼后兵的举措。
县尉眼见自己命在旦夕之际,居然还破天荒来了个知县大人,心中既有惊喜,又有失望。
他之所以惊喜,正是因为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得力”的领导。虽然这家伙似乎在文治武功上都不具备多么专业且显著的才干。但县尉听说他能言善辩,可算长了根三寸不烂之舌,只是不知道这行头抵得了多少用处?
而他之所以失望,却是因为这短时间,他苦心经营,靡费了许多帑资,交通上级,不过想找个“太平县”做个“太平官”,余生也就不用寝食难安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上面的官员不给力,拿了他的好处,却并没有给他消灾。只象征性地调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屌丝来助阵,着实让他急得外焦里嫩。
不过,这张商英虽然其貌不扬,骨子里却有股凛然难犯的气质。县尉大人具体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只是闪烁地问:“知县大人,上面派你过来镇压这帮僚子,你觉得用怎样的措施,才更能收到显著成效呢?”
张商英以居高临下的拽样瞧着他,仿佛在责难他不懂领导精神,掷地有声地迸出个字:“劝!”
“劝?”
虽然县尉早就清楚这是知县大人素来的脾气,不过他亲耳听到,还是不免有些晕菜。心想:苦也,前脚死了个刚愎自用的李忠闵,后脚又来了个冥顽不灵的张商英。这样折腾下去,我们县治的老巢还不给僚子们端掉?
县尉大人赶紧如泣如诉地苦劝,道:“知县大人您有所不知……”他这一番开场白如打开了话匣子,嘴里将心理所有的顾虑,以及僚人们手段的残忍,全数都详详细细,反反复复强调了一遍。
然而这张知县却像是铁了心,根本把他当做了空气,径道:“备马上鞍,我要亲自带队去见外面那一伙儿正在进逼南川县的花僚们!”
县尉完全懵了,不过这张知县要去送死,他也不可能不陪同。虽然他诚惶诚恐,但在看到张知县一马当先时,那种超凡脱俗的飒爽英姿,他的内心底还是升腾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说不定能成呢?”他自顾自地喃喃念道。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南川县城中,此时的街头巷落到处都是尸横遍野,屋毁瓦裂。更有生寰的百姓在劫火外欲哭无泪地瞧着这些官府的人例行公事般地走过,目光中流露出稍纵即逝的鄙夷之色,然后贼眉贼眼便缩回头去,也不顾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自顾自哀嚎着要吃饭。有的实在不行,便不顾死活冲到官军队伍里来抢吃的,却被蛮横的官兵们一脚踢开。
看到这些光景,张商英随即便停住了匆匆的行色,面露不悦对身后的县尉道:“主簿呢?跑哪儿去了,怎么都不给这些饥民发放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