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雨
理查德·利罕(Richard Lehan)在《文学中的城市》①理查德·利罕,2009,《文学中的城市》.吴子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书中指出,现代社会从向心(centripetal)模式转换到了到离心(centrifugal)模式,城市不再处于中心位置。这一观点在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所著的《曼哈顿中转站》(Manhattan Transfer)一书中得到了印证。正如它的题目所示,纽约只是一个“中转站”(transfer),而不是目的地:在本书中,各色各样的人物都仅仅是从曼哈顿经过,而不是以一种“向心”的形式汇聚到这里来。
纵观全书,多斯·帕索斯多次在叙事过程中提及广播、报纸等媒介。这些媒介不仅仅是都市现代性的表现,它们实际上也体现了中心事件与边缘事件之间的不稳定性与流动性。一个事件要被当作“新闻”来报道,它自身要具有一定意义上的重要性,理应是一部分人物生活的中心事件。然而,报纸或者广播只是大部分受众茶余饭后的消遣和谈资,报纸上所报道的事件和读者自己每天的生活相比也只处于边缘地带,远远不是他们生活的中心。在本书中,多斯·帕索斯就只引用了一句报刊的标题来讲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一件在人类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划时代性事件;与此同时,整整两页的叙述都集中在鲍德温夫妇的争吵之上。
“鲍德温夫人把额头顶在桌的一角,开始抽泣。鲍德温坐着,眼睛盯着报纸的标题:《针对奥匈帝国皇储的刺杀活动后果严重,奥地利军队出动》他走了过去,把手放在了她的卷发上。”②John Dos Passos.“Manhattan Transfer”,London: Penguin Books,2000,p.170.
该报道标题前后的句子讲述的均是鲍德温夫妇的婚姻琐事,与一战比起来,应算是一件不足挂齿的生活插曲,然而,这件小事却是这一整个桥段的中心事件。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样传统意义上失衡的文本比重分配实际上精准地还原了鲍德温的心理感受:对于此刻身陷婚姻危机的他来说,改变了无数人生活轨迹的一战的确处于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心与边缘之间的对立并不是绝对的,用不同的坐标系进行考量,同一个事件可以同时具有中心性和边缘性。通过揭示这一点,多斯·帕索斯实际上削弱了中心与边缘之间的二元对立。
《曼哈顿中转站》在400 页的篇幅里讲述了130 个故事,包含了上百个人物,每一个章节,甚至每一个段落讲述的都是不同人物在不同阶段的故事。多斯·帕索斯用拼贴画(collage)③巴尔加斯·略萨,赵德明.蚁群和毁灭的都会——评《曼哈顿中转站》,世界文学,1994(01):249-256.的手法把这些人生碎片拼贴在了同一个平面之上,从而剥夺了某个具体人物的中心地位,把整个群体打造成了小说的主角。这样反传统的叙事手法在文本的第一章就初见端倪:如果把这一章比作一个舞台,首先上演的一出剧目便是艾琳·撒切尔的出生;接着巴德怀揣着到达世界中心的梦想上场;随即镜头便切到了艾琳的父亲和陌生人一起在酒吧庆祝自己女儿的出生;本章快要结束时叙述又集中到了一个新移民的身上——这个移民甚至没有名字,他就像是《曼哈顿中转站》这个“摄像机眼”(kaleidoscope)④Donald Pizer. “John Dos Passos in the 1920s: the Development of a Modernist Style”, Mosaic 45/4(2012), p.51.所捕捉到的纽约城市街道上的路人甲。在这几组人物中,没有人的故事贯穿全文,也没有谁的故事与其他部分相连,这就使得读者很难分辨出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实际上,中心人物的缺失正是《曼哈顿中转站》的一大特点,哪怕是吉米·赫尔夫、斯坦、艾琳这些作者花费较多笔墨塑造的人物也并不在叙事中具有传统意义上的中心地位。叙事手法较为传统的小说通常会有一个主角,如《我的安东尼娅》中的吉姆·伯登,这本书随着他的成长轨迹展开,其他人物则根据他们出现在吉姆生活中的时间在书中登场,他们在书中的身份也都取决于他们和吉姆的关系。
就像毕加索的综合立体主义绘画一样,多斯·帕索斯通过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将一个原本立体的体系扁平化了,将原本处于不同层面的人和物呈现在了同一个平面之上。他不仅仅是对原本的体系进行倒置,而是尝试着从根本上消除从中心到边缘这个等级体系,正是这样,《曼哈顿中转站》建立起了一种去中心的、更为民主的认识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