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

2019-01-10 02:20罗书銶
翠苑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郭大队长老婆

老郭,正式升为车间主任,手下有上百号人马了,很不容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熬到黄土掩到胸口,不惑已过,奔天命的年纪了,谦虚一点说也算是大器晚成吧。

老郭老婆却不买他的账,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蛮秀气的,是另一家公司的会计,这年头,工厂叫公司,公司叫集团,公司的派头听起来自然比工厂要大些,所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头,表现得比老郭要主观,干练,精明得多。

一大早,老郭的耳朵邊就“嗡嗡”地笼罩着他老婆的声音,交代他今天下午去开家长会。他们的儿子14岁了,好不容易混到了初一,还是通过层层关系,东托亲戚,西托朋友,花了近上万元赞助费什么的才进去的。老郭也基本上属于晚婚晚育的,经常自顾自唱些沧桑的老歌,他老婆一听就笑,说他五音不全,居然还知道怀念。可老郭不管,摇起头来自得其乐,为了保持家庭和谐,一般老婆的话他都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养成习惯了。

但要他去开家长会这个信息准确地输入了大脑,硬是像一把匕首从远处“嗖,嗖”飞来,带着寒光,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的儿子小胖从小长得白净,也扎实,胖乎乎的,老郭认为是营养过剩,却发现小子特好动,别人说是出生时没有撩好手脚,这点让老郭听起来有些别扭。小胖调皮捣蛋,不愿读书,成绩不好,留了两级,有点像老油条。这么说吧,谁家的猫从他脚边一过,他准能拔下一撮毛,书包里基本上装的几把弹弓和一些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子弹,沉沉的。上课时喜欢不时抓一把前面女孩子的头发,影响人家上课。因为这个问题,女同学的家长特来告状,说是换着年纪大的话,属于性骚扰,这属于一个性质问题,老郭当时举起巴掌就在小胖的屁股上留下了几个坚实的指印。为此,老郭的老婆和他分居了几个月。

老郭有时总在想一个问题,顽皮是不是有遗传,当年他在乡下长大的,也喜欢爬树掏掏鸟窝,下河摸摸鱼,把水蛇放到人家脖子上去,但基本上没有抓女孩子的头发,甚至碰都没碰过。难道这也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郭百思不得其解,但更让老郭刻骨铭心的是那次家长会,刚才老婆的一声吼,倒让他快速把记忆捡回来了。

那是小胖读五年级的时候,他接到老婆指令,说是下午去小胖学校参加家长会,由于是第一次,老郭心里充满了好奇,他想兴许是去那里和学生们互动一下,做做游戏,大家彼此认识认识,或者家长之间互相递递名片,再和老师沟通沟通就算完了,他还特别问了一下老婆开家长会是怎么开法?老婆盯着他,“扑哧”一下,笑了。但马上又讲了句,没什么,和你们领导开会差不多吧。再问下去,不说了,很神秘的样子。这更加增添了老郭的好奇。下午一到,他就匆忙告了个假,跨上那辆跟着他好几个年头的单车,冲着学校就去了。

到学校时,他看看时间,还早,就在学校周围转转,他想这胖小子怎么读书这么没用,学校的学习环境比他当年三个年级挤在一个教室读书时,算是好多了,怎么每次拿回来的考卷多是红叉叉的呢?他转到一个学生园地栏那里,看这些公布的学生优秀作文和数学动脑筋题,突然,在下方看到一幅涂鸦“作品”,是用那种烧剩的黑木炭画的,一个小男孩子正在撒尿,很专注的样子,尿的路线画得很长。看得出,像漫画,和老郭小时候他们喜欢乱画的图像差不多,但在这样雪白的学生园地的墙壁上,总是不合适的。老郭摇了摇头。

慢慢地,家长们陆陆续续到了,开会时间也到了。老师很客气地和大家打着招呼。讲了一些新形势下如何做亲子教育等等,随后,宣布不久前考试的名单,读到第二十名的时候,老师停下来,不读了。老郭一直竖着耳朵认真地吸收这些信息,没有得到他想的。只听见老师一字一板说,“排名在前十位的同学是有希望进到重点中学去的,排名二十名内的如果努力,还是有希望的,二十名以后的呢?……可能要看造化了。”下面有些家长马上低下头去,好像羞得满脸通红。老郭虽然也低下头,但不为所动,心想,这有什么,学习不好还可以做别的嘛,这些家长兴许是没见过世面。

老师扫了大家一眼,学习成绩好的家长一副得意得模样,明显对老师说的话很爱听。往下,老郭再也没听进去了,他分明感觉到这似乎是针对他说的,这臭小子,老是留级,害得老子跟着受罪,他突然明白了老婆那双诡异的眼神,体会到更多的是莫名的哀伤。但还远远不止这些,老师最后布置了一道数学题,说家长应该充电才能辅导好孩子。题目大概是一个人开车从A地出发到B地,另一个人骑单车从B地到A地等等,最后问什么时候相遇?要家长们算一下,考验家长的数学辅导能力。这可把老郭难出一身汗,他一看见数字就头晕,这一点比起他老婆来,他是甘拜下风的。他不记得当时是如何仓皇逃出来的,因为他交上的答案被老师很坚定地画了一个红叉,这个红叉和小胖作业本上的一模一样。出来时老郭回过神来了,什么什么时候相遇,让他们相遇好啦,管我什么事,这些老师不明摆着给家长找难堪吗?至少是给我找难堪嘛,毕竟我在厂里也算得上是个小领导的。没做车间主任之前,也是副的嘛。

回来后,老郭耷拉着脑袋,他很想找到小胖来抽一顿,却被老婆奚落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从此后,他暗暗发誓以后再不去参加家长会了。到厂里面和同事说起在学校开家长会的经历,搞得整个车间人都笑得满地找牙。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老郭老婆估计他心里有小九九,我可告诉你,这又一年多了,初一快要完了,你没有一次去开家长会,小胖的班主任是新人,一个师范刚毕业的,拎不清地问小胖是不是爸妈离婚了?怎么只看见你妈,没看见过你爸。小胖回来说给我听的。

一边絮叨着,一边从拿着公文包准备出门的老郭面前一站,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你说这老师是不是患病了,我们好好地干嘛咒我们离婚呢?再说,我这不是刚上任吗?影响多不好。老郭避开老婆咄咄逼人的眼神,要不下次好吗?

不行,这次一定要去,要不真的以为我是单身女人带个小孩,女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来,不经意地笑了笑,这个老师不会出路程问题的数学题了,你放心,是个教语文的。

唉!老郭估计再争论也没多大意义,一跺脚,好吧,好吧,下午我去走走。

当然,去走走这句话是不久训练出来的,做领导嘛,有些习惯语言是需要很快接收下来,消化并且运用的。比如去看看,去了解了解,研究研究,等等都是有讲究的。

下午还是下午,小草还是小草,阳光还是阳光,不同的是,这次老郭是叫司机送过去的,那辆单车从任命那天起宣布退休了。

这次老郭不像上次那样,一来就坐到前面去,他找了个旮旯位置,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几乎是躲在那里的。那个刚师范毕业的小伙子倒没有为难他,只是眼光略微在老郭脸上停留了一阵,估摸是终于揭开疑惑了吧,因为按照目前流行的想法是,不好管教的孩子,多半是单亲或父母离异的。他从老郭脸上读出的些许春风得意的影子,从而肯定不会是那种在婚变煎熬中的男人,望了望老郭后,颔许点了点头。

老郭也示意了一下,他担心这个老师会拿小胖说事,一说事就准没好事,别看那些平时在工厂、公司、集团里担任一官半职的喜欢吆五喝六的,但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却只能赔笑脸,再苦不能苦孩子啊。老郭也不例外,他担心着,嘀咕着。但老师却一直没提小胖,倒和家长们讲起了一个故事,一个乡村来的孩子,父亲一直在在这里打零工,扫马路,母亲有严重的眼疾,近乎双目失明,正在接受治疗,孩子的学费都是你一点我一点,好心人凑的,几经周折,到了本校求学,成绩却遥遥领先,而且孩子特别听话,懂事……叙述中,老师的眼光里有些东西在闪动,到底是师范毕业的,措辞准确,打动人心,下面的家长有些眼圈开始红了,就在大家猜测讲的是谁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老师走到一个妇女身边,叫道:阿姨,请到前面来吧。

大家一齐把目光聚集到一个妇女身上,淡淡的眉毛,脸色稍有些苍白,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普通的浅灰色上衣,身材修长,如果不是老师讲了这个故事,没有谁会想到这个柔弱女子肩负的重担,她没有走到前面,四面向大家鞠了鞠躬,却明显有些卑怯,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尽管透着一股乡下女人的简朴和单纯,但她鞠躬时稍稍露出的笑意,是一种坚定和柔韧。

老师这个举动本意是要家长们好好和孩子沟通,看人家一个在经济上如此不堪一击的家庭却能培养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孩子,是一种榜样,一种激励。不知哪个家长突然站起来,掏出一百元钱走到这个女人身边,说是点小意思,帮孩子买点文具之类的,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惶恐着,她拼命摇头,表示这样不好,她的真诚却感染了更多人,大家纷纷掏钱,有的干脆塞到老师手中。场面变得热烈而感人,一场家长会倒成了捐赠会。

老郭听完老师讲这些后,还没回过神来,他边听边想着小胖,唉,人家的孩子这么争气,这小子要是有一半好,我也要烧高香的。他暗自琢磨的时候,也慷慨拿出了几百块,来到这个女子身边,刚才坐得远,没仔细看,再说了,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特别注意哪个女子长得怎么样,他走近那个女子时,却清清楚楚看见,在女子右脸颊下有颗黑痣,由于苍白,黑痣显得更加黑。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脸,失声叫道:玉芹,玉芹是你吗?

众人都望着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老郭突然意识到失态,他不好意思朝大家点了点头,转而又说道,“玉芹,我是郭勇啊。”

只见女子手一颤,因为眼睛不好用,她只能通过声音来辨认,郭勇,真的是你吗?也许是过于激动,眼睛似乎很痛苦地动了动,嘴唇激烈抖了一下,好像要急于说什么,或想知道什么,倏忽间又停了下来,仿佛有很多事情埋在不远的苍穹中。

大家都认为是遇到熟人了,没在意,会后各自回去了。

老郭没走,通知司机先回工厂。他一直在校门口一棵大树下等玉芹出来,不大一会,老师扶着玉芹来到门口,她手上拿着一根探路的棍子,一路上,老师帮她把背包理好,反复交代几句,看上去好像要执意要送她回去的意思,但终于被玉芹劝回去了。

玉芹抿了抿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摸索着准备回去。老郭冲了上去,他一把拉住玉芹的手,这个动作把玉芹吓退了几步,你是谁?想干吗。

我是郭勇啊,玉芹,你不会连我都忘记吧。老郭声音有些急促,他望了望来往的人流,放下了手,我们找一个地方去坐坐吧。

虽然接近秋天,但绿叶葱茏,树木茂盛,小草把整个天都要染绿了,微风徐徐吹来,让人顿觉人间真好啊。老郭基本上是半扶半拉的把玉芹带到市区公园的一个角落上,他望着这个饱经沧桑的女人,有说不完的话。

老郭二十六岁那年,赶上知青下乡的年代,这个充满人生激情和远大志向的岁月,和许多人一样,老郭背包一打,就随着咣当咣当的火车到了皖北一个乡村,在一个小山村里,有着上百户人家,没有电,都使用煤油灯,没有罩子的,浓黑的烟在空中飘扬,时间一长,钻到人的鼻孔里,一挖,满手指的黑。老郭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农家里,主人很憨厚,古铜色的脸,经常拿着一支旱烟斗,很像电影里放的那种西北汉子,有时老郭怀疑他们是不是西北逃难到这里的,但一直没敢问,也觉得问起来很无聊。這个主人就是玉芹的父亲。

有时玉芹的父亲也带老郭去山上转转,野兔从他们身边飞快地跑过,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见一些走错了路的野猪,彼此对望一下,又分开了。他们不是去打猎,是去山上采些果子和野菜,玉芹的父亲还会一些中药,随便就一起带上。生活很平淡,有的是时间思考和读书,老郭不喜欢数字,却爱看些社会类、侦破类的小说,下乡时也就带了几本。

乡村要种水稻,到了初春插秧的时节,全村男男女女都出动,女的拔秧,捆秧,男的挑秧,插秧。小雨霏霏,披蓑衣,戴斗笠,有的直接用化肥袋子套在身上,加上那些在水里被蚂蟥沾在腿上,吓得跳起来的女人的叫声,可谓好一副自然而博大的春耕图。而正是这些画面经常出现在老郭的梦里,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可景致归景致,无论哪一道程序都很累人。尤其是插秧。遇到一块几亩大的水田,从弯腰开始插下第一颗秧时,没有一个半钟头上不了岸,站在水田中央,望不到对面窄窄的田埂。大队长是个插秧高手,比别人总要快出几十分钟,坐在田埂上抽起旱烟,瘾得那些犯困的男人们都加快速度,老郭也是其中一个,他那时不是为了抽烟,是为了展示自己良好的革命素质。他好不容易到了岸,扭扭腰,活动活动筋骨,刚想坐下来休息一下,突然听到大队长一声吆喝,哟,小子,这样就想休息了,下去,今个中午要完不成这些,你不要吃中饭了啊。玉芹就在不远处拔秧,听到大队长吼声,就叫了起来,队长,你多大了,老是欺负勇勇,他一个读书人能和你比吗?于是就有人跟着数落队长,也有人跟着起哄,妹子,莫不是勇勇住在你家,就成了一家子吧。玉芹抓起一把泥巴就扔过去,一片笑声。

这样的次数多了,大队长就私下里偷偷地奚落老郭,小子,还勇勇额,多甜啊。我可告诉你,插秧时,我的要求是不想看到你们的脑袋,看到的只是你们的屁股!老郭使劲点头答应,看着大队长狠狠地离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大队长一直想让玉芹做他的儿媳,平时玉芹说的话还是有些顾忌的。老郭那时没有理会这么多,只知道表现,显示自己心是红的,树立敢吃苦,不怕累,不怕脏的形象。

但一到晚上,他还是累得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唉,没办法,农忙都这样。玉芹的父亲总这么和他说。没什么,我行,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的,也干过。老郭每次都这样回答,很坚强,也很真诚。实际上他在乡下这段日子几乎是每天掏鸟窝过的。

岁月在雨的嘀嗒声中悄然而过。一晃,老郭下乡一年了,快到春末时,农忙告一段落,村里面为给大家放松一下,准备放一场电影。那个年代,能看到一场电影是莫大的享受。一大早村民就把放电影的家伙用大板车拉回来了,拉板车的人趾高气扬,意气风发,吹着口哨,刚到村口,就故意大声嚷嚷,让开让开,哎,这个,闪开,别撞坏了片子。村民习惯把电影胶卷说成片子,现在听起来感觉怪怪的。

晚饭时分,所有村民都快速结束了,小孩子把家里的凳子都抬到村子中央那个空地,大人不断地问,挂幕布了吗?挂幕布了吗?声音很急切。放电影的人故意慢条斯理地打开大灯,迟迟不放胶卷,场地上坐着的,站着的,找人的,喊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甚至跑到树上,挂着两只腿的,一片混乱。但每每一打开“某某电影制片厂”,光芒四射,场地上“呼”的一下子全部安静了下来,铿锵有力的胶卷转动的声音就盘桓在这个古老的村庄上空,永远不再散去。

玉芹抓住老郭的手,穿行在人群中,她的大胆让大家瞠目结舌,玉芹的父亲曾暗地里提醒过她,但不起作用,玉芹说他是老封建,实际上,玉芹的父亲也确实喜欢这个叫勇勇的,比去大队长那个猥猥琐琐的儿子强多了。再说,现在提倡婚姻自主,不会出现白毛女了,也就眨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希望他们能早点结婚就好。

放到第二个电影时,里面有男女接吻的镜头,很热烈,很疯狂,在当时属于先锋式的,看得满村人眼睛发直,年纪大点的,假装咳嗽,女的一边不屑的样子,哟,怎么会这样,眼神却不时瞥过去一阵。

这些画面给大家的冲击力很强,在回去的路上,玉芹干脆拉着郭勇的手跑到对面一块庄稼地里,对这个在乡下长大,在城里读书,有些野气,又有些文雅的男孩子,她是满心欢喜。自住进她家后,少女的梦想如痴如幻,浪漫的情调无时不在充斥她的心灵。她有意识地护着他,第一个叫他勇勇,帮他洗衣服,不让他干重活,累活。

收割完稻子后的秋天,到了晚上时感觉有些凉,玉芹父亲在磕着烟斗,仔细地给队上分给他家饲养的那头老牛梳着毛发,大队长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像个幽灵一样,猫着腰,在玉芹父亲耳朵边说,知青马上就要回城里啦,上面的消息。玉芹父亲一抖,手上的木耙子掉在地上,他缓缓回过头来,什么,你讲什么。大队长又重复了一句,有些得意,又有些收敛,他应该还不想把那种想看笑话的心情表露无遗,毕竟他依然另有打算。

纸包不住火,消息很快传开了,陆陆续续就有人返城了。这些日子,最痛苦的莫过于玉芹和郭勇,说实话,在如此偏僻的山区里生活,宁静却也单调,贫瘠和辛劳,这些和一些田园抒情是两码事,生活就是生活,既实在也残酷。如果真的是那么好,为什么大纷纷要涌向大城市呢?老郭那时就处于非常焦虑和矛盾中,焦虑是早点回去,矛盾是如何面对玉芹。最后是老郭的父母托一个远房亲戚带话,说两老都病了,死拉活拽带走了郭勇。玉芹在这个时候却很平静,她一边劝自己,一边安慰郭勇,还一边担心自己的父亲,在郭勇离开的当天,她到自己的母亲坟前哭了一个通宵,尽管郭勇临走时说会回来接她,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些没有答案的痛苦将团团包围她。

郭勇走了不久,玉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在农村是伤风败俗的。玉芹父亲知道了他们发展到这个程度后,懊恼,羞愤,唉声叹气。大队长自郭勇走后不久,三天两头请人来提亲,都被頂了回去,当他得知玉芹怀孕了,幸灾乐祸的,他看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还有些斗鸡眼的,成天在村上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儿子,心想,这下你小子可以娶个漂亮老婆了,虽说不是黄花闺女,但这样足矣。只要打掉孩子,他家还是会接收的。他也满以为玉芹家会答应,玉芹父亲半天没说话,他望着这个跟着他受了几十年苦的女儿,心有不忍,却无可奈何,反过来劝玉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嫁过去。

玉芹死活不答应,她唯一的挡箭牌就是郭勇会回来接她。可谁都清楚,很多人返回城里后,由于种种原因,基本上是杳无音讯,从此陌路。也如同他们判断的,郭勇一回去,他父母就明确表示不接受乡下的女子做媳妇,否则就要气死,经不起几个回合的折腾,郭勇就屈服了,在家人撮合下,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而且趁热打铁,不久结婚了。

为了躲避大队长家的纠缠,也为了把孩子生下来,玉芹居然答应一个人贩子把她带走,人贩子一生做了不少缺德的事,却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自然乐得很,几经周转,来到一个苏北一个穷山沟里,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在农村里呆惯的玉芹没有提任何条件,就是要对方同意把孩子生下来。大她十岁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有一点络腮胡,人却特别的老实,幼年就父母双亡,靠奶奶带大,吃尽人间辛苦,所以这个高大的男子内心却有着一颗朴实,至善的心灵,为此,玉芹后来特别感激。孩子生下来后,玉芹也想为这个男人家续续香火,怎奈总也怀不上,检查下来,是男人的问题。从此后,男人跟玉芹狠狠地说,虽然我命中注定无子,但这个孩子就等于是去我亲生的,我一定要全力培养他,哪怕做牛做马。这让玉芹足足感动得又哭了一晚上,她没想到,苍天还是如此垂怜于她,也就和男人一起一心一意抚养这个和郭勇的孩子。

农村孩子上学晚点,等到孩子要上學了,为给孩子攒足学费,靠单薄的几分地已远远不够,夫妻俩就到附近一家采石矿上打零工,每天和这些坚硬的石头打交道,冬去春来,手上是一道道的血口子,有时玉芹劝男人不要这么累,她心里过意不去,可这个男人只咧嘴笑笑,无形之中更加增加了玉芹的感动。可就在一次石矿爆破时,飞起的碎石疾速刺向来不及躲闪的玉芹的双眼,她“啊”的一声,就晕倒过去了。在病床上,她使劲睁开眼去搜索,却再也无法看见,有时眼内还会流出少许血丝,医生说,除了碎石撞坏视网膜外,和平时经常抑郁流泪也有关。玉芹想到了郭勇,想到了死亡,想到了远方孤苦的父亲。可就是这时候,不善于交流的男人,总和他提到孩子,提到孩子要读书,要出息,要治好她的眼睛。这些无疑给了玉芹很大的信心,她不断在求生和求死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

接下来几年,去外面谋生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和玉芹商量要给孩子找一个好的学校,再苦再累也要培养孩子读书,玉芹还在徘徊,虽说和这个男人是偶尔相逢,谈不上感情二字,但他的真诚是她和孩子唯一可依靠的,这几年太熟悉这个家里的味道,自己精心经营,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家,贫寒却温馨啊。男人看她还在犹豫,在没有和她通气的情况下,打好行李,定好去江城的车票,最后她想了想,也是,为了孩子,豁出去了。男人凭着力气,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做环卫工作的活,孩子安排在附近一所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后来,因为孩子学习非常优秀,人见人爱,就直接被推荐到重点中学去读书。也就是和老郭的儿子小胖在一个班。

每次参加家长会的时候,都是玉芹去的,她多是认真地听着,很少说话,每当老师表扬她的儿子时,她心里是美滋滋的,仿佛这十多年来所有的辛酸,苦闷,委屈,穷困,在这样的会中间得到彻底的释放,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当老郭听玉芹讲完这些经历后,他无法在公园的凳子上坐着,他一直毕恭毕敬地站在玉芹面前,像一个罪犯在反思自己的滔天罪行。他嗫嚅着嘴唇,一行行热泪滚滚而下……他想解释当年的荒唐,想解释当年为什么会这样,想解释。他似乎有太多的解释,却又什么都解释不出来,一切解释在这个时候都是多余的。他紧紧抓住玉芹的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受累了。玉芹的肩膀开始耸着,她也死死捏住了老郭的手掌,她要把十几年的怨恨充充传输到老郭身上,空空的双眼里,浸透了爱怨。

老郭让玉芹不要乱跑,坐在凳子上等他。玉芹急忙问他去哪?他没说。他知道学校马上放学了,这里的孩子多半是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他赶到校门口,看到小胖正出来,他让小胖把另一个孩子叫上,也不多说什么,领到玉芹跟前,玉芹听到一声,

“妈,你怎么在这里?”

“小胖,你爸爸带我们来这里干吗?我还要赶回去,我爸爸看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小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望了望老郭,又望了望面前这个瞎了的女人。玉芹却站了起来,这就是小胖吧,她用手摸了摸小胖的脸,常听我孩子提起。可小胖明显感到女人的手在激烈地颤抖,老郭别过脸去,只有他心里最清楚,接下来的家长会,他一定要参加的,而且远远不止这些,他坚定地把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抓住……

作者简介:

罗书銶,省作协会员。有小说、诗歌等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上海诗人》《星星》《鸭绿江》《扬子江》《延河》等刊物上,出版诗集《一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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