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雪
“秋风起,吃油茶”,这是流行于桂北的流行语。油茶也是茶,为什么是吃而不是喝呢?这有点类似广东的喝早茶。喝早茶不是早餐时分去酒楼喝茶而是去吃早餐。茶只是早餐时的一种陪衬而已,更重要的是茶之外的一系列做工精致的肉类、菜蔬类、点心类。而茶就只那么一壶。说白了,桂北吃油茶就是广东人的喝早茶,重在吃而非喝。
大多美食,是人们对厨房的回忆,是饿肚子时舌尖上的回味。现在想来此生最值得回味的美食,毫不夸张地说,一是每年秋风起母亲招待客人我们沾光吃的油茶,二是在玉林求学到作家潘大林屋里蹭的周末餐。
述说桂北油茶,不能离开瑶族聚居的恭城、平乐、灌阳诸县,以及与之相邻的湘南的瑶族。不同区域的现代食客,都说油茶是从自家那儿流传出来的。我认为每一种美食,都必定与当地土地、气候、食材,包括民情、民风、民俗相关,然后代代相传,形成一种相类的特色。无论桂北、湘南,还是恭城、平乐、灌阳,桌上的美食点心,会因为各地食材或民俗有些微区别。
油茶其实最初是瑶山人驱寒祛病的饮料。油茶的主料自然是茶叶。打油茶的茶叶,一般是种在自家后山和菜园附近,田边地角的大叶茶树,也有长在山野悬崖峭壁上的野树茶。这些野茶摘回家,用锅炒成生茶。这样的生茶,叶片或叶梗,能够在翻炒过程中揉搓出一层淡黄的霜,泡入开水里喝,入口后的甘醇,经久不散。
那些长在半阴半阳的峭壁上的野茶树,就是被列为野生保护植物的石崖茶。那层淡黄的霜,学名称茶多酚,是茶叶中的黄金。许多人不晓,这石崖茶是打油茶的上等茶叶,而家园附近的自种茶,次之。
油茶的另一主角,无疑是生姜大蒜。生姜驱寒,大蒜祛湿,茶叶碱提神。这从侧面表明,瑶山人喝油茶,首先是用来驱寒祛湿,提神醒脑,其次才是瑶山的一道特色美食。
我的家乡平乐,打油茶使用的工具,初见的人往往大为称奇。那锅不大,是原始的铁制品。打一锅油茶,一般饭碗刚好能盛六个小半碗。其次是呈“7”字型的木棰,还有擂钵、竹编滤筛。木棰用来捣碎各种配料,擂钵主要是碾碎花生、蒜头,竹筛则是油茶入碗的过滤器。
打油茶时,一般先用少许开水将茶叶浸泡几分钟,以减少炒茶叶时遗留的烟火味及苦涩味,然后在茶锅内放少许油烧热,再放入姜、蒜及泡好的茶叶,口味重一些的,还加几根蒜苗、葱梗,甚至有加入香菇、芫荽梗以增加香味。各种材质入锅,稍炒,随即便发挥“7”字棰的捶功。捶好后加水烧开熬至出味,也有人家放入此前熬制好的骨头汤或土鸡汤,用竹漏斗把茶水分别滤入碗中,撒入葱花、香菜末。此时满屋便流溢出浓郁的油茶异香,再配以小碟装好的米花、油果、酥花生上桌即成。
通常情况下,除非是味重者,或对苦涩有特殊嗜爱者,一般都不会吃头锅茶,俗称“一锅苦,二锅呷(涩之意),三锅四锅是好茶”。后几锅是第一锅程序的重复,但经过几番敲打捶击,各味材质更加入味,头锅、二锅、三锅、四锅混同,油茶味道更加醇厚,也才能既尝到油茶的香醇,又能品到各种美味。否则满嘴都是苦涩的姜茶味,其他美食,则成苦食了。
油茶为什么出自瑶山,在这里似乎有答案了。瑶族人住的地方,大多山高水寒。我还是孩童时,冬天大雪封山,是常有的事。每当中秋过后,暑热便完全退去,秋寒应季而来。秋风不仅吹黄了山野,吹熟了庄稼,也吹冷了瑶山。瑶族人具有驱寒祛湿功能的油茶,自然而然会从单一的姜汤,逐渐演变为瑶家特色的居家美食。
秋风起,吃油茶。一方面为入冬的驱寒祛湿锤炼体格,另一方面入秋时节是桂北各地瑶族人走村串寨、访友拜亲的最好季节。进入一户人家,哪能只喝油茶呢?于是一边喝油茶一边品主人精心制作的各种点心。主人家的主妇手有多巧,应季而生的各种美食点心便有多全,花色兼有,赏心悦目。有点酒量的男人,还煨上一壶水酒,在油茶锅里煮土鸡,放小粉肠,丢进鱼虾、田螺肉。喝着油茶,饮着水酒,吃着油茶菜,品着各式味道,谈说一年辛苦、下年生计……此情此景,不是过年胜似过年。这哪还是喝油茶?所以瑶族乡亲们才用吃油茶代之。
以前的瑶山,吃油茶是一种丰收后的享受,因为对于相对贫穷的瑶族人而言,天天吃油茶有些奢侈。即便喝油茶也不是每家每户每天都能做到的。
我印象中,吃油茶不仅多在秋后稻粮入库时,更多在走亲访友中。我孩童时代除了生产队的地,农民只有一块刚够一家一日三餐的菜地。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通常是吃不起油茶的,即便来了亲戚或到亲戚家,顶多给你一餐饱饭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天寒地冻之际,身体有强烈驱寒祛湿的需求,那就喝姜茶。茶叶生姜大蒜熬茶,加红薯芋头对付一餐,都算是富裕人家的生活标准了。因此,孩童时代走亲访友时,能碰上一次吃油茶是直到现在仍念念不忘的记忆。
山下对河村里有一个被称为大米筒的人。据说他老婆是个读书读成精神分裂症的神经病人,却为他一口气生下六个孩子,光靠他一个人挣工分,显然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大米筒有個特长,就是会唱零零落(平乐县地方小曲)。他整天挎着个“大米筒”后面跟着老婆孩子,走村串寨唱零零落,善心人接济的大米,他就装进肩上的大米筒。
村里有一李姓人家,被划为地主成分。男户主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退伍后曾短暂在八步(现贺州)的矿山做了几年工人,在矿山成家生下四个儿女后被遣返回乡种田了。
在这里不厌其烦地提起两个与油茶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是因为有一天,李姓人家居然请大米筒一家吃油茶。我们一众孩童听说,自然会拥上门看个究竟。其时大米筒一家已经茶足饭饱,大米筒也正与李姓男人谈天说地即兴唱开零零落。一钵油茶已喝得只剩下残汤了,但桌上还有几个柚叶粑,看得我们眼睛不会转弯了。
李家大儿子比我大几岁,平时我家来了亲戚他常来蹭吃蹭喝。这时竟趁他妈不注意,拿了两个柚叶粑,悄悄地塞进我手中。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瑶山的生活状况刚刚得到稍稍改善,但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了吃油茶的实力。李家请大米筒一家吃油茶,一时成了村里的新闻。此后不久,李家男主人因地主成分被从矿山遣返回乡,成为村民们批斗的对象,很快又因“反共救国军”的案子被抓并关进炮楼。后来他半夜磨断捆他的麻绳跑进山,在山上饿慌了,趁夜到村头的弟弟家讨吃时被活捉,因反抗而被活活打死。他的老婆带着四个儿女,改嫁到恭城。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到恭城采风,特意通过村里人打听到这家曾经送我两个柚叶粑的老大。这时他已成家,并以恭城的特色油茶招待了我。我们一边吃油茶一边述说往事。他告诉我当年请大米筒一家吃油茶,是爸妈看中了大米筒的大女儿,想让大米筒先以过继长大后再成家之名,将大女儿送到他家。那时候地主成份家的男人想娶老婆,已是难题。
原志愿军退伍士兵夜里回村讨吃的人家,是他分家另过的亲弟弟。后来,他哭着对办案人员说,他哥那个晚上只是想喝一碗油茶,带几个粑粑就跑。
一次吃油茶,演绎了远村近邻一出悲喜剧。当然,这是本文的题外话了。
如今中国大部分地区已迈入小康,讲究衣着和美食,已成为人们工作之余的必需。如今油茶不仅成为瑶山对外炫耀的一道美食,登堂入室进入桂林、南宁、柳州甚至京城、上海滩。有朋友从北京、上海、广州向我发出吃油茶的邀请,而南宁、桂林等离我瑶山更近的本土城市,呼朋唤友吃油茶的帖子在朋友圈中已不是新闻。这些帖子大多是喝油茶,而不是吃油茶。
我在桂林的五星级宾馆的多功能餐厅里喝过油茶。那油茶,其实非我瑶山油茶也。或许其功能更多,味道更丰富,但离开本土的油茶,多少有些变味。
离开了瑶山的油茶,还能称为油茶吗?
一个精钢锅盛的油茶,呈乳白色的液体,面上浮着一层淡绿色的油星,旁边摆有一碟葱花,一碗爆米花和油果、炸花生混杂的主料。我盛了一碗,加入葱花、主料、适当的盐,喝下……是的,这油茶,就暂且让其叫油茶吧,就让城里没吃过油茶的食客,过过喝油茶之瘾吧。
在城里登堂入室的油茶,作为商品去服务食客的油茶,当然是不能用我那个半原始的小铁锅捶打敲击,一锅一锅地呈献给一众食客的了。为了各路食客口味,商家们还花尽心思,尽可能地寻找大众心理,简而化之,油茶便离瑶山很远了。
国庆节回平乐老家,在一家荣获平乐美食节油茶金奖的临江油茶店,我吃到的便是这种简化版的油茶。女老板给我介绍了她的油茶做法,一是原料比原来更丰富了,主要是加入了石崖茶,比别人的茶味更纯……
这点秘密对我而言,当然已不是秘密。我说出她的油茶,其实加大了花生分量,喝的都是花生味。她认同了,并且她强调,她的油茶不放香菇,是因为香菇“扯味”,扯去的不仅是茶味,还会扯去花生味。花生的浓香,掺杂一些茶味,便是城市牌油茶。
我同她谈了我们瑶山的油茶,以及瑶山人做油茶的程序。她其实深晓瑶山的油茶,恭城、平乐、灌阳甚至远至湖南江永、道縣一带的瑶山油茶,她都特地去吃过。吃遍各地真油茶,方确认瑶山的打油茶,其实不适宜商业化。商业化的操作,只能是将所有佐料搁在一个石臼里,捶碎,放锅里烧开过滤而成,干净、卫生,保证不会让食客喝了不适。
他们这家店,在美食节捧回的是油茶金奖,但真正得宠的,是他的各式点心,有特色的菜肴。临走时,我点了几味小吃,如笋酿、瓜花酿、豆腐酿、柚叶粑,还在老板娘的反复推荐下,点了个咸蛋酿……走得匆忙,回到珠海,才发现少了笋酿,想让家人品尝“平乐十八酿”中我最中意的笋酿落空。早知这样,还不如打一壶他店里的油茶,让喝过瑶山油茶的珠海家人,鉴别一下瑶山油茶和城里油茶的优劣。
美,本身没有标准可鉴。对于美食,也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模糊判断。如前所言,不过是孩童时对厨房的回忆,饿肚子时满足了食欲的舌尖上的回味罢了。
对于有心吃油茶的食客,不妨到我的老家平乐,或恭城、灌阳的瑶山,吃一次地道的油茶。不一定是我所介绍的早年风味了,但一定有相对正宗的油茶给你吃。
没有这等空闲,或对油茶并无多兴致,只想了解一下油茶,那么各大城市,都挂有正宗瑶山油茶的店面,进去喝喝油茶吧,先热嘴,未来有闲了,我带你进山,再满足你潜意识中味蕾对油茶这道瑶山人普通居家小食的需求。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