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范进之疯、范母之死的文化意蕴

2019-01-06 02:16王黛
戏剧之家 2019年32期

王黛

【摘 要】《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之后竟然欢喜疯了,无独有偶,其母在搬进张静斋送的新宅后乐极生悲、一命呜呼了。一疯一死,表面上看是由于范进中举后母子二人欢喜得狠了,实质上暴露出范家人道德缺失、身为物役、不修文德的精神现状,并由此引发出闹剧及悲剧,也反映出当时儒林士子的精神面貌及八股取士的弊端。

【关键词】身为物役;德位相配;八股取士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32-0206-02

范进,是《儒林外史》正文出场的第二位斯文人。周进当了广东学道,考第三场生员时,进来一个童生,“面黄肌瘦,花白胡子”,十二月上旬,“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这便是实年五十四,考过二十余次的老童生——范进。在周学道同情心的驱使下看了三遍考卷之后,把范进填了第一名。童试后回家,“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通过开篇的介绍可以看出,范进是一位多年挣扎在科举考试泥淖中的落魄文人,年过半百,一事无成。

考中秀才后,丈人胡屠戶送来了贺礼,骂他为“现世宝穷鬼”,仍没把他高看一眼。当他想去参加乡试,想找丈人解决一下盘费的时候,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还是瞒着丈人参加了乡试。考完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出榜那天,家里又开不了锅,无奈之下他母亲让他抱着家里的老母鸡换粮。当他到集市上换米之际,报录人来了。范母急央邻居去找他,邻居找到并告诉他高中消息时,他死活不信,还要继续卖他的鸡。在邻居“一把拉了回来”之后,看到屋里报帖上写着:“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范进看了好几遍,两手一拍,笑了一声,说:“噫!好了!我中了!”便不省人事,晕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就往外面疯跑,一脚还踹在泥塘里,众人诧异之余才反应过来:“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

范进几十年挣扎在科举的泥沼中,一次次的落榜已是家常便饭,不仅身边的人对他失去了希望,连他自己在经受一次次的打击之后,也变得麻木不仁,所以对自己考中这样一个结果,竟然都无法接受,以致于欢喜疯了。滑稽的场面令人忍俊不禁,但笑完之后就会涌上一种深深的悲伤,读圣贤书的士子对身外之名利竟然会痴狂到如此地步!

范母首次出场是范进通过童试之后回到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贺时,范母和范妻在厨房做饭。肠子煮熟了,酒烫好了,胡屠户叫亲家母和女儿一起来吃些,婆媳两个才坐着一起吃了饭,这些都是间接描写。

范母在文中第一次说话是乡试出榜那日,范母吩咐范进说:“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就在儿子离家之后,报录人来到家中报喜,范母接待了三拨报录人,还央求邻居去集市上找儿子,后来在儿子知道中举后晕厥过去,慌里慌张拿开水灌了过来。儿子醒来疯着跑出去之后,又哭着说:“怎生这样苦命的事!”还担心“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众人出主意或许能让胡屠户打醒范进,范母又哭着告诉了一番,等胡屠户准备上街找范进准备将其打醒之际,范母又赶着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

范母在饿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的情况下,接连经受了闹哄哄三拨报录人,又亲历儿子“不省人事”,好不容易灌醒之后又“欢喜疯了”,本来可以安享富贵晚年了,没想到,在搬进张乡绅送的新房子里第四天,见范进的娘子穿金戴银,督率着佣人们洗碗盏杯箸,便问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当别人告诉她说都是她家的,她再三确认,“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便不省人事,晕厥过去,挨到黄昏便一命呜呼了。

范母的死甚至有点匪夷所思,我们不曾料到,这盘盘碟碟竟然能对范母的内心形成如此大的冲击力,当得知这些东西是自家的时候,竟然哈哈大笑过后便一命呜呼了。

范进之疯与范母之死看似是两件事情,其实质却是相似甚至是相同的。作者所塑造的这两个人物是当时万千人中的两个普通小人物,但透过这两个小人物,我们能够看到的是当时士人及其家人精神状态,从而暴露了当时社会歪曲的价值观。

一是暴露了被物化的可怕。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所提倡的人本主义理论是强调人的价值和人格发展的,承认人的价值和尊严,把人看作万物的尺度,或以人性、人的有限性和人的利益为主题来看待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万物相处。人本主义强调人的自由发展,尊重人的价值,重视人的个性。

中国古代儒家奉行仁本主义,从个人道德修养上讲,“克己复礼为仁”,克制自己的私欲,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合于礼,“礼者,天理之节文也。”“礼”在儒家是落实“仁”的一种手段和方法,但同时“礼”本身又呈现和体现了一种价值,是“天理”的一种体现方式。从与人相处的角度讲,“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仁本主义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人与物之间的和谐共存。

而范进与范母非常明显地被严重物化。所谓物化,就是非人化,在他们的观念中,权利和物件比人重要。在范进的观念里,功名是最重要的,在范母的观念中,器物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严重的物化了,身为物役,人被身外之物控制,成为了权利、外物的奴隶。《礼记·乐记》中说:“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外物本是为人提供更好的人生保障的,有了各色外物的支撑,人能更幸福、自由、安宁地生活在世界上。但人对于外物的追求不可过度,如果人对外物的追求超出正常的生活需求,就有了物化的倾向,有了物化倾向仍不知节制,却愈加狂热,必将坠入欲壑之深渊。“古之学者为己”,学习是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所有的学习和追求都应该是向内的,努力让自己更成熟,更中正平和,更能抵制外物的诱惑。

范进和范母很显然是坠入了外物的万丈深渊不能自拔,这种长期对外在的权和物的深度痴狂,会让人心变得扭曲而狂躁不安,一次次求而不得让他们的希望一次次落空,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回头,而是机械化地继续求取,当这一切真的得到的时候,扭曲的内心无比空洞与脆弱,不足以承受这天大的欢喜,便疯了、死了。

二是揭露了德不配位的悲剧。在高位、上位之人,本应是德行高、修养好的人,内心足够稳重淡定,能够接受扑面而来的权利和物欲的诱惑,正常看待并适应名位变迁随之带来的生活的变化,反之,就会带来无穷的恶果和悲剧,范进之疯和范母之死便是例证,由此也暴露出不修文德的后果。

《论语·述而》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朱熹解释说:“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則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一旦立志于求道,则一心向道,不会被外物所牵引,误入歧途。德,就是得,关键在得其道,道是中道,守着心德,私欲尽去,便可以保持人的本心,人的本性,也即仁心。反之,则易被外物所化,成为物欲的奴隶。

人要想不被物化,就要修文德,让身心接受文化德化,就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让自己身心涵泳在道德仁义之中,格物、至知、诚意、正心、明明德,自立自达,成己之性,总之要先修炼内圣功夫,然后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明明德于天下,立人达人,成人之性,可以为民族、国家效力。有德行的仁者,可以“素其位而行”,无论是富贵生活还是贫贱生活,都能安然过日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绝不像范母和范进这样因物而亡,因高中而疯癫。

《儒林外史》中对范母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描写,但从范进乡试回来已是饿了两三天了,放榜那天饿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可以推断这是一位长期挣扎在赤贫状态中的可怜人。长期的生活困窘让她对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执着追求,所以当得知盘盘碟碟是自家的时候竟然狂喜而亡。而范进一心想要通过科举考试获得人上人的待遇,却丝毫不懂得提升自己的内在修养,在得知自己考上了竟然欢喜疯了。据考,吴敬梓创作范进是有生活原型的,但现实中因中举而疯的新老爷并没能醒过来。试问,这样的人何以能在高位为政并垂范于百姓?

三是批判了八股取士的弊端。《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中说“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借王冕之口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科举考试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在选拔人才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发展到明清之际,八股取士已经僵化了,考试的内容虽然是儒家的《五经》,但很多士子并不真正研读经书,而是埋头揣摩八股,研习时文,期望能一朝高中,换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在八股取士不合理的制度之下,催生出无数的儒林怪胎,他们作为读书人,只知道一味地埋在八股文中,连缀着自己都不懂的文章,根本没有学识,更没有德行。像范进虽高中,竟连苏轼都不知道是谁,不会吟诗也不会作赋,当儿子都不合格。他还在母丧期间就被张静斋忽悠着去高要知县汤奉那里打秋风,张静斋劝他“礼有经,亦有权”,这哪里是权变,这明明是为了追名逐利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丢掉了。而八股取士选拔上来的这批利禄之徒还将继续“选拔人才”,这只能使社会更加黑暗,道德更加败坏。

综上,通过范进之疯、范母之死,可以知道当时儒林状况:传统读书人已经严重偏离了修齐治平家国理想的道路,出现了众多的利禄怪胎,他们被严重物化,不修文德,只追名逐利,在八股取士的错误引导下,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物欲深渊,他们的内心扭曲而卑微,离谦谦君子差十万八千里。

参考文献:

[1]吴敬梓.儒林外史[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2.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陈美林.吴敬梓研究[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