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维也纳的Albertina博物馆门前,人们冒着寒风排起了长队,他们大多是冲着丢勒来的。早在2012年,德国日耳曼国立博物馆举办过一次丢勒大展,被认为是40年来最大规模的丢勒展。高昂的保费和艰难的协调借展,让专家们预言,同等规模的展览未来十年内都将不可复制。但这一次,仅仅间隔了7年,Albertina就以200幅丢勒作品的阵容,呈現出一个完全可以匹敌的大展。
但给我惊喜的却是Albertina同期展出的Maria Lassnig(玛丽亚·拉斯尼格)回顾展,入口处占据了整幅墙面的自画像像是她的个人宣言:一个口眼歪斜、乳房下垂至岌岌可危的全裸老妇,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另一把枪则直戳戳地对着观看者,枪口黢黑,深不可测。直面观看者的还有老妇的性敏感带,那里同样毫无仁慈可言。
这像一个垂死女性的致命一击,一个暮年的女人却依然可以是一个斗士,一个强盗和一个破坏者。画作的标题叫作《You Or Me》。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Maria Lassnig已经死了五年了,今年是她的百岁诞辰。她生前的至交彼得·帕克奇说,大多数艺术家到了四五十岁之后就开始重复自己,但她没有,她一生都抱有一股强大的内在自由。她管自己叫作“女版毕加索”。
在展厅里顺着时间线索浏览的印象也确实如此,Maria甚至是在生前最后阶段画出了她最精彩的一批作品。一幅名为《Hospital》的作品画出了直面死亡的感觉。在连排的病床上,病人如同溺水之人,水面之上还在苟延残喘,水面之下早已骨蚀髓枯。衰老之刑如期而至,像冰山融化后不断上升的水平面。
《You or me》
Maria Lassnig终身未婚,没有家累,她在一些画面里谐谑地画出了自己曾经的爱人,她把他画成了一只匐在她小腹上的青蛙。她也画出了自己曾经可能拥有、但却最终没能拥有的孩子,她用一种僵硬的方式抱着这个挺得笔直的婴儿。在更早的画中,她用《女拉奥孔》来形容自己的生活,画面上的她沉浸在她特有的、诡异的绿色之中,并戏仿了拉奥孔被毒蛇缠身攻击时痛苦的面部表情:痛苦的拉奥孔依然有他的儿子陪伴在身边,而女拉奥孔却只有自己。
她也用同样的方式描绘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她被培养成了一个女战士,下身是军绿色的野战裤,上身赤裸,手持一根棍子时刻准备战斗,而棍子早就穿胸而过,武器以残忍的方式长成了武器主人身体的一部分。背后半隐形的母亲,戴着眼镜的老妇,用赞许的微笑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Maria Lassnig
虽然Maria直到很晚才取得成功,但她在绘画上的自信无与伦比,她长时间都在独处之中。西方展览的惯例是要列出一份致谢名单,但Maria却从不提交这份名单。工作人员问她:你就没有想要感谢的人么?她答:没有。
生于奥地利的Maria现在已经成为国宝级的女性艺术家,但她生前多次出国旅居,曾经在巴黎住了八年,五十岁左右又去了纽约,之后是柏林,接着又是纽约。她一直没钱,但从来不怵去到一个新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在纽约的时候,她参与了一个名为“女性艺术电影人”的小组,并用贫穷艺术的方式拍摄电影。路上捡到的砖头、垃圾桶里的牛奶杯和一部在当铺花10美元淘来的老式手持摄影机……这些廉价的工具丝毫不影响她把自己和母亲的影像与美艳明星葛丽泰·嘉宝并置,并拍出动人的电影。
晚年她暴得盛名,越来越多的美术馆馆长、画廊主和藏家想要找到她,说服她办展览,可她压根舍不得出借自己的作品。邀约展览的电话打进她的工作室,而她大叫:“快挂掉,统统取消!”她对办回顾展尤其不感兴趣,虽然她的创作生涯前后横跨70年,在丰富性和高产程度上完全可以撑得起普通艺术家五个回顾展的体量。
“回顾展是给年老的或去世的艺术家办的。我是一个当代艺术家,我想要展览我的新作品,而不是旧的。”
在她的画面上,当然可以看到培根、德库宁等人的影响,但是她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色彩语言。她从60年代开始创作抽象作品,但后来又回归后现代具象绘画。
Maria认为感知世界存在两种方式,一种是睁开眼睛,关注现实,另一种是闭上眼睛,进行内省,让身体意识移动到画布之上。她画过这样的自画像,画上的她一边睁着眼睛以现实主义的方式作画,另一边则闭着眼睛,从抽象主义的方式描摹。
她的敏感躲藏在她的彪悍背后。她活到95岁,作为绘画的痴迷者,始终视摄影为敌,晚年还专门画过这种敌对关系:只有一只眼睛的摄影趾高气扬。她假想一切敌人,包括她自己。就像那两把手枪,一把指向自己,另一把指向任何人,包括死神。
有种你就弄死我,要么我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