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云堂散论（十）

言恭达

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书法艺术审美之特征，我总结为：向内、重和、尚简、贵神。

“道”浓缩为线，线是道的化身。线的本质是简约与自由。化繁为简、以简驭繁是中国人最本质表现事物的方法。“道”是至简至纯的，只有中国的书画艺术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书贵通变。古人有“得法后自变，自我一家，犹禅家所谓向上转身上路也”之说。书家要做到不偏师古，又能独标个性，以诗性的思维，以开阔的视野，坚持理论与实践的一体性。以情究理，以理导情，贯通古今，研究本体，创造美感，传递快乐。我一向认为：人生命的过程是文化的过程，自然也是经营人生的过程。艺术的灵魂要能摆脱羁绊，直视前方伸展的道路，不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权衡脚下的步伐上，浪费在对已逝时光的频频怀旧上，我们应该拥有真正的单纯！以此人生的底色，支撑审美理想的高度！

笔墨是书画艺术的本体核心要素，是书画家心灵的迹化、气质的彰显、审美的传递、学养的标识。笔精墨妙是中国文化慧根之所系。“笔墨当随时代”，须具有新时代特质的新的创造与贡献。凡是在中国书画艺坛上能经受历史检验而为人们公认的大师们无一不是突破前人藩篱而创新格的。他们独特的艺术语言系统的创造，对历史传统的极具价值的时代转化，才是这些大师艺术永恒的原因所在。

陆机《文赋》有云：“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中国书法不是单纯玩弄线条的艺术，它是以书写内容直接阐发时代特质，给欣赏者启示或教益。然而，成功的书法艺术“会古通今，极虑专精”无一不是以高超笔墨来支撑的。

中国书画笔墨之气格决定审美之高下。笔精墨妙是一个书家求艺的基本修为。“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石涛《画语录》〉可见，一画之笔法关系到中国书法的基本命脉与核心理念，它不仅是技法概念，更应理解古人所述“骨气形似，皆求于立意而归乎用笔”。

康有为指出书画须得高古之境：一是真，二是朴，三是简。清代笪重光提出“以清为法”，“点画清真，抒高隐之幽情，发书卷之雅韵”，而点画之清气与大气，根植于作者的本性与素养之中。书之探索，其内在意识结构是以儒学的“以人为本”为道德内涵，以老庄思想“清静无为”“淡泊人生”“回归自然”为创作思维方式，以追求“真善美”为人生担当。立意为象的主观意识的精神建构，将书法艺术的意象内质展现出来，营造出具有个性化的特有意境与审美指向，从而透析中国书法线性墨态的视觉图式，呈现艺术王国的人文精神。

认真极处是执着。执着地追求作品的高雅与经典、纯正与新意。项穆在《书法雅言·辨体》中说：“夫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给、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书法正是其“心之所发”的审美体现，是自然与生命的精神陈述。

坚持格调的第一性，技法为第二性，在当今审美尚势尚意的基础上，功力与情性并重，理性思辨与感觉悟性统一，追求艺术冲突的大格局、通变的大和谐，既大气又意趣，在创变中赢得时代精神元素中的张力与活力，从而推进艺术创作从古典主义走向现代艺术形态。

中国书画与诗联的文化精神是写意精神。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社会处于审美转型期，无疑我们的诗书艺术也正处在东西方文化、历史与未来的交汇点上。审美文化的重要职责，不在于满足人们宣泄感官的消遣娱乐作用上，而是引导人们超越自我的感性存在上升到自由的人生境界，净化人的灵魂，培养良好的人文素质。意随书出，诗随意深。高明的诗书家会从写形寓意，挖掘深层的人文内涵，到达写神赏心的境地，真正做到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状物抒怀。

但凡一位成功的书家关键都在于对传统艺术的开掘，不随时俗流转，精究八法，潜神苦志。书之妙道，不外形式与表现。“表现”在于用笔的高超，而形式又具备很高的理法性。书家经历求工求法后，又贵不为法度所拘，方能融法度于自得，友情性于毫端，至此，“情”与“意”方能得到本质的体现。

中国书法注重书写性，写意精神是书法艺术“道”的精神。传统老庄之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虚静”是中国书法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老庄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大美”是否定世俗浮薄之美和纯感官性的乐，轻视世俗矫造蓄意之巧，从世俗感官的快感超越上去，以把握人生之大乐，从“小巧”进一步追求与造化同一的“大巧”。

书法艺术的追求是“意”的追求，不应该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上。我们看古代经典书作，不难看出创作者的独特个性与激越情绪在作品中显露的意境、神韵和气势。王羲之写《兰亭序》“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飘逸脱俗的神韵是东晋士大夫顺随自然的道家思想的表现；颜真卿追祭从侄季明匆匆草就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他有感于巢倾卵覆的巨大悲愤，览于文，显于书，进入感性的忘我境界中；苏东坡《寒食帖》中将颠沛流放的苦愤倾注于艰湿豪迈的笔触中；杨凝式《神仙起居法》道出作者佯狂避世的深切悲哀……

意随字出，书随意深。但凡高明的书家都是从写形寓意，挖掘深层内涵，到达写神赏心之境地，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状物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