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丽,蒋屏,孙梦林,谭志强,梁宇,袁振仪
(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 长沙 410208)
泻白散出自北宋钱乙的《小儿药证直诀》[1],原文提出了该方主治病证、方药组成及用量等。本方配伍严谨,用药精当,疗效确佳,沿用至今成为经典名方。明代医家李时珍更是谓此方为“泻肺诸方之准绳”。同时,此方也是2018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公布的《古代经典名方目录(第一批)》的第四十个处方,是中药复方制剂研发的重点方剂,具有很高的应用价值。为促进经典名方的发展,国家公布的《古代经典名方中药复方制剂简化注册审批管理规定》[2]指出经典名方制剂申请上市提供非临床安全性研究资料可免报药效研究及临床试验资料。说明文献考证是经典名方中药复方制剂研发的首要步骤[3]。故笔者基于文献计量学的思想,从方证释义、名医论述、药理研究、临床研究方面梳理分析相关古今文献,以期为深入研发泻白散复方制剂提供文献研究依据。
泻白散是治疗肺热喘咳的经典方剂,由桑白皮、地骨皮、甘草、粳米组成[1]。方中桑白皮专入肺经,辛甘而寒,辛能泻肺气之有余,甘能固元气之不足,寒能清肺热,为方中君药。《珍珠囊补遗药性·卷一》载桑白皮:“其用有二,益元气不足而补虚劳,泻肺气有余而止咳嗽”[4]。《滇南本草》曰:“金受火制,惟桑白皮可以泻之。止肺热咳嗽”[5]。地骨皮性寒味甘,性寒可泻肺中之伏火,甘寒淡泄肝肾之虚热,凉血退蒸,为方中臣药。《医学启源·卷之下》载地骨皮可“解骨蒸肌热”[6]。《药品化义·卷九》言其:“皮能散表,外祛无定虚邪;苦能入骨,内除有汗骨蒸。取其体轻,能浮沉上下,上理头风痛,中去胸胁气,下利大小肠,通能奏效。入泻白散,清金调气,疗肺热有余咳嗽”[7]。甘草甘平,一可益脾,二可调和诸药;粳米味甘,性平,能益脾胃,除烦渴,并能泻热从小便出,两者共为方中佐使药。《本草新编·卷一》言甘草:“能调和攻补之药……除阴虚火热,止渴生津。但其性又缓,凡急病最宜用之”[8]。《本草纲目·卷第二十二》载粳米:“益气,止烦止渴止泄。温中,和胃气,长肌肉”[9]。《长沙药解·卷一》云:“粳米味甘……入太阴而补脾精,走阳明而化胃气,培土和中,分清泌浊,生津而止渴燥,利水而通热涩”[10]。
对于泻白散主治的评价,历代医家见解不一。一种观点认为泻白散主治肺之实热喘咳,如《医方考》曰:“肺火为患,喘满气急者,此方主之”[11]。《幼科发挥》指出:“肺主喘,实则闷乱喘促……虚则哽气长出气。实则泻白散、葶苈丸泻之;虚则阿胶散、生脉合甘桔汤主之”[12]。《医宗金鉴》谓:“面赤浮肿,谓之火郁之喘,宜泻白散”[13]。《疠疡机要》曰:“泻白散治肺经实热咳嗽”[14]。《临症验舌法》提出了泻白散证的舌象:“舌见白色,肺与大肠病也。不拘所见何症,但看白而坚敛苍老者,肺与大肠邪气盛也,泻白散”[15]。
而另一种观点认为泻白散主治肺之虚热喘咳。如《证治准绳幼科》曰:“泻肺汤主伤风后五心烦热,咳嗽喘促,唇红颊赤,发渴引饮”[16]。《治法汇》云:“海藏云:肺热骨蒸宜此。余意肺热骨蒸多属阴虚”[17]。《药理近考》载:“骨蒸,肺家气盛者乃可用”[18]。《医医病书》云:“泻白散,钱仲阳治小儿实热已退虚热不除者,调气归原法也”[19]。《温病条辨》谓:“此方治热病后,与小儿痘后外感已尽,真气不得归元咳嗽上气,身虚热者甚良”[20]。
通过考证钱乙[1]原书所载, 此方既治肺之实热证,又治肺之虚热证。如钱氏云:“壮热饮水,喘闷,泻白散主之”“肺盛者,咳而后喘,面肿欲饮水,有不饮者,其身即热,以泻白散泻之”。又曰:“肺虚热,唇绛红色,虚热少用泻白散”。何以一方既可治疗实热证,又可治疗虚热证?盖因本方原为治疗小儿疾病而制,而钱氏认为,小儿“脏腑柔弱,易虚易实”“小儿脏腑柔,不可痛击”,故其遣药组方,从不单纯攻邪,而常于祛邪之中伍以扶正之品,使祛邪而不伤正,此即钱乙创制泻白散之本旨。
对于泻白散的功效,历代医家的见解也颇有分歧。元代罗天益力斥本方之非,认为泻白散“无泻肺之理”,并主张在方中加黄连一味, 则可泻肺,而金代张元素则直接于方中加用黄连。清代费伯雄甚不以罗、张二氏之论为然,其在《医方论》中指出:“肺经有火,则清肃之令不能下行,故洒淅恶寒,而咳嗽喘急。泻肺火而补脾胃,则又顾母之法也。若加黄连,反失立方之旨”[21]。
季楚重[22]认为泻白散标本兼治,可补白虎汤、生脉散之不足,曰:“夫火热伤气,救肺之治有三:实热伤肺,用白虎汤以治其标;虚火刑金,用生脉散以治其本;若夫正气不伤,郁火又甚,则泻白散之清肺调中,标本兼治,又补二方之不及也”,并提出虽然“泻白泻肺气之有余也……”而“较之黄芩、知母苦寒伤胃者远矣”。而以吴鞠通为代表的医家则对泻白散持怀疑的态度,在《温病条辨》中撰“泻白散不可妄用”之专论, 提出“历来注此方者,只言其功,不知其弊”,以为“小儿久嗽不止者,多用桑皮、地骨。凡服过桑皮、地骨而嗽不愈者,即不可治……”[20],王孟英、张山雷也赞同吴鞠通的说法,认为不可乱用泻白散而致疾病深入。
泻白散除治疗咳喘外,后世医家对其进行了扩展运用。如《幼幼集成》依据“五轮学说”理论提出以泻白散治疗“小儿久嗽,其目两眶肿黑,如物伤损,白珠红赤如血,谓之血眼。内服泻白散,外用贴法”[23]。《证治准绳疡医》中云:“泻白散治肺痈”[24]。《证治准绳幼科》载:“一小儿衄血,上寸脉数。此肺金有火也。用泻白散而血止”[16]。《医学正传》中记载以泻白散加黄芩治疗“肺热胀满,攻于胸膈”所致的“龟胸”[25]。
由上可知,历代医家对泻白散的论述见解不一,但其可治“肺热咳喘”的核心病机未变,并延伸为肺热导致的眼病、肺痈、衄血、龟胸等。古人对泻白散认识及用方经验的累积对指导现代临床应用和泻白散中药复方制剂的研发具有重要的意义。
经典名方的药理研究可为其监测内在质量提供明确的方向和依据,同时也将促进复方新型制剂的研发。林立[26]等进行的实验研究表明桑白皮中的二苯乙烯苷类成分与药理作用密切相关,这与桑白皮为方中君药相符合,提示下一步可以通过制备泻白散二苯乙烯苷类提取部位,对其进行进一步的谱效关系研究,获得确切有效成分,并以有效成分及有效成分群的含量来表征泻白散的内在质量。张天柱[27]等的研究提示泻白散能有效地减轻小鼠的哮喘症状,改善肺部功能,推测其机制可能是通过调节GATA结合蛋白3与Th1细胞特异性转录因子蛋白的表达有关。
阚启明等在基于体内药物化学研究思路下,对桑白皮水提物的主要化学成分桑皮苷研究后提出桑皮苷有较强的镇咳作用和一定程度的平喘作用,尤其对SO2引咳作用较强, 说明桑皮苷对化学性刺激物质引起的支气管痉挛有抑制作用[28]。桑白皮总黄酮也具有显著的镇咳、祛痰作用[29],同时桑白皮的非黄酮成分同样具有镇咳、祛痰作用[30], 从而推测桑白皮的药理作用是多种化学成分共同作用的结果。现代药理研究表明地骨皮的主要生物活性成分为香豆素类化合物、环肽类、黄酮类和蒽醌类化合物等[31],其具有降糖、降血压血脂、抗菌消炎、镇痛以及免疫调节等作用[32]。杨风琴等的研究证明75%乙醇地骨皮提取物对甲型溶血性链球菌、肺炎双球菌、铜绿假单胞菌具有明显抑制生长的作用[33]。甘草活性成分主要为甘草总黄酮、甘草酸、甘草次酸、三萜类、甘草苷等[34],其水提取部位、甲醇提取部位、超临界提取物等均具有良好的抗菌活性,对多种革兰氏阴性菌和革兰氏阳性菌均具有较强的抑制作用[35]。
由上可见现代药理研究证明了泻白散具有镇咳祛痰平喘、解热抗炎、抗菌等作用。
泻白散作为肺热喘咳的代表方剂,临床上泻白散单方应用较少, 但加减应用非常广泛,在现代临床多用于肺系疾病,如肺炎、咳嗽变异性哮喘、感染后咳嗽、支气管扩张症等。同时在皮肤病、肠道疾病、五官疾病等方面均有显著的效果。
肺炎临床表现主要为高热、喘咳以及闻及肺部有啰音等。符彬[36]探究泻白散加减联合西药辨治小儿支原体肺炎证属痰热闭肺型的临床疗效,结果证明泻白散联合西药的疗效显著优于单独应用西药者。因为泻白散联合西药在抗病原体的同时可加速肺部炎症的吸收,从而有效缓解咳嗽喘促的症状[37]。高洪霞[38]等对126例病毒性肺炎患儿进行中西医结合辨证论治,选用了泻白散加减合麻杏石甘汤,临床疗效理想。
周耀端[39]等以泻白散加味治疗老年患者的肺炎的,临床效果良好且服药期间未发现任何不良反应。同时[40]检查结果也表明应用该方未出现严重不良反应和脏腑功能受损的情况。以上研究为泻白散的安全应用提供了有力依据。
毛细支气管肺炎是一种发生在肺细小支气管的特殊类型肺炎,多见于两岁以内的儿童。张涤[41]将130例该病患儿随机均分为两组,一组采用西药抗病毒治疗,另一组则应用泻白散加减治疗,结果显示泻白散组的疗效明显优于抗病毒组。李兰波[42]在对症治疗基础上同样给对照组采用抗病毒治疗,治疗组则用加味泻白散,结果泻白散组的总有效率为90%明显高于西药组的84%。
哮喘是一种慢性气道炎症性疾病,其病理改变是由多种炎症细胞,如肥大细胞、嗜酸性细胞、T淋巴细胞等共同介导。咳嗽变异型哮喘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哮喘,其病理改变与哮喘基本一致,也是持续的气道炎症反应与气道的高反应性,由于它几乎没有哮喘的典型表现,在临床上易被误诊或漏诊为“支气管炎”。孙彦敏临床上应用泻白散加味治疗本病,并与使用常规西药治疗进行对比临床观察,结果泻白散组总有效率高于西药组[43]。沈明等则以泻白散联合麻杏石甘汤治疗该病,并与氯雷他定治疗对照观察,结果显示泻白散加减治疗组的总有效率高达96%,显著高于氯雷他定治疗组[44]。
感染后咳嗽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外感咳嗽,临床常见刺激性干咳、无痰或少量白黏痰等,西医治疗主要使用短效镇咳药、抗组胺药联合减充血剂等。孙波[45]等研究亦表明以泻白散合沙参麦门冬汤加减治疗感染后咳嗽的疗效明显优于以盐酸氨溴索口服溶液治疗。梁雨虹、李锦峰[46-47]也以泻白散或与它方合用治疗感染后咳嗽,临床效果理想。舒兰[48]教授总结多年临证经验,发现本病证型以阴虚肺热证多见,故其在临床常以有滋阴泻肺功效的加味泻白散联合西药治疗本病,时短效快,且目前尚未见明显不良反应。
支气管扩张症是常见的呼吸系统疾病之一,临床以慢性咳嗽,伴反复咯血或大量脓痰为特征。陈茹琴、王玉明[49-50]临床以泻白散加减治疗本病取得了肯定的疗效。
肺癌是对人类健康和生命威胁最大的恶性肿瘤之一,其发病率和死亡率增长最快。部分中药配合化疗治疗晚期肺癌,能使大部分患者的病情缓解、保持稳定,改善其免疫功能,无明显不良反应,并明显提高生活质量,使大多数患者带癌生存。多数晚期癌症患者经过长期地与病邪抗争,机体正气虚弱,因此,该阶段的治疗应重视扶助正气,提高患者生活质量。周伟鹤、卢旭全、桂海涛[51-53]等在泻白散中加入补中益气的药对人参和黄芪来辅助晚期肺癌患者的化疗,同时以单纯化疗组作为对照,结果表明运用中医扶正祛邪的治疗方案结合化疗治疗晚期肺癌明显改善了患者临床证候、减少了不良反应,同时大幅度地提升了患者生活质量,并延长了患者生存时间。
痤疮是一类皮肤毛囊皮脂腺的慢性炎症,依据其临床表现应属中医“肺风粉刺”范畴,多因肺热血热或热毒壅盛所致。《外科正宗· 第八十一》[54]曰:“粉刺属肺,渣鼻属脾,总皆血热郁滞不散所致。”肺火深伏,肺合皮毛,发于肌肤而成痤疮。徐雯[55]临床以泻白散合四逆散治疗小儿面部反复发作痤疮,患儿服药一月余痊愈。龚景林[56]在临床中根据泻白散方中药物性味归经,随证化裁,运用泻白散加减治疗扁平疣、荨麻疹、痤疮等皮肤病,取得了满意的疗效。李立新[57]依据肺主皮毛,外生肌肉的中医理论,以加减泻白散内服结合外敷治疗疤痕性痤疮,获效满意,且毒副反应少,治疗依从性也较好。李春生[58]以泻白散加减治疗寻常性痤疮60余例,总有效率高达90%。
肺与大肠相表里,肺气闭阻,肃降失司,下焦大肠不通,可致便秘,故其治疗则要考虑肺气的宣发肃降,即“提壶揭盖”的中医理论,畅通上焦肺,使滞留之气有处可出,使身体内外气机调畅,才能使脏腑功能正常发挥。《素灵微蕴·卷四》[59]也指出“肺与大肠表里同气,肺气化津,滋灌大肠,则肠滑而便易”。基于此中医理论,范亚丽[60]辨证采用加味泻白散治疗小儿功能性便秘,并以中成药麻仁润肠丸作对照观察,结果两组有效率分别为94.3%、71%。徐雯[55]以泻白散治疗一患儿因发热咳嗽愈后始大便干结难解的情况,服药数剂获效。
肺开窍于鼻,外合皮毛,热邪充斥肺经,上壅鼻窍,伤及鼻络,则致鼻衄。《灵枢经·脉度第十七》[61]云:“肺气通于鼻,肺和则鼻能知香臭矣。”中医理论言明了鼻与肺脏之间的密切联系。泻白散是为肺中伏火之病机而设,张春玲[62]应用其治疗小儿鼻衄屡获良效,同时辨证用于久咳、小儿多发性抽动症、便秘等疾病也收效满意,拓宽了泻白散的适应病证范围。任思秀[63]以泻白散为主治疗鼻病属肺热者,如干燥性鼻炎、急性上颌窦炎等,效如桴鼓。李蕴华[64]投予钱氏泻白散加味治疗鼻门热疮、白睛溢血。耳鼻喉科教授王士贞[65]在常用泻白散加减治疗肺经热盛之耳鼻咽喉科疾患,如喉痹、乳蛾、喉喑,或鼻咽癌,临床疗效满意。
张天兴[66]提出泻白散既可泻肺又可清脾,临证时若症见小儿夜间手、足心或腹部发热,可辨证为脾热,选用泻白散随症加减,可获显著疗效。黎远征[67]临证常用大枣易梗米,因大枣有补脾胃、和阴阳、调营卫之功,故而治疗小儿多汗证。李勤、吕学泰[68-69]在临床上以泻白散加减治疗盗汗获效。
中医理论认为肺与大肠相表里,肺上通咽喉,外合皮毛,开窍于鼻,故医者将泻白散扩展应用于皮肤病、便秘、耳鼻咽喉疾病、汗证等疗效确切。泻白散的广泛应用充分体现了“异病同治”的中医理论,不同疾病在发展过程中,若辨证明确了相同的病机—肺热内伏,均可以泻白散获清泄肺热之效。这也表明了中医治病法则的确立不是着眼于病种的异同,而是立足于病机的差异,异病同治既不取决于病因,也不取决于病证,关键在于准确辨别不同疾病是否有共同病机。
泻白散始载于《小儿药证直诀》,后代医家对其不断加减沿用,历代医家虽见解不一,但其治“肺热咳喘”的核心病机未变, 并延伸为肺热导致的眼病、肺痈、衄血、龟胸等。古人对泻白散方证认识的不断衍变,凝结了古人对其认识及用方经验的积累,间接反映出其安全性和有效性,对指导现代临床应用和泻白散中药复方制剂的研发具有重要的意义。
泻白散作为肺热喘咳的代表方剂,在现代临床多用于肺系疾病,如肺炎、咳嗽变异性哮喘、感染后咳嗽、支气管扩张症等。同时在皮肤病、肠道疾病、五官疾病等方面均有显著效果。泻白散现代研究多集中在与其他药物或方剂联合应用方面,对于单独使用的临床研究很少,其原因包括中药显效慢、周期长、药效指标相对难以确定等。并且研究总体质量有待提高,多数临床研究没有充分体现中医辨证论治的特色,同时其治疗肺有伏火郁热证的作用机制还不明确,大大限制了该复方在临床上的应用。同时,该方药理作用、复方制剂类型、质量控制等方面空白较大。
因此,建议后续古籍文献研究应纵横结合,系统梳理考究能反映方药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历史沿革;现代研究可着手于该方指纹图谱、成方制剂类型、药效物质基础、作用机制以及相关代谢组学研究,以冀为后续深入研发泻白散中药复方制剂和充分发挥该方的临床价值提供新的文献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