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磊
依据瓦当装饰情况的不同,将古代瓦当分为素面瓦当和纹饰瓦当两大类,其中纹饰瓦当又分为图案瓦当、图像瓦当、文字瓦当三类,是目前瓦当研究领域诸多专家学者的基本共识。但统观传世和考古出土纹饰瓦当遗存,其中还有一类图案与文字共存的瓦当——图案文字瓦当。与其他纹饰瓦当相比,这类瓦当的数量相对较少,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往往将文字无法辨识者归于图案瓦当,能辨识者则归于文字瓦当,并没有将其单独划分为一类,因而也没有出现针对此类瓦当的专题性研究。但此类瓦当作为我国历代尤其是早期瓦当遗存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类型,对研究文字瓦当的起源、瓦当装饰的艺术手法以及早期文字的衍变都有着重要价值,理应引起学术界的关注。
就出现的时间来看,纹饰瓦当三大类中,以图案瓦当的出现为最早。在陕西扶风周原遗址的凤雏宫殿遗址和召陈宫殿遗址中发现的西周瓦当中,就已经出现以重环纹、弦纹、绳纹为装饰的图案瓦当;图像瓦当的出现大体始于东周,河南洛阳东周王城出土的饕餮纹瓦当、山东临淄齐国古城出土的树木双兽瓦当、河北易县燕下都遗址出土的饕餮纹瓦当、战国秦的动物图像瓦当都是此时期图像瓦当的典型代表。秦朝建立后,夔纹、鹿纹、鸟纹及莲花纹等图像瓦当依然多见,但总体上渐趋衰落,而以各式云纹为主的图案瓦日益流行并逐渐成为汉代图案瓦当中的主流。
文字瓦当出现的时间目前在学术界仍未完全达成共识,有战国说、秦朝说、汉代说三种不同的观点,而又以汉代说最为流行。认为文字瓦当出现的年代上限为西汉,曾是瓦当学界不少学者的观点。但在1996年冬天,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雍城考古队在对陕西凤翔县长青乡孙家南头堡子壕遗址进行了试掘时,在秦统一前后的文化层中出土了“蕲年宫当”“槖泉宫当”“来谷宫当”等一批带文字的瓦当,从而从地层学的角度确认了秦文字瓦当的存在。这批瓦当中的一品“云纹来谷”瓦当,即是图案与文字相结合的图案文字瓦当。此品“云纹来谷”瓦当为泥质,瓦为灰色。当面为模制成型,较平整,边轮窄且不平。出土时已残,仅残存原当的四分之一,复原瓦径约16厘米左右。边轮宽窄略异,在0.6—1.1 厘米之间,当厚 2.4—2.6 厘米。当心圆内为一大乳丁,中心圆外接双线“十”字形界栏,将当面均分为四个扇形区。四扇面中,下方扇面内有右读的“来谷”两字。其余三区已残,但从左右两区残存的纹样局部来看,应为秦汉时期图案文字瓦当中最为流行的云纹[1]。这是迄今为止经科学考古出土的图案文字瓦当的最早实例。
除此枚“云纹来谷”瓦当外,还有一些被有关专家认定为统一秦前后的图案文字瓦当采集品,其中比较重要的有:
(1)北京古陶文明博物馆藏“日月山川利”瓦当。瓦当质地为泥质,夹有粗砂,青灰色。当面直径14厘米,边轮宽 0.8厘米,当厚1.8—2.4 厘米。当心饰一“米”字形纹,其外两层弦纹,弦纹外饰辐射纹(有学者也称之为水轮纹)。“日月山川利”五字由左下开始,以顺时针的方式排布于“辐射纹”之中,除“山”“月”二字外其他三字较难辨识。部分学者以该瓦当纹样、制法、质地、瓦色为依据,将其推定为战国秦瓦当,认为它应当出土于秦都雍城附近,是当时祭祀日月山川之神殿所用物。
(2)“华市”瓦当一品,1982年凤翔县高家河采集。面径 13.5厘米、边轮宽0.8—1.1厘米、当厚 2.2—2.5厘米,瓦色青灰,当面涂有朱色。当背不平整,有明显切痕。近边轮处有弦纹一周,当面中心为大乳丁,乳丁外饰弦纹一周,两层弦纹之间的环形区域内装饰五个勾云纹。勾云纹与外层弦纹相接,当面左部为鸟树纹,树冠朝内。在云纹之间夹饰两字,文字为小篆体而略加装饰,上下排列。早期因文字无法确认,曾以“燕树纹瓦当”著录[2],后周晓陆、路东之两位学者将其释读为“华市”,认为该瓦当为秦都雍城中某市署之名[3]。
(3)“口口羊利”一品,陕西凤翔县豆腐村采集。面径16厘米,边轮宽0.5厘米,当厚1.8厘米。泥质,瓦色深灰,背有切痕。当心为弦纹一周,弦纹外接双线十字界栏,界栏末端各接一卷云纹。当面中心圆内的纹饰近似网格纹,焦南峰、王保平等四位学者认为其内藏“口口羊利”四字,并推论“此瓦为秦统一前后雍城某处宫殿所用之吉语瓦当”。
(4)“壬(子)”瓦当一品,面径 16.5厘米,当缘宽1.2厘米。当面中心为弦纹,弦纹较粗,外接单线勾云纹,整体近葵纹但云头勾卷方向不一。在勾云纹之间隐起二字,陈直先将其释读为 “王干”,并认为“王干疑‘琅玕’之最省文……,与‘狼干万延’瓦同为竹宫之物。”[4]后焦南峰、王保平等学者则将其释读为“壬子”,并以此瓦当纹饰多见于秦都雍城、秦咸阳城遗址为依据,将其推定为秦瓦。
综合起来看,以上图案文字瓦当上的文字与成熟的文字瓦当上的文字相比,字形相对较小,笔画多修饰且多隐藏于主题纹饰之间,难以发现和准确释读,呈现出一定的“原始性”,而且皆为采集品,年代也缺少考古地层学的支持。但在瓦当形制、制作工艺,尤其是在装饰纹样上与秦都雍城、秦咸阳城遗址出土秦代瓦当相近,而与汉代瓦当区别较大。结合陕西凤翔县长青乡孙家南头堡子壕遗址出土的具有明确地层信息的“云纹来谷宫当”,将图案文字瓦当出现的年代上限推至西汉以前的战国晚期至秦统一前后的结论应该是大体成立的。至于在瓦当纹饰发展序列中,此类图案文字瓦当的出现是否早于纯文字瓦当,是否是成熟的纯文字瓦当的雏形,还有赖于未来的考古新发现。但作为一种思路,对考察文字瓦当的起源有着重要意义。
两汉时期,图案瓦当及纯文字瓦当成为汉代瓦当中数量最多的两大类型。同时以各种图案纹样与文字相结合的图案文字瓦当也得到了极大发展,成为两汉瓦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汉代图案文字瓦当中的纹样,有云纹、蔓草纹、鸟纹及辐射纹、锯齿纹、网纹、联珠纹等几何纹样,其中以云纹最为常见且往往作为主体纹样而存在。云纹形式多变,根据其形式特征可大致区分为卷云纹、连云纹、“s”形云纹、蘑菇形云纹、羊角形云纹等数种样式。而辐射纹、锯齿纹、网纹、联珠纹等几何纹样往往出现在靠近瓦当边轮以及当面中心圆(或方框)外的环形装饰区中,在画面装饰中并不占据主体地位,虽具有一定装饰性,但同时有着限定和分割当面的装饰区的功能。
图案文字瓦当中的文字与同时期纯文字瓦当的情况相近而又有一些不同之处。图案文字瓦当中的瓦文内容与纯文字瓦当相同,大致包括了宫殿类、官署类、祠墓类、姓氏类及吉语类等数种类型。文字数量从一到十二字不等,虽仍以四字最为多见,但一至三字瓦当似乎比纯文字瓦当更为多见。
从性质上看,一字和二字瓦当多以宫殿、墓冢建筑用瓦及姓氏瓦当为主,吉语瓦当较少。其中一字瓦当有“冢”“墓”“宫”“便”“亭”“黑”“李”“宁”“富”“大”等十多种。二字瓦当有“年宫”“貌宫”“成山”“阳翟”“治所”“冢上”“加冢”“任氏”“陳氏”“室昌”“千岁”“万岁”等。两字以上者以三字、四字为最多,且多以吉语为主,用以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愿和向往。其中三字者有“大富吉”“大富昌”“大吉羊(祥)”“宜侯王”“定富室”“富贵昌”“宜富羊(祥)”“宜富昌”“君富昌”“有万喜”等;四字者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大家富昌”“富贵万岁”“五五大吉”“马氏万年”“千万富昌”“高遷富贵”“吉祥宜官”“兴化无疆”等;五字以上者较为少见,有“日入百金米千石”“万岁富贵宜子孙也”“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等。
图案文字瓦当是图案与文字的结合,因需要在有限的当面上将图案与文字融为一体,所以在布局方式上与纯文字瓦当均匀分布于四分扇面区的主流方式不同,变化更加丰富。其布局方式依据文字所处位置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1)文字位于当面中心圆(或方框)、中心乳丁之上
这布局方式多见于一字或二字瓦当,文字居于中央,四周以云纹或网纹、辐射纹等几何纹样环绕拱饰。文字往往不大,但因位于当面的视觉中心处,依然非常醒目,与环饰的云纹等纹饰共同形成花团锦簇的视觉效果。多用于西汉帝陵便殿的云纹“便”字瓦当,即是此类布局方式的典型代表(图2-1)。此瓦当当心为一近正方形界格,界格内为篆书“便”字,阴文篆书,结体敦厚规整,颇近汉印篆刻风格。方形界格四角各伸出一条斜线,与外围的弦纹相接,将当面分为四格。每格内各饰一对极为少见的带“→”的涡纹及乳丁纹,涡纹左右对称布局,装饰富丽华美。除一字瓦当外,少量二字、四字瓦当亦有采用此种布局者(图2-2)。
(2)文字垂直分布于双线界栏和当面中心圆内
此类瓦当当面中心圆多外接双直和三直线界栏,将当面划分为四个扇形区,扇形区内各饰一云纹。一字置于中心圆或乳丁之上,另外两字或三字则置于双线界栏之间,与中心圆内或乳丁上的文字垂直分布,上下连读。绝大部分三字云纹瓦当,如“大富吉”“大富昌”等以及少量四字云纹文字瓦当,如“千万富昌”,都采用此种布局。
(3)文字全部位于当面平行双直线或放射状双直线界栏内
此类瓦当多在中心圆外接平行双直线或放射状双直线界栏,将当面分为四个扇形区,每个扇形区内各饰一云纹,四字分别置于四个双线界栏内,文字多上下左右十字对读。位于平行双直线界栏内的文字多修长方整,与扇形区内卷云纹一起形成均衡严整的装饰风格。而位于放射状双直线界栏外的文字多内窄外宽,云纹也多采用羊首形云纹,整体形成围绕当心圆或当心乳丁放射旋转的视觉效果,繁复华美而富有动感。这类布局方式是四字图案文字瓦当布局的主流方式,在云纹“千秋万岁”瓦当中尤为常见。
(4)文字位于当面近边轮处的环形装饰带内
采用此种布局方式的瓦当,多在当面靠近边轮处有一层由网格纹构成的环形装饰带,文字上下左右呈“十”字形对称布置于环形饰带内。文字字形小而方整,多十字对读,亦偶见顺时针旋读。当心部分多以双直线界栏将剩余当面均分为四区,各饰一卷云纹。此类瓦当的当心乳丁往往比较大,构成当心圆的弦纹、双线界栏及扇形区内的云纹线条也明显粗于外层环形网纹饰带内的线条,从而使当心乳及云纹在整个当面的装饰中明显居于视觉中心的位置。外层环形饰带及隐于其中的文字则居于辅助地位。装饰繁满但层次分明,体现出一种理性化的秩序美。“马氏萬年”“五五大吉”等四字云纹瓦当皆属此类。
(5)文字位于当面扇形格内
此类瓦当往往在当心乳丁外饰弦纹一周,弦纹外接双线十字界栏,将剩余当面分为四个扇形格,内饰云纹与文字。具体又可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文字与云纹各置于不同的扇形格内。文字横排或竖排,横排者如 “年宫”云纹瓦当,竖排者如“東门”云纹瓦当。字数较多者则可能横排、竖排同时皆用,且将部分文字置入当心圆内,以“日入百金米千石”七字瓦当最为典型。二是将文字与云纹分别合置于四个扇形格内,文字或隐于卷云纹的云头之中,或布置于云纹两侧,文字一般都比较小而隐蔽。
除以上几种比较多见的布局方式外,有的瓦当还将文字置于瓦当边轮上,但这在汉代图案文字瓦当中属特例,极为少见。
在云纹与纯文字瓦当都极为流行的汉代,将以隐含祥瑞寓意的各式云纹为主的图案与文字融为一体的图案文字瓦当也达于极盛。此类瓦当以精良的工艺和丰富多变的布局,体现着汉代瓦当匠人们的匠心与巧思,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艺术性上都成为汉代瓦当中不可忽视的一类,同时也对后世瓦当的装饰产生深远影响。汉代之后,云纹瓦当及纯文字瓦当日趋衰落,图案文字瓦当的数量也随之减少,但并未断绝。北周时期的“大周”瓦当即是汉以后图案文字瓦当的重要实例。同时随着汉以后莲花、兽面为主的图像瓦当的勃兴,图像与文字相结合的图像文字瓦当亦随之兴起。
诚然,目前学术界对汉代以前部分图案文字瓦当中的“文字”的确认和释读仍存在不少争议,对古代图案文字瓦当的系统收集、专门著录和专题研究工作也还处于草创阶段,本文也仅能依据前人研究成果,对此类瓦当的早期发展及基本情况进行粗浅的梳理。相信随着科学考古工作的展开,必将有更多的具有确切地域及时代信息的图案文字瓦当被发现。以此为基础,我们将有可能对此类瓦当的起源、时代及地域分布、地域风格、区域间的联系和影响及其艺术价值等问题形成更加全面而深入的认识。
注释:
[1]焦南峰,王保平等:《秦文字瓦当的确认和研究》,《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3期,第64-71页。
[2]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汉研究室:《新编秦汉瓦当图录》,西安:陕西三秦出版社,1986年,第48页。
[3]对于周、路二位学者的释读及其含义,也有考古学者提出疑义。见韩钊、魏军:《浅议“华市”瓦当·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2期,第59-60页。
[4]陈直:《秦汉瓦当概述》,《文物》1963年第11期,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