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天然气走向何方？—专访国际能源署署长高级顾问杨雷

○ 文／本刊记者 陆晓如

全球天然气消费和生产继续快增长是大势所趋，但其中隐含着不确定因素。

2018年，全球天然气消费与供应继续增长，尤其是消费增速创下5年来新高。消费增速超过产量增速，供需宽松收窄。受供需及经济、国际油价等因素影响，主要市场天然气价格出现了不同幅度回升。

2019年及之后的一段时期内，全球天然气的消费与供应是否将继续保持增长势头？谁将在未来全球天然气市场上引发更多关注？本刊记者专访了国际能源署（IEA）署长高级顾问杨雷，请他以全球眼光解析天然气的发展走向。

整体走势：快增长

中国石油石化：您好！2018年，全球天然气消费与供应都呈增长之势。根据您的判断，2019年及之后的一段时期内是否会延续这种增长势头？

杨雷：在IEA到2040年的预测中，所有化石能源品种中天然气是增长最快的，而且是唯一占比继续上升的传统能源。预测期内，天然气将一直保持快速增长的态势。到2040年全球天然气需求将比现在增加45%。

2040年之前全球天然气需求将每年平均增加1.6%，高于能源平均增速。这意味着天然气在能源消费结构中的占比会越来越大。预测到2030年左右，天然气的占比将会超过煤炭。预测到2040年，天然气的占比将超过25%。

中国石油石化：哪些领域的天然气增长将会比较突出？

杨雷：2018年，天然气在工业、发电、居民等领域均有显著增长。这种趋势将会延续。其中一个重要趋势是天然气在工业领域的增长将会更加显著。

过去十年中，由于成熟市场的充足供应、新兴市场的燃料转换以及福岛核事故后核能发电量的减少，天然气发电占全球天然气消费量增长的将近一半。2011-2017年天然气消费增长中，发电占比达到47%，而工业占比仅为25%左右。

2017年后情况有了显著的变化。据预测，2017-2023年天然气发电占天然气消费增长比重将降到不足25%，工业用天然气占比将超过40%。中国因为天然气价格的原因，天然气发电与煤电相比不具有竞争优势，因此可能对这种变化的感受不那么强烈。但从全球来看，近年来这种变化几乎是反转式的，而且未来的趋势非常明显。未来几年，工业将取代发电成为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的主要驱动力。在工业领域的应用，天然气除了可以作为燃料外，越来越多地作为石化产品和化肥的原料。对这种变化趋势的认识，是关系到未来朝哪个方向开拓天然气市场的关键点。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趋势在未来更长期的预测中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受能源转型、天然气发电技术升级及成本降低、天然气发电发挥调峰优势等等因素的影响，未来也许天然气发电会有第二个春天。

消费侧：中国主导增长

中国石油石化：不同地区的天然气消费增速情况是否有所不同？

杨雷：根据IEA的调查研究，天然气消费在不同地区都在增长。其中，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的2/3来自发展中国家，主要是亚洲和中东。未来，新兴市场依然是天然气需求增长的主要引擎，尤其是在亚洲。

预测到2040年，亚洲发展中国家的天然气需求增长将占到全球总需求增长的一半。在强劲的经济增长和空气污染防治政策的推动下，中国将占全球天然气需求增长的37%。其他亚洲新兴经济体，特别是南亚国家印度、孟加拉国、巴基斯坦也会显著增加其工业和发电的天然气消费。

以中东和北美为主导的天然气资源丰富地区的天然气消费将持续增长。预测2019-2040年，中东地区天然气消费持续增长，主要是由于发电和海水淡化需求的增加。在美国，当地丰富的天然气供应鼓励在化工和其他工业部门进一步使用天然气。

其他地区的天然气消费增长对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也有贡献。例如，埃及天然气供应量和使用量的反弹在非洲天然气消费量的增加中起着很大作用。拉丁美洲天然气市场正在经历改革，目的在于促进其国内天然气的生产和消费。

也有一些地区对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的贡献有限。例如，日本随着核电的逐步重新启动，欧洲由于可再生能源的增长以及燃料效率的提高，天然气需求增长将会下降。

中国石油石化：中国将对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产生怎样的影响？

杨雷：2018年全球天然气消费增长明显加快的最主要原因是中国天然气消费增长迅速，占全球增长总量的大约30%。

2018年，中国宏观经济平稳运行，环保政策助力天然气市场蓬勃发展。据国家发改委公布的数据，2018年天然气表观消费量2803亿立方米，同比增长18.1%。发电、城市燃气、工业用气均有显著增长。2019年及之后的一段时期内，中国政府将持续执行蓝天保卫战行动计划，推进能源结构调整，用气需求将继续增长。未来，在世界各国中，中国的天然气消费增长将最快。根据IEA的预测，到2040年中国的天然气消费量达到7100亿立方米。

供给侧：美国至关重要

中国石油石化：前面您深入解析了全球天然气消费情况。全球天然气生产将会呈现什么样的变化趋势？

杨雷：目前，美国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天然气生产国，而且占全球供给增长的最大份额。2023年前，美国天然气将占全球天然气产量增长的近45%、LNG出口增长的75%。这主要是由于美国页岩气供应充足。

阿巴拉契亚和二叠纪盆地的页岩气，是美国天然气产量增加的主要来源。但2014年油价下跌，影响了美国页岩气产能的释放。随着油价回升，美国轻质油投资增加，因此伴生天然气的产量也在上升。

另一大影响美国天然气产量的管道外输瓶颈也有望于近年得到缓解。2008年开采页岩气以来，美国天然气产量增长了50%，但输送的中游管道建设没有跟上，导致很多盆地生产的页岩气输送不出来。目前，美国新的天然气输送管道正在建设中，预计2019年下半年陆续上线。管道瓶颈一旦打通，美国页岩气的产能还有继续扩大的可能。

澳大利亚和俄罗斯预计也是出口增长的主要贡献者。2019年，预计俄罗斯北溪2期、土耳其流、中俄东线三条天然气管道将建成投产，合计输送能力为1560亿立方米。亚马尔项目的上产和第四条生产线的投产，将使俄罗斯LNG出口能力大幅提升。

中东、中国和埃及的天然气生产也将增长，以满足国内消费需要。而欧洲的天然气供应赤字随着北海天然气的逐步枯竭和荷兰格罗宁根气田的逐步淘汰而增加，天然气供应对外依赖性将进一步增加。2018年，其传统天然气供应国俄罗斯已经达到了对欧洲天然气出口的创纪录水平。新的天然气供应源，主要是LNG的进口也在增加。欧洲传统天然气供应商与新的供应源之间的潜在竞争将日益突显，增加欧洲市场的不确定性。

天然气贸易：更灵活

中国石油石化：根据您的分析来看，各国天然气需求和生产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匹配问题。这对全球天然气市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杨雷：各国天然气生产与消费确实存在着不匹配的问题。这就需要通过贸易来调节平衡。天然气进口集中于亚洲地区，出口地区则更加多元化，北美、非洲都将是重要的新增出口地区。不同地区的天然气项目各有优劣，多源供应的竞争无疑有助于降低成本。

天然气贸易中LNG的占比将大幅增加，且LNG市场灵活性增加将是一大趋势。这种灵活性的表现之一是，过去的LNG贸易，贸易双方比较固定，合同条款也比较僵化。近两三年来，尤其是LNG出口过剩以后情况有了变化，有了很多灵活的贸易方式。一方面出口地区多元化。国际公司气源增加，运用LNG资源池的方式不断扩大供气灵活性。另一方面，中间商也逐步加入LNG贸易。中间商与气源公司签订长期合同，再将长期合同拆分成多个短期合同卖出去，大大增加了市场的灵活性和流动性。

LNG市场灵活性增加的另一大表现是，LNG中短期合同的量也在增加。2015-2017年合同平均年限一直在降低。以前多是签15年到20年的长期合同，近年来新签的合同年限越来越短，平均不到5年。这一趋势到2018年才有所改变。据统计，除了新项目外，一些老项目旧合同到期也会释放新的灵活供应能力。

中国石油石化：灵活性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不确定性。这会增加天然气市场的风险吗？

杨雷：的确如此，有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获得灵活供应是全球富有弹性的天然气市场形成的先决条件，但也带来不确定性。未来几年大概有1.3万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出口潜在项目，但由于成本、融资、市场等问题仍有待确定。

从消费者角度来说，认为进口LNG现货比签订LNG长期合同更合适。但天然气市场不像一般的市场。如果上游的LNG项目没有长期合同，只卖现货，一方面将因下游市场不确定而无法继续扩大产能，因风险增加而无法获得银行贷款或融资。这对投资巨大的液化厂来说将是致命的。IEA曾做过预警，如果没有新的LNG项目投资，将来市场会吃紧，届时又会出现周期性大波动，对消费者和生产者都产生损害。另一方面，现货价格的波动性更大，长期看往往比长期合同价格要高。这也给消费者带来成本增加的压力。

LNG供需双方在不断进行博弈，需要找到平衡才有利于行业的健康发展。2018年以来，LNG市场趋于理性，新的长期合同又签订不少，而且合同期限也在增长。2018年以来也新增了一批LNG液化项目的投资决策，缓解了未来LNG供应能力不足的问题。虽然从长期看仍然需要更多的项目来满足快速增长的需求，但目前已经呈现了一个比较好的态势。

需要警惕的是，LNG运输能力已有趋紧的趋势。LNG运输能力是否能得到可持续投资将成为制约LNG贸易增长及灵活性增加的隐性因素。

中国：关键在市场化

中国石油石化：在全球天然气快增长的背景下，中国应该如何高质量地发展天然气？

杨雷：中国国内天然气生产将进一步增长，但不会跟上需求增长的步伐，必须依靠不断增加进口满足需求。

中国目前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进口国。管道进口将主要随着与俄罗斯“西伯利亚力量”天然气管道连接的增加而增加。LNG将占进口增长的大部分。IEA预计2019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LNG进口国，到2040年LNG净进口量接近欧盟水平。

由于大量依靠进口，中国天然气发展质量与能否获得可靠、经济的气源息息相关。中国进口LNG现货比例不断提高，导致近两年来现货LNG价格上涨。出于冬季保供的需要，应该去提前设计、寻找有价格吸引力的LNG，也要创新机制，找到更合适的市场需求和供应的平衡，由此获得好的价格。

改革是促进中国天然气高质量发展的重要驱动力。中国天然气市场正在经历一场系统的变革。一系列改革措施已经推动中国天然气市场在向高质量发展迈进。市场是配置资源的最佳途径，如何市场化是中国天然气市场下一步改革的关键。除了销售与管输分离外，市场设计、第三方准入规则、市场建设、监管等方面非常重要。这些共同作用，才能创造一个真正有活力的市场。

市场化的进程需要时间，不会一蹴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改革的定力非常重要。我们应该对改革充满信心，共同努力，来创造一个天然气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