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张媛
江南大学设计学院
内容提要:《今古奇观》共四十卷,其中有六篇内容来自《喻世明言》。本文通过对宝翰楼刊本《今古奇观》与衍庆堂刊本《喻世明言》中图文对应关系的分析,探究相同文本、不同版本版画插图的区别,探讨版画插图的艺术特征及图文关系。
《今古奇观》是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选集,明抱瓮老人编,主要选自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共四十卷,其中有六篇内容来自《喻世明言》,分别是“滕大尹鬼断家私”“裴晋公义还原配”“吴保安弃家赎友”“羊角哀舍命全交”“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以下就二者的版画插图来进行探讨。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今古奇观》为明末吴郡宝翰楼刊本(以下简称《今古奇观》),四十卷,其中有版画插图八十幅,月光型;《喻世明言》为明末衍庆堂刊本(以下简称《喻世明言》),二十四卷,其中有版画插图四十八幅,单页整版式。两书中共有六篇内容相同,每一篇都各自有两幅版画插图,具体如下。
“滕大尹鬼断家私”出现在《今古奇观》第三卷和《喻世明言》第三卷,讲述明朝永乐年间年太守倪守谦家庭内部财产纷争,以及滕大尹装神弄鬼断家私并攫取余银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倪守谦遇梅女子的情节,《今古奇观》中插图人物、背景刻画更加准确、生动。在第二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滕大尹观看《行乐图》,失手弄湿画轴并发现画轴中的秘密的情节。《今古奇观》中插图人物动态准确、生动,完全符合原文描述;而《喻世明言》中《行乐图》被挂在墙上,不可能被弄湿,插图内容与原文相悖。
“裴晋公义还原配”出现在《今古奇观》第四卷和《喻世明言》第十三卷,讲述的是唐朝裴度立下平叛奇功,还朝拜相,当地刺史把唐璧未婚妻黄小娥献给裴度,裴度得知真相后将黄小娥还给唐璧并为其主婚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唐璧遇难的情节。在《今古奇观》中,唐璧动作幅度更大,动态、表情也更加准确、到位。在第二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裴度还妻的情节。《今古奇观》中插图人物呼应关系、主次安排更加准确、到位。
“吴保安弃家赎友”出现在《今古奇观》第十一卷和《喻世明言》第二十一卷,讲述的是吴保安花费十年时间外出做生意,以便筹得绢布而救赎郭仲翔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郭仲翔负骨归葬保安夫妇的情节,人物动态准确到位,表情坚毅、生动。在第二幅插图中,《今古奇观》选择了保安赎友的场景,而《喻世明言》选择了杨安居见吴保安的场景。相较之下,《今古奇观》所选取的场景更能体现故事的重要内容和精彩瞬间。
“羊角哀舍命全交”出现在《今古奇观》第十二卷和《喻世明言》第十二卷,讲述的是西汉左伯桃与羊角哀结伴求见楚元王,途中遇到大雪,左伯桃为了成全朋友牺牲自己,后羊角哀受到楚王重用回来厚葬左伯桃,并自刎去帮助左伯桃对抗荆轲鬼魂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左伯桃为友脱衣并粮的情节。在第二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羊角哀拔剑自刎的场景,人物刻画准确、生动,但在场景处理上《今古奇观》更胜一筹。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出现在《今古奇观》第二十三卷和《喻世明言》第四卷,讲述的是襄阳商人蒋兴哥的妻子王三巧几经辗转、后来破镜重圆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两书都选择了王三巧初见陈大郎的场景。在第二幅插图中,《今古奇观》选择的是蒋兴哥辞别陈大郎、重见珍珠衫的场景,《喻世明言》选择的是蒋兴哥与王三巧再相见的场景。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出现在《今古奇观》第二十四卷和《喻世明言》第二卷,讲述的是鲁学曾和顾阿秀自小“面约为婚”,后顾阿秀因事自缢,鲁学曾身陷囹圄,陈御史彻查案件,鲁学曾沉冤得雪,几经辗转,娶表哥前妻为妻的故事。
在第一幅插图中,《今古奇观》选择的是假公子“应邀”前来相会顾阿秀的场景,而《喻世明言》则选取了管家婆给假公子引路的场景。在第二幅插图中,《今古奇观》选取了陈御史审案的场景,而《喻世明言》选取的是梁尚宾买布的场景。
六个故事中,尽管所选情节有些区别,但两书中的版画插图都尽力表现原文内容,在画面刻画手法及艺术特色上也有一定的区别。
版画插图版式的区别:《今古奇观》中有插图八十幅,月光型版式。周心慧在《中国古代版刻版画史论集》中说:“晚明时期苏州率先流行所谓‘月光式’版式,图版外方内圆,是对中国古版画版式的一大创新。其形如镜取影,画面虽小,却隽秀典雅。”这种“如镜取景”的插图形式是整版式插图的变形,带来画面集中的效果。《喻世明言》中有版画插图四十八幅,单页整版式。“图绘占满书页,一面书页即是一幅完整的画面,这种插图的独立性较高,具有单独欣赏的价值。”[1]由于插图在卷首与正文分离,插图所需要表达的信息量也随之增加,插图自身的独立性、表现性、完整性使得画面中情节的复合再现,画面构图多层次化,并增加图目和赞语,增加了插图的内涵和意境。
构图形式的区别:《今古奇观》和《喻世明言》都以景物为中心、人物小型化的构图方式处理画面布局,除了画幅形式的不同,两者在画面布局及处理上也有较大区别。《今古奇观》版画插图特别注意画面的疏密、聚散关系,有一定的节奏感,主次分明;《喻世明言》则是平铺直叙,缺乏审美考虑和艺术处理。如在《今古奇观》中,“裴度还妻”的场景构图均衡饱满,人物安排疏密有致,被簇拥的黄小娥、拈须微笑的裴晋公、慌乱又惊喜的唐璧相互呼应,共同构成画面焦点,可读性强,耐人寻味;在《喻世明言》中,整体布局左重右轻,黄小娥被淹没在侍女群里,裴晋公则被过度“放大”而显得孤立,唐璧则被“边缘化”,画面中各部分缺乏呼应。
人物造型的区别:在《今古奇观》版画插图中,人物线条流畅、动作准确,人物之间动态呼应关系较好,主次分明,主要人物的表情刻画生动,服饰纹样细致。如“裴度还妻”的场景中,凤冠霞帔的黄小娥被一队侍女簇拥着,格外突出,侍女们服饰简单概括,动作准确,前呼后拥,主次分明。裴晋公作为画面主角之一,除了动作、表情准确,对其帽冠、衣服纹饰等都进行了深入的刻画,突出其主要地位。在《喻世明言》版画插图中,人物线条流畅,但动作雷同,人物之间的呼应性差,主要人物的细节处理简单。在“裴度还妻”的场景中,侍女们的表情、提灯侍女的动作等都过于雷同,对主角黄小娥、裴晋公的服饰也没有更多的细节刻画。人物之间的呼应关系、疏密关系、节奏关系考虑得较少,画面效果也不如《今古奇观》中的精彩和生动。
场景塑造的区别:在《今古奇观》版画插图中,场景刻画细致、到位,不管是建筑、山石、江河、植物等室外场景还是屏风、家具、器皿等室内陈设都一一交代,烘托出故事背景。在《喻世明言》版画插图中,场景处理过于简单,虚实、疏密关系欠推敲。如在“裴度还妻”的场景中,《今古奇观》中版画插图对花灯、帷幔、烛台、屏风等的处理无不仔细推敲、细致描绘,对裴晋公身后的屏风也进行了细致描绘,而起伏的群山、广阔的水面、精巧的楼阁及湖中的扁舟等,既丰富了画面内容,使画面均衡,又通过山水烘托出裴晋公宽广的胸襟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在《喻世明言》中,屏风只勾勒了轮廓,帷幔和花灯刻画程式化,画面下方的栏杆刻画过于琐碎反而影响了画面整体疏密布局。在“羊角哀舍命全交”场景中,《今古奇观》的描绘可谓细致深入:左伯桃的墓地周围有一片松树林,有墓碑,并题写碑文“中大夫左伯桃之墓”,周围还有两座华表,墓前有一供桌,桌上摆满酒菜,桌下还有香案,案上有点燃的香烛等,在画面左上角还有建筑屋顶,正是文中提到的“享堂”,等等。如此细节在《喻世明言》版画插图中则并无交代。
在比较版画插图与小说文本的关系、版画插图艺术特色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对其“语-图”互文的现象进行分析,挖掘和探讨两书的图文关系。
有的研究者“把‘图源于文’‘因文生图’视为明清小说版画插图‘语-图’互文的第一个层面”[2]。所谓因文生图,简单地说,就是“用图画来表现文字所已经表白的一部分的意思”[3],使“文”具象化、直观化。“中国古代小说插图同样如此,在图像生成机制上,首先受到的是语言文本的影响,图像形象地再现了语言文本的情景描述,或抓住关键情节进行瞬间定格,因而‘图与文合’是图文结合最常见的现象。”[4]
《今古奇观》和《喻世明言》的版画插图也不例外,“因文生图”是其图文关系中最常见、最主要的类型。从前文“文本与插图的关系”分析中可以看出,两书中的插图虽然构图布局、选取场景、表现手法等因素有所区别,但基本上可以做到图与文合,较准确地体现文本内容。
除了“因文生图”的插图之外,图异于文是两书“语-图”互文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这里所指的“图异于文”既非图文相左,亦非下文将论述到的“图溢于文”,而是指“插图在表现小说故事情节时,在环境创设、人物配备、动作刻画等方面出现与小说文本内容不相匹配的现象”[5]。
《喻世明言》“滕大尹鬼断家私”中滕大尹观看《行乐图》场景中的人物动作,“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王三巧初见陈大郎时的王三巧的动作等都与原文有出入。因前文已述,此处不再赘述。
在准确表现文本内容的同时,突破文字限制,加入画家情感,让插图更加生动、感人。如在《今古奇观》“羊角哀舍命全交”中,画面中除了描绘文中提到的墓地、松柏、华表、享堂等外,作者还在墓前添加了供桌,桌上摆满酒菜,桌下还有香案,案上有点燃的香烛等,升华了羊角哀、左伯桃之间的伟大友谊;在“裴晋公义还原配”中,裴晋公身后的屏风上绘制的山水图卷烘托出裴晋公宽广的胸襟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喻世明言》中的每幅插图中都有文字,主要包括两大类:图名和赞语通过文字来渲染环境、升华主题,同时留给观众很大的遐想空间,也扩展了画面的内容、意境。
载宝翰楼刊本《今古奇观》和衍庆堂刊本《喻世明言》相同的六个故事中,插图的表现都是以景物为中心、人物小型化的构图方式处理画面布局,但画面所呈现的效果则不尽相同,尽管都能准确传达原文意思,但相较之下,《今古奇观》中的版画插图更加注重画面的细节刻画,对背景处理以及人物动态的呼应关系、疏密关系、节奏关系的把握都更加考究和到位,给读者一定的视觉美感。版画插图在准确表现文本内容,体现当时社会经济、生活等方面的潮流与特征的同时,也是对画家基于现实或想象思维的一种印证,代表着创作者的思想意识,也是对当时社会民众视觉冲击力的一种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