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小菁 图/阿点
放学铃声一响,老师还没有走出教室,我就抢先飞奔而出,去赶开往梨水疗养院的公车。开往梨水疗养院的公车每天只发两趟,一趟在清晨,一趟就在下午我刚放学那段时间。我赶下午的公车去山上的疗养院,到第二天早上再坐公车下山。
梨水疗养院建在镇东头山上。我们镇在山清水秀的深山区,虽然连接两个大城市的高速公路穿镇而过,但依然保持原始农业文明的宁静。尤其是水源旺盛的山泉水,据说有极好的养生效果,因而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老人。
我是梨水疗养院的一名小学生义工。当然我没那么高尚,并不是乐于助人,我是“被逼的”。自从与我相依为命的爷爷半年前离世,我不敢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整天在外面游荡。学校便送我去梨水疗养院做义工,不上学的时间里与老人们在一起,保证了我校外的安全,也许能感受到“爷爷般的温暖”。我原本只以为是一个任务,但是遇到丁爷爷后,我对疗养院有了亲切感,竟然天天盼着去那里。
然而,我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去疗养院。丁爷爷身体急转直下,原本花白的头发突然全白,皮肤表层泛起了灰色鳞片状的皮屑,开始整天昏睡。医生说丁爷爷是因为年老,不受病痛的折磨就能平和地离开人世间,也是幸福的。
到了疗养院,车还没停稳,我就冲下车。丁爷爷的房间里围着医生和护士。我悲伤又恐惧,不敢走进房间。医生看到了我,招呼我说:“小年,快过来啊,丁爷爷等你呢!”
丁爷爷还活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扑过去。医生和护士们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丁爷爷躺在床上,头发像雪一样白,脸上也泛起了鳞片状的皮屑,只有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犹如两盏温暖的灯光。“别哭小年。”他的呼吸那么微弱。我不能让他这么辛苦,赶紧擦干眼泪。丁爷爷摊开了右手掌,掌心里是一个白纱布包。我接到手上。他说:“爷爷要走了,没有给你留下任何东西,这是唯一的,却也不是留给你的,抱歉……我想让你再帮我一次,把它送到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家人……”
我很吃惊,我原以为丁爷爷没有家人。半年前我刚到疗养院,就遇到了丁爷爷。已经入秋,天上下着凉丝丝的小雨,别的老人都被护士赶进了室内,唯有丁爷爷一动不动地站在花园里。他闭着眼睛,伸展双臂,好像在享受秋风秋雨。一个护士无奈地看着丁爷爷,叹了一口气也回室内了。我很好奇,便也站在了他旁边。等他脸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后,这才睁开了眼睛,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看向我,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的眼睛,简直亮如孩童。他指着我沾满水珠的脸拍着哈哈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倔强又有童趣的老头儿。后来在他站花园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感受着风霜和雨雪。
丁爷爷很老了,走路很虚弱,总是不停地喝水,但吃很少的饭。他到底有多少岁了,谁也不清楚,他今天说自己八百岁明天说自己八百八十岁。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疗养院的医生和护士只说丁爷爷一年前自己来的,家庭联系人是空白,也从没有亲人来看他。也许是被遗弃的患了健忘症的老人吧。但丁爷爷每次站在花园的时候哪里像老人啊,一站就好几个小时。平时他是很听话的,护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当他站在花园里的时候谁都拉不动了。
就在站花园的那些日子里,丁爷爷给我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他说他有数不清的子子孙孙,都分散在世界各地,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却都在为人间送去馨香,他拼命喝这里的山泉水,就是希望自己不要老去,能够去照顾所有的子孙们;他说每朵花开都是有声音的,那是花仙子对花苞吹仙气,“噗”的一声,花苞就开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有数不清的精灵,有的在人类看不见的世界里,有的跟人类一起生活,他曾见过一个烛火精灵,因为人类世界逐渐不再使用蜡烛后烛火精灵便消失了……我已经十一岁了,虽然我说我可不信他的胡说八道,然而,我不得不承认他讲的故事很吸引人。
“你是我在人类世界唯一信任的人,只好拜托你了。等今天傍晚,太阳落下山头,余晖铺满半边天空的时候,拿着我的遗物,去疗养院西门……对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唱我教你的《梨花颂》,记得要连续不断地唱啊,会有车来接你的……到了地方,看到树就唱《梨花颂》……不要难过不要哭啊,这是新生呐……”丁爷爷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睛慢慢闭上了。
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我必须要帮助丁爷爷达成遗愿。
这时候窗外的夕阳已经开始变薄,没时间悲伤了,我亲了亲丁爷爷的脸,跑向疗养院西门。太阳即将下沉,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我开始唱歌,那首《梨花颂》:
我有六千六百六十六条枝
抽出七千七百七十七片叶
会开八千八百八十八朵花
全都都给你啊给你
比雪还洁白的颜色
比雪还纯洁的心灵
全部献给你啊给你
张开手心吧张开手心
我的亲人我的爱人
抽出六千六百六十六条枝
长出七千七百七十七片叶
再开八千八百八十八朵花
我不停地唱着,唱着,突然眼前下起了白色的花瓣雨。我捡起落在我身上的一片花瓣,那淡淡的馨香,柔软的椭圆形,就是梨花啊。万千梨花瓣像从天而降,扑簌簌下落,遮住了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山谷。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天地间已经银装素裹,分不清天和地,分不清山谷和山峦。
这时候,在梨花雨里缓缓驶过来一棵树,不,是一辆树形的公车,墨绿色的轮胎,墨绿色的车身,蓬蓬的绿叶遮盖住车顶。公车停下,并打开了车门,我毫不犹豫上了车。车厢里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是广阔的原野,潺潺溪水流向远方,溪边是平坦的草地,毛茸茸的矮草丛里,夹杂着白色的小野花。在远处,隐约有人的身影,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子,他们挽着裤腿,在溪水里用竹罩捕鱼。老人呵呵笑着,小孩子也咯咯笑。老人是我的爷爷,那小孩就是我。祖孙俩熟悉的笑声像铃铛一样散落在整个山谷,让我的心里潮湿又温暖。这一定就是魔法世界,不然怎么能让人看到最想看到的情景呢!
但是魔法都是有时限的啊,爷爷不见了。我看向窗外,梨花雨也不见了,而是铺天盖地的嫩绿。原来公车行驶在绿树顶上,鹅黄色的绿纷纷为公车让开了路。沁人心脾的绿的清香,萦绕在我周围。我一只手握住丁爷爷的遗物,另一只手伸出窗外。一只有着金黄肚子的鸟儿跳上我的手,叽叽喳喳,侧着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咧嘴一笑,它受了惊吓,飞走了。一片嫩黄色的叶子飞了起来,立在我的掌心,跳起了圆圈舞。手心里一阵阵痒酥酥的感觉,我禁不住咯咯笑起来。我的笑引来了更多叶子,它们飞离枝头,在车窗两边跳起了舞。
然后是一群花苞登上舞台。那是什么花的花苞?杏花,李花,桃花,还是梨花?不重要了,都是亲姐妹啊。她们就像擎起又合起来的手掌,手背是粉白色的,夹杂着淡淡的绿丝,手心仿佛点燃了一盏温柔的灯,从手掌指尖透出来的灯光有白色,有粉色,有黄色。再仔细一看,指尖内竟然是一张张羞涩的小仙女们的脸。她们躲在紧簇的花瓣里唱着歌,悠远的歌声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心也跟着唱起来。就是那首《梨花颂》。唱着唱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车已经稳稳停了下来,明亮的月亮挂在天空。我满心感激地下了车,拍了拍它的身体,它便向东疾驰渐渐消失。这是在宽阔平坦的山顶,山很高,显得月亮又圆又大。我旁边是一棵高大粗壮的古树,树干在月光下呈现出黑色,几颗星星在枝头眨眼睛。枝头的叶芽还没张开,而花苞已经孕育出来,像长腿的姑娘,亭亭玉立在枝头。我想起来我此行的目的,便张开手掌,打开白色纱布,纱布里是雪一样白的发丝。于是,我对着雪白发丝唱起《梨花颂》。
歌声响起,发丝像被施了魔法般,发出了银色的光芒,一根一根缓缓起飞,挂在了枝头。那银色的光芒又像火引子,点着了枝头每一朵花苞。花苞便一个个亮起来了,像无数盏银色小灯笼。灯笼发出柔和的光亮,让周围静寂地听不见一点声音。突然,我似乎听到了吹气的声音,是丁爷爷说的仙子对着花苞吹气的声音吗?就是那样的,轻柔的“噗”的一声,一盏灯笼打开了,又是“噗”的一声,再一盏灯笼打开了,再“噗”的一声,又是一盏灯笼打开……所有花苞都打开了。那雪白的花瓣,那发出淡黄色光的花蕊,可不就是梨花吗!浓郁的香味从每朵花流出来,汇集在一起,像雾一般包围了整棵大树,朦胧的雾中飞出来一个个小仙子。她们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头上是淡黄色的小灯笼,身上穿着雪白的纱裙。她们朝我飞过来,团团围住我。为首的一个小仙子,头上的小灯笼蒙着金色的粉尘,白色纱裙尤其显得雪白,她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说:“非常感谢您带来梨树爷爷的灵魂。”
到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丁爷爷对我说过的所有“胡说八道”,丁爷爷就是梨树爷爷,是梨树精灵啊。我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仰头看着满树雪白的梨花,喃喃地说:“丁爷爷,您回家了。”
小仙子们完全理解我的心情,一句话都不说。馨香的雾气逐渐四散开来,月光为雪白的梨花披上金色的纱衣。
小仙子拿来一朵梨花,她说:“这是梨树爷爷送你的,饱含梨树爷爷和全体梨树仙子的祝福,代表着新生和快乐。”
我接下这朵梨花。
小仙子又说:“我们也要说再见了。我们都是因梨树爷爷的灵魂而生。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了,我们要去履行各自的使命。”小仙子们纷纷起飞,绕着老梨树飞了一圈,然后飞向四面八方,飞向梨树爷爷所挂念的子子孙孙们。
月亮下的整个大地,就只剩下了老梨树和我。我不由自主又唱起《梨花颂》,梨花雨沸沸扬扬从天而降。整个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
树形公车驶过来,我上了车。回头看,老梨树上已经空无一物。我还是感到了悲伤。车厢里跟我来时一样,溪水潺潺,矮草绵绵。我把小仙子送的梨花送到鼻尖,清凉温馨的香,我眼前出现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千万棵梨树,魔法般开出了雪白的花朵。一棵树都没有落下。车厢里溢满了梨花香。
突然我看到了爷爷坐在我身边。我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微笑地说:“孩子,爷爷一直在你身边啊。”话音刚落,我手上的梨花就飞起来,落在爷爷手掌心。一瞬间,爷爷变小了,也成了一个小仙子,翩翩飞起,落在我抬起的手指上,吻了一下,又飞走了,消失在远处……
我看着车厢里广阔无边的远方,闻着梨花香,竟然没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爷爷,再见!”我郑重其事地对着远方挥手告别。对我的爷爷,也对梨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