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液
美芹每周来小公园一次,这个习惯坚持了半年。小公园是一个老街区,巷道狭小,下了点雨就塞车。天气有些闷,堵在公车里快窒息了,美芹琢磨着脚上的中跟鞋走几站路应该没问题,就提前下车。这估算失误大了,才进入老街区,她的双脚就四处不舒服,鞋子是合脚的,不磕碰不起泡不破皮就是不舒服,蹊跷得很。如果在当年,美芹气性大,会把鞋子拽上肩头,裸足奔跑起来。
金凤树已零散开花了,又红又簇新。楼房虽老,旧日风情还是在的。骑楼就这点好,下雨天是不用打伞的。骑楼下只有赵师傅理发店还在,廊下撑了两根小木椽,生怕它随时坍塌下来。赵师傅是不在了,也不知道谁接了衣钵,塌便塌吧,这种理发店美芹是毫无喜恶感的。相邻的三几家铺面都关张了,以前隔壁有过一家打铁的,再过去是一家卖绸缎布匹的,一家修伞的。美芹往里巷慢步走去,巷道越走越狭,走动幅度也得按比例缩小。这里全都是小洋楼建筑,两三层的居多。侧面只看到窗框装饰的花枝纹案,走到巷里,一家一户的西洋风景便展演出来。门户是不大的,门框与窗框是匹配的浮雕套花,二楼毫无例外是有长长的凹阳台的,中间竖了几个廊柱,希腊柱头或者罗马柱头。如果任由想象,在阳台上倚着廊柱的女孩,应该是穿维多利亚时代长裙子的,高腰,羊腿袖,荷叶边,还有古典蕾丝、缎带,每天下午坐在阳台上,用白底描花骨瓷杯喝英式红茶。美芹想,想象当然比现实更美、更甜、更腻,也更容易戳破。
走过一家粉黄的洋楼,美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蛛丝和青苔,已把墙体遮蔽和侵袭,看起来像岁月它老人家信手涂抹的一幅抽象画。雨停了,美芹用收拢的伞把房门撑了一道缝隙,又撑开了一点,屋子中央就是一架盘旋木梯,美芹一仰,白胖白胖的光便俯冲而来,原来二楼屋顶已开了天窗,不知何时打破了的。美芹有些沮丧,这楼房气息涣散,竟是一点美感不剩了。
上次美芹是配了叶庐的钥匙的,可是,她還是按了门铃。叶春山很快来开门,比美芹预计的时间更短。以前,美芹每每面对他,脸上是有霜的。即便偶尔电话,霜气也是可以通过电波传递的。
院子里有一株年老的昙花,与斑驳的墙体镶嵌在一起,老态高古,却又有稚弱的冲霄之志。叶春山木木地站在昙花前,画面和谐美好。看他笑容里的薄谄,美芹脸上的霜掉了一层。例行地,叶春山会带美芹去园子看他的盆景。园子是后来加购的一套邻居房子,捅开了。他就这点爱好,对一棵树构建、造型、删剪、拘押,然后是无尽的等待,一辈子活在盆景里。叶春山有时会絮絮叨叨说起它们的当年,哪一盆树桩是凤凰山上挖来的,别人养胚一年够了,它竟然养了近两年;哪一盆植株刚刚成形便遭遇台风,摧折之后竟不须蟠扎,意外获得特殊造型。半年来,叶春山翻来覆去地念叨,树们的大多身世和故事美芹都已听过。这么陪聊,她是给足了面子的,当然,外人看来还是敷衍。
“小芹,来,给你看……”
美芹跟着叶春山走进房间,这房间很多年没进过,深吸一下,有腐木味。叶春山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个东西,是陈年报纸层层包裹的,纸质黄、脆,东西还未翻出来,纸片儿掉了一地。最后,颤巍巍取出来的是两张照片。光线从欧式的花窗斜漏下来,打在褪色的、放大的、过胶的照片上。一张是三个中年大叔并排坐在园子里,一张是中年叶春山站在那盆叫做“台风”的盆景前,满脸谦卑地讲述着,面前站着一个身坯高大的领导模样的人,美芹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美芹蹙着眉,不解地望着他。
他看照片时眼里吐出的光芒很快暗哑了,回归到那把干瘪的老脸,叹道:
“没人懂啊。”
美芹眉头更加拧巴。他接着说:
“得不到承认。”声音是撕出来的。
美芹傻了:
“哪里承认?”
叶春山再不出声,怔在那儿,那把脸,现在不止老,而且病。
山狼倒是准点来到咖啡厅的。早在几天前,就看到山狼在海阳的讲座海报,他每年都会回来一段时间。美芹想,这事情就找他。
还是没个正经样,山狼一开腔就教人哭笑不得:
“美芹你晚上睡不好,得找山狼来帮忙啊。”
二十年前美芹在省城浪迹,那是引领风骚的人物,两人有一段时间走得挺近。床当然是上过,他的活儿不错的,也懂得照顾人。下了床,美芹觉得他的玩笑开得摇摇晃晃,不太靠谱,也没往深里走。那时美芹正在兴头,换男人像报仇一般,也不在乎他。
“美芹你越来越美嘛,没有我也可以这么滋润,这就不该。”
美芹在心里轻哼一声:“没有你,才会更好的。”说出来变成了调侃:
“孤独才是最好的滋养啊,你这么自命不凡的人,竟然不懂。”
山狼啧啧大笑起来:
“坊间传闻,你当年是真厉害,年御三百,这是怎么做到的?”
美芹呷饮一口咖啡:
“彼此彼此。好汉不提当年。”
美芹这么把他视若同类,近乎褒奖了。那些年她走得远走得犀利,在圈子里那是走在鄙视链顶端的。虽然两人一样做的荒唐事,心思却是各各不同。山狼尚未离婚之前,美芹还看过他写的一些夫妻情浓的腻烦文字。
山狼附耳说:
“讲真,你的性商之高,我是服气的。”
美芹用自己杯子里的咖啡给他灌下去,呛咳一阵他依然涎着脸说:
“我都服气了你还不饶——”
美芹抓起奶罐要继续灌,他这才急着求饶。闹够了,山狼把自己的咖啡杯推过来,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
“亲爱的,轮到你喝。”
换了正经的表情面具,山狼变得有些严肃:
“我们都曾经以性对抗虚无,结果呢?不知道你得到什么,我是在虛无之上又浮现了一座废墟。人工智能时代来临了,连机器人小冰都写诗,我是真不知道,一觉醒来,明天会发生什么。”
以前的山狼,对于这个时代,归结为艺术、政治和爱的失衡,现在,他增加了一个选项:科学。唯有此四者处于平衡状态,这个世界才可能芳树夹花,鸟鸣山涧。可如今,科学被孤立为少数人的特长,然后它像一个在孤愤中长成的少年,没有道德感、没有爱,孤另地傲立于宇宙的黑洞之上……
美芹是心有戚戚的,她自己也是在孤愤中长成。从脖间解下一条蓝染围巾,她轻抖几下,方巾便铺开来,那些图案竟然都是数学符号,数量符号、运算符号、结合符号、连加号、空集符号、关系代数、可达矩阵、交换环范畴……她说:
“我把它系在胸前,已经很长时间了。仿佛这样子,那个科学少年便会感知到温暖和爱。”
山狼哼哼哼笑了一通,说起他不久前的一次采风。那个地方叫作松山湖,松、山、湖,竟然是三个名词组成的,而且,是三平调,这太奇怪了。地方倒是好地方,湖光山色,荔枝、芒果都已挂果,蒲桃已经成熟了,伸手可摘。还真幸运,所谓的‘松湖烟雨也遇上了,三十几公里的湖岸线,迷离恍惚,作家诗人们撑着伞徜徉,那是相当惬意。突然地,毫无心理准备,大伙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中国散裂中子源,那是什么东西?工作人员叽里呱啦讲了老半天,大家都焦虑地紧跟着,生怕漏掉一句重要的解释,结果,我靠,根本没有一句听懂的……有一位思维缜密的评论家私下开课……”
山狼咳嗽一下,换了机器人声音说:“那是研究中子特性、探测物质微观结构和运动的科研装置,可带动物理学、化学、生命科学、材料科学、纳米科学、医药、国防科研和新型核能开发等学科发展。”
美芹早已忍不住笑趴在桌上:
“那到底是干什么的?”
“太牛逼了,没人够得着。”
美芹使了意气:
“不及物的东西!”
山狼作痛苦状,感慨地说,这么撕裂的美学,采风文章如何写。
美芹颇为同情:
“古典的美学理论认为,每件东西有三个属性:实用的、科学的、美学的。科学与美学根本就是两个范畴啊。”
山狼却不服气了:
“不同时代有不同美学,现在正是需要改写的时代。在参观厂房时,我抓了几位作家朋友现场采访,宽敞锃亮,一望无边,各种钢管呈几何形状排列,吊车咔嚓咔嚓地滑过。一位作家观点跟你一致的,他说,这一切都与审美无关,甚至,是相悖的。另一位作家说,美啊,壮美。”
“壮美是壮美,又冷又硬啊。”
山狼接口道:
“隔壁的机器人集散中心好。据说要弄一个什么机器人艺术馆,他们新开发了机器人艺术家,征集真人艺术家来激活,一旦激活成功,艺术家的手艺便成永恒。还有,嘿嘿,也不冷也不硬,及物的。”口气忽然神秘起来:
“我看中一个啪啪机器人,名字叫作‘铃子,肤色与黄种女人没啥差别,皮肤纹理是细腻的,不规则的,超级仿真。那毛孔啊……”山狼抓起美芹的手臂,“跟你差不多。”美芹瞪着他看:
“这点出息。半辈子没见过女人一般。”
山狼急了说:
“不一样。呃,太像了,我碰触了一下,有弹性,像真人一样柔软,摸起来是有体温的,触觉太牛逼了,我全身会触电会起酥。据说,她对男人可以一辈子不重样,还懂得对方喜欢的体位和力道。美芹,铃子们如果大规模制作出来,关于性这件事你就不必再作探索了,道德边界呀爱与性的相生相克呀,通通见鬼去。”
“凭什么只有女的?!”
山狼说,其实是一对,男的,名字叫作“大观”。
美芹突然觉得没意思,叹口气,松弛了下来,默默地把头转向窗外。半晌,山狼默默地伸出手,手指的最末节勾住了美芹的,她把头转回来,嫣然一笑,那一瞬,竟像他们很年轻的时候,还有初恋的青涩。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次是山狼开车来的,后座还有两位特邀前来的嘉宾,一位是市报资深记者、一位是画院的年轻画家。那天,美芹在咖啡厅讲“那个老男人”的故事,相爱相杀的口气,山狼愣是没听出他们是啥关系,这对他的智商简直是羞辱。以前也知道美芹与父母关系僵,却不知道她这辈子连喊一声爸都没有过。山狼离婚之后,一个人在城市生活四无依傍,像一个孤儿,内心反而更重了亲缘,去老家走得比先前还勤。他答应帮忙这件事,作为代价,美芹得答应他,开口叫爸。
车到小公园老街区,话叙就多起来。他们几位,都曾仰视过小公园的。一百年前,这地方可是软红万丈,商贾云集,万国楼船。华侨和商家都聚集在这里,那些骑楼,多的是洋行、酒楼、歌肆、赌馆、妓院、汇兑行、米栈、绸缎庄、洋布行、抽纱行,当然,还有满足日常生活的药材铺、脚屐铺、柴铺、修船铺、打锡铺、打石铺。即便过去数十年,在美芹童年时候,这里依然是海阳市中心,当年最负盛名的中央酒楼,变成了百货大楼。山狼说,去百货大楼照哈哈镜那年是在小学二年级,这事情几乎比春游远足还高尚。美芹有意见了,她说,她住的离百货大楼倒是近在咫尺,可是,大人不让来的,总之,他们觉得这地方不干净,不是小孩子该来的。老记者便呵呵笑道,那是事实,人多杂沓嘛,不是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乡下人,带着新娘子过溪渡,坐大车来到市里玩,走到小公园亭时被冲散了。画家说,
这小公园亭,蛛网结构啊,都说全世界只有巴黎和海阳的小公园是这格局。一被冲散,可就没辙了哇。老记者说,“可不是,那时也没个手机没个电话,那乡下人是山窝里来的,新娘子是外乡人,两天后才摸回到家……”山狼着急地抢道,“这故事我知道我知道,新娘子是在迷糊中被人顺走的,那时候小公园可真热闹,啥样人都有。两天啊,两天后她才被人蒙住眼睛送回山里,不是她自己回的。后来怀了孩子她心里发慌,每天跳啊跺啊,就是没能把胎堕下,生出来果真谁都不像……”美芹有些怀疑:“这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啊。”
山狼挑衅地说:
“多好啊。这两天,该是她一辈子的念想。”
美芹不知道是否他故意作弄,也不好发作。这两位新朋友虽是早已相互知道的,今天却是第一次见面。只好随着他们俩把山狼取笑一番。
那个年代女子的憋屈,美芹也不是不懂,如果没有她们的憋屈,也没有她美芹反弹的放纵和自由。番婆就是她的死敌,她这大半辈子倒像是专门为挑衅番婆而生。美芹说的番婆,其实是她奶奶,当年在家里可是老太君一个。美芹自打出生便遭她厌弃,不缺胳膊不缺脑筋,人家只不过是生了一个女儿身而已。这个扭曲的女人她一辈子憋屈呀。爷爷过番到南洋做生意,娶了二房娶三房,二房三房是跟在丈夫身边的,寄回来的照片,穿洋装戴礼帽,像活在画册里。番婆一开始是在农村老家侍奉婆婆,土成渣渣了。婆婆终于过意不去,主持了一回公道,把番婆送过去南洋,就这次,番婆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争了一口气,生下儿子来,那时,她已经四十了。儿子是她的终极依凭。爷爷最终也没有把她留下,要她带同儿子回海阳老家,同時带回的还有爷爷赠送的一瓮金戒指。
路过粉黄洋楼,美芹告诉他们,这里曾经住过一个比她大五天的男孩子,名叫小南,后来他们成了同学,这栋房子的方位好,与大光明戏院隔着一条小巷,蹲在二楼,透过凹阳台的栏杆和戏院的四方窗,是可以看到舞台的。美芹常在这里看潮剧。看潮剧美芹是会哭的,千金小姐落难了、投溪了,落魄书生被准岳父诬陷了,又美又帅的将军被奸臣押赴刑场了,可是,现实生活中,她从来不懂哭是什么,不管挨了番婆和父母多大的冷眼和责骂,她都生生刚着一张小脸。等到她知道番婆为何恨她,已是她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老师要带他们回海阳做一个抽纱工艺的田野调查,研究近百年前的外国传教士如何渗透他们的生活。他取出的一张相片,一个穿着洋装的漂亮女子,优雅地坐在一张餐桌前,剥着橘子吃。餐桌上铺的正是精美的抽纱工艺桌布。那位老师忽然色迷迷地对美芹说:真美。你的睫毛跟她一模一样。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她的眼睛,是长得有点洋人相的,而且是会勾人的,在番婆的眼里,那其实与二房、三房小老婆的眼睛无异。
山狼警觉地望了她一眼。她说,小南是不看潮剧的,偶尔过来看她一下,或许是他妈妈派来看她是否睡着了,反正有好几次都是他把美芹推醒的。山狼戏谑道:没有爱上你?美芹沮丧回说:应该是没有,当时我是没地方可去,赖上他家的。
叶春山开门之时,按约定美芹是应该叫一声爸的,结果她迟疑了一下就被大家的寒暄遮掩了。山狼耸着肩表示遗憾。生客看着叶春山又瘦又苍白的脸色,心内也有不详之感,众人凑在一起,却是喜气的,欢度节日一般。客厅里已有两位熟人,是叶庐的邻右,正在帮忙冲功夫茶。功夫茶的标配是三个杯,人一多,单单让茶一着就热闹得很。山狼虽是第一次来,却是主人的姿态。美芹退到人群外,冷眼旁观着。她把那两张老照片研究过,三个中年大叔排排坐,中间毫无疑问是叶春山,左右两位都曾经是他的盆景友,一个已经作古,一个金盆洗手马放南山。那张领导照美芹专门拿去给山狼看,山狼认得的,从省里下来视察的,三年前出事了。名字如雷贯耳,微信上传过他的段子,他给十二个情妇开过群芳宴,送给每人一首艳词,直追白行简的爱经。
山狼给的方子没错,这老男人太孤独,需要五颜六色的观众。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轰的一阵风,叶春山带着一帮人往园子而去,直奔那盆叫作“台风”的作品。那是他的心血之作,曾在什么大展上获过金奖。台风是海阳这座沿海城市常见的热带气旋,每年夏天都会来上几场,像一个从不爽约的老友。只是它发作起来风驰电掣雷雨交加,常常是情绪失控。叶春山以盆景来表现这种涡旋状运动,其挑战既是技法的,又是精神的。有几组矛盾是他必须解决的:从台风眼到涡旋区,直径是越来越大的,而树枝往上伸展,茎径肯定越来越小,此其一;涡旋的表达只需要线条不需要叶子,而涡旋的盘结需要不断成长的枝条,此其二;植物枝条是实的、慢的,而涡旋的表达是虚的、迅捷的,此其三。美芹听到叶春山抑扬顿挫在背诵“台风”的颁奖词:这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的作品,用盆景来表现台风这种特殊的沿海气象,是绝无仅有的。如此纤长的枝条,如此平滑的弧度,竟然看不到拿弯的任何痕迹。整体造型流畅优雅,力道遒劲,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一众俱皆慑服。叶春山那声音气聚丹田,倒像是小伙子才有。他趁机普及了盆景常识:他们还以为我是用常规的金属丝蟠扎去拿弯,做不到的。呵呵,评委都是大师级人物啊。他们不懂。我是用纸浆制作的模具来处理的。问得好,成长中的枝条用一个模具怎么做到啊?更何况,抽条新枝套在模具里见不到阳光,会萎掉的。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每三天更换一个模具的,都是手工捏造,模具跟枝条同步走。一直做了十年,那些纸浆铺成地毯的话,可以把这一整片的小公园街区铺满喽。
两位老邻居落在客人后面,其中一位转过身来找美芹说话。她脑子里翻了翻,终于把他认出来,是小南的父亲。他大概把美芹当能人了,恳求道:
“小芹,让政府赶紧来改建小公园吧。台风一来,住得心惊。”
美芹差点没被吓晕,那栋粉黄洋楼,二楼不是破了天窗吗?楼下竟然还能住人。小南父亲嗫嗫回答道:天窗是补修过的。美芹听叶春山说过,小南混得不太容易,在老市区开一档摩托车修理店。
山狼去叶庐走了一遭,来到美芹这里,她还没有醒透:
“那么早找你啊。”
“老人嘛,睡不着。”
“他中年丧子,几乎垮掉,幸亏有盆景撑着。现在好了,找你当了替补儿子。”美芹的口气里,有点酸涩,有点不屑。
山狼一把将美芹揽近,把她卷曲的刘海往两边分拨开去,然后闭上眼睛,紧紧抱了两下,每抱一下就深吸一口。美芹没有挣脱,只是在醒转中迅速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不发情,不发嗲,冰冷地梗着。只听山狼喃喃说道:
“肉味真好,真好。”闭着眼睛,口唇还在咂巴着,手却已经松开了。
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会儿看着倒像小男孩。
小学时,有一年元宵节,学校里组织了一场制作花灯的大型手工活动,然后,挑选优胜者提灯游街。美芹做的是一盏八角灯,被美术老师打了100分。游行那天,天蓝得像一个不确定的远方,她把胸脯挺得像斗赢的小公鸡,这得意她从未得到过。队伍路过小公园骑楼时,猛地看到沿街围观人群中藏着一张熟悉的小男孩的脸,是小南,她不顾一切,脱离队伍过去亲了他一下。
美芹不再跟自己的身体较劲,踮起脚尖亲了一下山狼的脸颊。
不过,遗憾得很,小南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尿了,边哭边跑,围观人群顿时乱成一锅,游行也中断了。这事情被传得好远,越传越走样,从此之后,她在学校里落单了,在家里,番婆和父母亲的异样眼光更加变本加厉,而小南家的阳台,她再也不能去看潮剧了。
那个像小男孩一样的山狼,有点措手不及,不过,他没有哭也没有跑,笨笨地把手伸进她灰粉的汉麻衫,抱她亲吻起来。
这一次,做得真好。二十年前,那是有机心的、炫技的,现在,曾经沧海的两具身体,把什么都放下了。只是初夏天氣有些闷热,两人做完都汗津津的。山狼把身子擦干,又帮美芹擦了身子。紧紧抱了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肉味真好。”
美芹调侃道:
“这是动物档的,要肉还不容易。”
山狼分辩说:
“不一样,肉跟肉怎么是一样的。”
美芹听着,这话有点像情话了。
山狼开始抽烟时,突然记挂起叶春山:
“你爸还有多久的?”
这事情说不好。半年前,叶春山牙龈出血去医院检查,发现全身已有紫癜,查血,又做骨穿,折腾三天后确诊了的。当时医生说,全身状况都不好,不会超过半年了。现在半年过去,面上还撑着,但美芹觉得他的身体肯定在持续败坏。只是,这段日子,老记者的整版报道、画家的盆景速写在报纸上发表之后,自媒体又从不同侧面翻炒,叶庐的盆景成了网红,他每天接待各方客人不亦乐乎,像打了春药一般。
“前天,有人出30万要买下‘台风,他愣是没答应。”
美芹接了话头:
“那人不靠谱啊,他托不了孤。”
这点山狼是佩服的,叶春山还是有艺术追求的人。没认识他之前,山狼压根看不上盆景这种东西,扭曲、变态,他可是受不了。
美芹自小就痛恨盆景,架不住叶春山每天给哥哥念叨,耳朵就被灌了不少脏水。我们都知道的,盆景讲究的是枝条疏密有序,层次分明,高低适度,那些交叉枝、平行枝、对生枝、辐射枝、反向枝,在他们眼里都是杂乱的,有碍造型的,必得领受删剪。而那些叶子,也历尽波劫。盆景格局小,叶子大了肯定不好看,为了让叶片变小,最简单也是最持续的,那就是控水、控肥、控制生长,然后呢,不停地摘除老叶,促发新生,后次萌发的叶片就像多胎的孩子,奶水越来越稀薄,可不就小了。如果再不济,干脆就嫁接小叶树种了。等到了盆景达成设计造型,就必须让它老化,人为地老化。美芹觉得那是拿着生命体在折腾,所谓的美感,都建立在伤害、控制、假、践踏之上,最可怕的是,那还得是活体。活体……
山狼伸过右手抱住美芹拍了拍,充满体谅地说:
“我怎么觉得,你爸跟盆景挺配的。似乎他就是为盆景而生。”接着他说出自己的担心:
“我寻思着,网红是一件不可控的事情。他这么透支去应付,我怕会出事。”
美芹哼了一声:
“那不正是他要的嘛。”
山狼扳过美芹的脸正对着,狡黠地说:
“你爸把你托付给我了。”
美芹挣脱着坐直了身体,山狼的肢体愣愣地从她那里散落开来。
美芹正色问:
“什么意思?”
山狼看她声势逼人,放低了声调:
“也没啥,他自知来日无多,把你付托给我,还有,把所有盆景也付托给我。”
美芹脸上一开始是微笑的,后来那些笑肌生动地、大幅度地绽放,肆无忌惮。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小时候在家里担惊受怕,走路时像水沟墘的小老鼠,他在哪里。小南事件之后,番婆把我吊在院子里的昙花边不给吃饭,骂我小娼婆,把她一辈子的怨愤发泄在我身上,他在哪里。16岁那年,终于有一个男人对我好,用咳嗽药水瓶从家里偷偷倒了半瓶竹叶青给我喝,怀了孕,带我去小巷子找一个邋遢婆子堕胎,手术完立刻赶去学校上课,他在哪里。他通通都不在场。他以为所有的东西都是盆景植物,可以删剪、可以任意控制。不是的。我是我自己的。血流了一地才知道每月一次要用月经垫,堕胎了才知道做爱必须用安全套,经历过多少男人才知道,他们身上除了欲望除了占有,什么也没有。为了逃离家门,我发狠去读书,去探索和思考,去发现和成全自己。他懂什么,有什么资格可以把我托付给人。
山狼被烟火灼到了,慌乱之间怎么也掐不灭。他听得心口发疼,要过来安抚她,哪里知道瓢泼大水转向了自己。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是情种,是英雄,是拯救者?!你还敢随便答应人家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男人就是工具而已。工具!工具!
山狼身体裸了半截,这时完全凉透。从床尾凳取了衣服,去浴室穿上。出门之前,他伸出半个身子,在房门外说了一句:
“叶美芹,伤人便罢,但愿不要自伤。”
很快便听到木门和铁门双层的闭门声,一切归于阒寂。
接到松山湖来信,山狼有些小激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于外界事物的激动越来越少了,这是一个例外。这封邮件,来自机器人集散中心。
叶春山的托付是真,那一整个园子的盆景让山狼不胜惶恐。如果用最粗暴最简易的手段,联系买家,成批或者零散遣卖出去,这于他几乎没什么难度。可是,显然不是叶春山本意。偏执的收藏家临终托孤都甚为凄惨,山狼见过几个藏书家、藏石家、藏香家,字画收藏家,有建成博物馆的,有遇到好的下家的,虽是割舍不下,终得其所。可是,盆景这种东西比不得藏品,它是活体,还需要养护。有购买力的人,大多只是附庸风雅,哪个真正懂得盆景。虽然,叶春山说过,如遇良人,连钱也可以不要的,可是,长期的养护呢。这根本就是一个关于艺术的未来命题。
叶春山对他是拼了老命地信任,冥冥之中,山狼也觉得只有自己能够帮到他。这些日子,有事没事总是往叶庐跑,与美芹却是断了联系。
那天,山狼要写松山湖采风文章,去几个相关的公众号浏览资料。在机器人集散中心,他看到机器人画家激活成功的新闻。山狼心内一震,日前还与美芹探讨过科学与美学是否拮抗,莫非这两家人已在此完成媾合。“永恒艺术馆”的征集是早就开始的,这十位艺术家,必须在各自领域独领风骚,德高望重。一旦激活成功,肉身艺术家便可通过同名机器人完成创作,成为永恒。松山湖永恒艺术馆会开辟场馆,永久展示和供养。第一个完成激活的是画家吴明天,其永恒艺术馆已在松山湖开张,展品是100件他的原作,机器人“吴明天”坐馆,每月一次现场作画,主题、画材可任由参观者指派。吴明天是以山水画名世的,画风雄浑而朴拙,机器人“吴明天”作起山水画,几可乱真,这倒是已在意料之中。令人吃惊的是,开幕那天,当有人在题材输入“鸟”时,机器人画出来的鹰图,丹睛铁喙,黄指白爪,倚石而立,雄浑朴拙的画风竟然非常地“吴明天”。这令美术界和收藏界既兴奋又沮丧,机器人“吴明天”的艺术拓展,给大家提供了多样化的艺术范本和收藏新品,却也令人心有隐忧,如此真假莫辨,艺术的唯一性被冒犯之后,艺术家走向何方,艺术走向何方。机器人集散中心在这个新闻上表现出的大度和人文高度令人刮目,它并不回避艺术伦理问题,而是敞开报道,同时接受各方各界的赞誉和质疑。
这个智能程序,却戳中山狼的G点,叶春山的未来难题可以解决了。他给松山湖写了洋洋洒洒近万言的一封邮件,推荐叶春山进驻永恒艺术馆,并附上一批盆景照片,在他的设想中,机器人叶春山如果激活成功,既可以创作新作品,又可以继续养护叶春山的这一批盆景,达到永恒。叶春山会比吴明天更具智能化的价值,他的艺术伦理是完美的,他才是这个程序最重要的诠释者。
叶春山四岁自南洋归来,半步没出过海阳市。每天沉潜在盆景里,至今他尚不懂得如何使用微信,如何使用网约车,人工智能到底是什么,跟他什么关系?这都无所谓。他把盆景交给山狼之时,已经把身家性命也交给了他。永恒性于他是类似于西地兰之类的强心药。
永恒艺术馆对这位应征者十分感兴趣,当得知他时日无多时,双方都意识到,必须加紧行动,抢救这份艺术标本。艺术馆把激活方案全部发给山狼,并寄来一部微型的梦境摄像枪。吴明天的梦境拍摄活动持续了将近一年,对于他的春秋大梦,机器人集散中心对图像、潜意识、心理冲突与欲望,均进行了大数据分析,至于他的个人历程、性情喜好、生活习惯、阅读、审美取向、性频率、学术主张,电子数据自是详尽完备。在美术界引起哗变的“鹰”图,其实是他梦境中出现过的宋徽宗《御鹰图》的一个变体。他曾经梦见与一个气质女孩并肩同观此图,那个女孩至今是一个谜。这却不妨碍鹰图在机器人手下的演变,虽然宋画是工笔画,但机器人吴明天借鉴了肉身吴明天的用笔取势,以及兼工带写画法。梦境摄像枪的操作不算复杂,每天晚上,把它埋在脑部的翼点之下,第二天取出,如果摄影枪颜色由蓝变紫,便是梦境摄取成功了。翼点位于颅骨颞窝下部最薄弱部位,是额、顶、颞、蝶骨会合处,梦境摄影枪粗看起来是有形的,但放置在这个H形的骨缝按压一下,它便如光透入,不伤肉身,只有一个小小的枪把留在外面,隔天取枪时可用。梦境的质量和数量,直接影响到机器人的后续创作力。怎么说呢,如果把机器人艺术家看作一幅画,它逼真与否,是要看像素是否足够的。
每天早晨,山狼都赶过来提取梦境,传送给机器人集散中心。那边的反馈说,叶春山的梦境压得太深,而且,不够稠厚,平常要多跟他聊天,让他的潜意识活跃起来。同时,又一直催促带叶春山前去松山湖一趟,全方位提取内脏细胞和神经细胞标本,看那些脏腑名称有如大卸八块,山狼有点发麻,但机器人集散中心强调说,伤害是极小的,即便抽取骨髓,也只是在身体三个不同部位钻下小小的毫针眼。
为活跃叶春山的潜意识,山狼每天插科打诨,使尽了解数。几次要发微信给美芹,让她来帮忙。每次都是尚未把一个完整的字敲完就放弃了。有一次,山狼与叶春山正在聊天,美芹来到叶庐。叶春山急切与美芹分享永恒艺术馆的事情,对于她与山狼的尴尬相逢竟是毫无察觉。人工智能各种术语从叶春山的口里频频飞出,或磕碰或流畅,美芹听得有些错愕。她对这一整个智能方案还没定神,感觉竟是落到了他们身后。怕打扰他们工作,她望了望园子,就告别了。
山狼出来送她,默默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走过一栋废园,榕树根镶嵌在廊柱上,地上掉满了小小的红果子黄果子,几只麻雀在路面上边跳边啄食。拨开根须,望见了那栋粉黄洋楼,山狼说:
“有些事情,放下更好。”
美芹回过头来:
“那天,我已经原谅了所有的人,和过往。”
台风“墨菲”登陆时,全城断电断水断电话。
美芹住在新区,是高层住宅区,电梯罢工,只能从剪刀梯一层一层爬下来,凌晨了,黑魆魆看不到一個人。到一楼美芹就后悔了,风雨狂乱,足以把人扫倒,而厅前的空地,成了水池,走是走不得的,只能泅渡。别人家,台风天气都是往家里钻,美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
叶春山联系不到,山狼也联系不到。
每年台风,小公园老街区总是倒塌一些房子。叶庐的建筑质量还算好的,台风来临之前,山狼还找人为园子加盖了临时铁皮屋顶,不知为何,美芹的眼皮还是一直跳个没停。小南家的粉黄洋楼呢?他父亲还在期盼着美芹能够去找政府,尽快实施改建。其实,改造项目在十几年前已经开启,外商开发,政府负责拆迁,因资金链中断改造项目难以为继,搁浅的十年,恰好是地价飙升最为严重的时期,政府在博弈中失去主动权,已成僵局。这件事情,现在神仙也帮不了。
美芹全身皆被打湿,上衣和阔筒裤子都粘在身体上,只得返回剪刀梯。20层楼的攀爬,这几乎是考验意志和体力的极限。回到楼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倒头便睡。
手机铃响起之时,美芹猛地醒来。窗外还是大雨,风小了。看起来是天亮了。山狼简短地说,他开车来接她,去叶庐。
一路上,美芹猛打叶春山的电话,一直打不到。山狼说,他也打不到。
路上人少,车像行走在河里。强台风是在下半夜登陆的,折倒的树干树枝无数。到小公园,终被一棵倒伏的金凤树挡住了去路。山狼把车停妥,两人卷起裤卷趟水前行。小公园地势低,往小公园亭走去水位已齐大腿。积水把阴沟里的污秽都冲洗出来,阵阵恶臭。美芹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山狼转过身,半拖半抱把她裹挟着走。两人贴得近,美芹听到山狼压低声音问:
“这工具还好用吧。”
她索性双手把他的腰箍住。作势咬了一下他的肩臂。山狼俯下来,吻她的额。大雨一直在下,伞是不顶用的,还被风雨拖曳着,把他们也拖倒了。从水里拍打着站起来,美芹说:
“为何我有不好的预感。”
隔壁的楼层轰地倒下,砸在园子里的铁皮屋顶上,他,出去抢救他的盆景……
不,他只是睡了。
他半夜起来关闭门窗,被割破了身体,血流不止,他的病发作了……
不,是电话线路被刮断了。
这路,一直走不进。雨下得更大,而水位一直在加深,已经齐腰了。山狼也有些焦躁:
“不要胡思乱想了,讲一些开心的事吧。你奶奶的一瓮金戒指见过没?”
美芹从未见过,据说,父母亲也从未见过。奶奶是有远见的人,用半瓮金戒指买下了这栋小洋楼,剩下的半瓮用来过日子,一个戒指一个戒指地花。不过,在特殊时期,她怕金戒指惹祸,把最后的几个包在手帕里,去海阳港扔了,也有人说,她不是扔了,是埋在港边的隐蔽角落,可是过后,她再也找不着。
山狼说:
“她也不容易啊。”
山狼讲起他小时候,也有一次这么大的台风,屋里都进水了,大人膝盖那么高,更好玩的是,积水里有鱼,那是海水倒灌带来的。他不顾大人的阻挡,滑下床去抓鱼。那时候,他以为台风里啥都有,期盼着有一天,台风带来更多的东西,除了鱼,还有虾,还有蟹,还有蜻蜓,还有玩具马,还有交学费的钞票……
两个人勉强开心着。突然都去取手机,却发现泡水太久,开启不了。这下,与外界、与叶春山彻底隔绝了。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是救护车的声音。那声音紧急、穿钻、缠绕,让美芹止不住地喘气和心悸:
“山狼,我担心。”
山狼说,他还等着我去提取梦境摄像枪,等着去松山湖提取细胞标本,等着激活机器人,等着把所有的盆景送入艺术馆,让机器人来接管……懂不懂。他在叶庐等我们。不信,你大声喊他。
他们刚好走到一处骑楼,山狼发现一间废弃的铺面,有木梯可以攀上二楼。两人喜极,相搀而上,仿佛溺海之后攀上孤岛。二楼空空荡荡,只见墙上,挂着一顶老式的旧毡帽,灰尘像厚厚的撲粉,把它罩住。临街的木板墙,开有半窗,美芹跑过去,下面就是他们方才走过的地方,窗外依然雨下倾盆。她大声喊去:
“爸——”
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她转过身,对山狼说:
“你也喊。”
山狼迟疑了一下,她说:
“跟我喊。”
“爸——”
“爸——”
一道闪电从骑楼顶部白晃晃地轧过,很快地他们听到轰烈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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