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楠
图/本刊记者 梁辰
老牛被吊车吊起,落入卡车内,被牛贩子载走。老农超英揭开桌上的锅盖,露出三摞粉红色的人民币:12头牛卖了17万。还个几万的账,剩下的翻盖旧房。
乡亲占义、树河来帮超英盖房,不料树河途遇车祸。树河是鳏夫,都是乡里乡亲等在医院。乡亲们犯了难,该不该报警呢?不报警,自称意外,新农合能报销70%;报警,就得抓肇事者,抓到了,肇事者赔付,抓不到,都得自付。
这是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的故事起点,也是导演徐磊生活中的真实故事。这部电影在今年获得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电影文本和最佳剧情长片提名。11月29日上映,如今豆瓣评分7.8,也是今年大陆电影第三高分。
徐磊是河北深州人,电影也在那儿拍。演员是亲人和同乡,妻子负责剪辑,钱是自个儿和妹妹凑的。还有个朋友,借了一批摄影器材给他,就当入股。
超英和占义认理儿,报了警。警察说,难找。他们决定自个儿找出肇事者,华北平原上,两个河北农村老大爷,开启了一段探案的旅程:一个是慢半拍的夏洛克,一个是冲动惹事的华生。
饰演超英的是导演的父亲。徐磊找不着合适的素人演员,索性就拍个自己喜欢的人。他所想象的超英是个村里的文职人员,有点学问和老派的文人作风。他去寻了这样有点身份的乡亲,以为他们内心丰富些,讲戏或许更容易,却不想他们有身份,也有包袱,总在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担心不够得体,远不如自己的农民父亲真实,嬉笑怒骂都从心里透出来。
故事从生活里长出来。超英盖房靠乡亲帮忙,树河要三百块他不假思索就给,树河被撞他认准要讨公道。他们问神婆要指示,问保险公司的妹夫查车主信息,还有卡在半坡的三轮助动车,打个电话就能叫来全村人。
都是乡土中国的人情。“现在我们提及人情社会总会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人情社会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人情社会是不是还是要比无情社会好一点?”徐磊问。
超英和占义从人情社会进了城,开始与城市的规矩、栅栏、门卫打起游击战,还要被城里的大老板羞辱。徐磊用2.35:1的宽画幅来并置传统与现代、农村与城市,荒诞感由此产生。他不喜欢用“衰败”形容乡村,这意味着某种抛弃。他想呈现的是乡村转型中的尴尬和矛盾:人情社会如何面对法治社会?
徐磊离家15年,北京年年都在变,但深州老家几乎没变,留下来的都是超英这样的老人们,固守着原有的生活方式。人情本是代代传递,可倘若子孙辈全都离开了乡村怎么办?原有的人情社会会解体么?
百货店小老板折价卖给了超英一个气泵,折得进价都不到。他狠狠心说:“这会儿村里也没年轻的了,也没什么购买力了。我也不打算干了。”
超英和占义进了城,乔装成外卖小哥混进高档小区;为了躲避保安,他們套上校服混入学生队伍。占义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却在长途车站门口因为随地吐痰被罚了50块。
侦探可以乔装打扮,从视觉上——作为一个摄影出身的导演,徐磊喜欢用“视觉上”这个词——呈现出人物在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我挺喜欢这个明确的隐喻,就是人不能凭自己的本色生活。”
人会被生活的压力异化,乡村也可能因为遭遇城市而变形。过去几年里,徐磊陆续看了不少与中国农村有关的书。在他的豆瓣读书列表里,他最喜欢的仍然是71年前费孝通写就的《乡土中国》。
《乡土中国》是温和的,既不批判也不唱衰,而是为中国基层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提供了一种解释,指出了可能面临的阵痛。费孝通描述中国传统社会是“从己向外推”的格局,就像在水面投入一块石头,荡起层层涟漪。这水波就是每个人的社会关系,一层层私人联系,被道德要素维持着。
道德是平原乡村最重要的行事原则。比如徐磊的母亲,虽然进了城,可但凡村子里有点事儿,一定要回去;比如他的父亲这些年在衡水做建筑生意,总是不签合同,凭着人与人的信任,掏心掏肺。虽没出过大事,但徐磊看得心慌。他觉着父亲这套行事方法,实在是“如履薄冰”。
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的很长一段时间,徐磊都不适应。他试图理解城市,每个人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独立的人际关系,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大家分得很开,甚至吃顿饭都要AA,“这事儿我特别接受不了,一直接受不了,太没面儿了。就一顿饭钱,还要分开。”他说。
相比之下,农村人好像过得很累,不光为自己活,还要为别人活。“我们现在常听到一句话说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但在农村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陪你走一辈子。基本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对方一生的经历。”
在农村过一辈子,你能看到许多生死。丧事是大家一起操办,有时还开玩笑。“不像城里开个追悼会,大家都特难受。”
徐磊与小演员讲戏 图/本刊记者 梁辰
生机正由此而来。
城市观众心疼超英盖房钱都赔成了树河的医药费,徐磊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十几万,那算啥,再养两年牛,不就盖上了。农民靠天吃饭,一年没收成,或是整个养猪场的猪都死了,徐磊都见过。赔钱是常态,挣着钱才是幸运,
就像他攒钱拍电影,抱着打水漂的心情去,如今的收获都是幸运。刚拍完那阵,妈妈说,这片儿卖不出去也没事,毕竟你拍了你爸,等他老了还能看。“几十万,她一个农村老太太就觉得没什么,我觉得我妈特大气。”
他曾想有一个超英“黑化”的结尾。在寻人不断碰壁和层层垒高医药费的压力下,超英变成了坏人,这或许是个“更高级”的剧本。他喜欢宁浩的《香火》,一个修葺佛像的和尚,最后变成了一个大骗子。
拍到最后一场戏时,他最终放弃这个结尾。树河醒来,同超英、占义互相搀扶着走向田地,抱起一个大西瓜。超英答应过世老伴儿要做个浇筑的房顶,现如今盖房钱没了,他就在旧屋天花板下方拉起一块透明的塑料布,浇入清水,水中是金鱼。
他舍不得让父亲黑化。更重要的是,父亲那股气儿,就是正直又朴实,黑化着实不可信。“电影里我觉得人物还是最重要的,我得跟着他的状态走,而不是因为剧情把人变成别的样子。”徐磊说。
“你觉得父母那一辈的智慧是什么?”
“品格吧,好的品格,比如诚实、仗义,就让大家很信任他们,很多人也愿意和他们一块做生意,他去借钱,就比别人好借。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智慧。”
《平原上的夏洛克》讲的就是一个关于品格的故事。故事過半,超英想卖马救济,他同马贩子说,“你看这马多仁义”,马贩子回道:“仁义又不值钱。”
“这就是一个习作,练练手。”徐磊反复说。参赛、获奖,甚至顺利公映,令人意外。
就像有人攒钱环游世界,徐磊选择攒钱拍电影:他喜欢电影,所以他的爱好昂贵些。
高中时,他在电影频道看到亨利·方达和简·方达演的《金色池塘》,里面老头儿的性格特别倔,和他爷爷很像,那会儿他意识到电影可以跨越文化。大学时,他看《疤面煞星》,期待阿尔·帕西诺像个战斗英雄那样,把所有人都打败,却不料几个回合之后,帕西诺被干掉,电影结束了。徐磊好几天都睡不着,他第一次从电影里看到了人生的真相。
《平原上的夏洛克》在今年4月参加北京电影节创投会时,被一些电影公司找上门,“算是经过市场方面的认可了。”徐磊说。饶晓志主动做了他电影的监制,还把后期制作的钱给出了。7月,徐磊去西宁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在这个以扶持艺术片出名的电影展上,徐磊挺期待知道观众的反应,想知道这片子艺术性如何。
在FIRST观众选择荣誉名单(一个要求观众现场给电影打分的评选)中,《平原上的夏洛克》一度以8.35分位列榜单之首,豆瓣开分即7.4,也是今年First所有参赛片的最高分。用饶晓志的话说,“大家都知道First是一个大闷片的场所,来了一夏洛克,直接把他们给顶翻了。”
观众一直在笑,有一场笑得徐磊都发毛。坐他前面的姑娘,只要主角一说话,她就笑。徐磊问制片人,“你们是请了托儿没跟我说吗?”
他没想着这是个喜剧,他认为自己只是捕捉了生活中有意思的点。非职业演员的表演朴素又生猛,没有规则可循,有时候还会因为演完一场戏之后呈现不知所措的呆滞,徐磊保留了这种瞬间的错置感。
他对现实有一种精准的提炼能力。当“饿了么”和“美团”的快递员同时出现,又被主角们借走了快递服时,观众发出了会心的大笑;在主角们打电话问小卖部老板是谁家亲戚时,观众说,“我们农村就是这样,问一问,大家都是认识的。”
在First电影节的那周,徐磊听到的全是夸赞,每天都有人找他聊天,有的是采访,有的是公司。
“这些鼓励满足的就是我的虚荣心,”徐磊不觉得这片子够好,他心中有一道作品的金线,他知道自己还没到那根金线。
他在First看了不少其他青年导演的作品,觉得挺受刺激。“大家水平都很高,而且都特别有一种要做好东西的自觉。大家都是绷着一个劲儿做那个东西。我现在想想,其实对自己的要求有点太低了。”
他本不是个要把自己逼上梁山的人。高考前两个月,他觉得在学校复习没劲儿,就说回家自己突击偏科。回家前他是班上五十多名,突击完之后他成了六十多名。
“你们班一共一百号人?”
“不是,六十多个人。”
细究起本科学历,徐磊学的是工商管理,虽然没怎么听过课。毕业后他在北京租房,找了个国企上班,每天工作就两件事:给领导打开水,给领导的乌龟换水喂食。
却不想没几天,有一只乌龟就四脚朝天,死了。徐磊感到惭愧,“一共就俩工作,我还搞砸一个,这可怎么办!”公司大姐很镇定,扭头去市场又买了一只,同他说,没事,已经死过五六只了。
怎么说也是大学生,多少有点抱负。他混了两年就辞职,打算学点技术。学厨师要三千多块,学编导两千多块,徐磊选择了后者,去了中国传媒大学的编导进修班。有一搭没一搭晃荡了两年,他又搬去了北京电影学院旁边。
住在北影旁那会儿,室友是北影摄影系的毕业生,徐磊高兴,觉得能跟电影学院的学生住在一起,他离电影更近了。没成想人家和他说,跟你聊电影聊不明白。但还是因为给室友帮忙,他认识了需要摄影助理的导演。
这之后,他跟了两部数字电影,喜欢在剧组琢磨镜头的使用。他以为自己入行了,回家闲了几个月才明白,摄影师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儿干。他去拍婚庆,一次能挣钱一百。为了婚庆拉片,他也有意识用不同摄影机去拍。差不多同时,毕赣、张大磊也在拍婚庆,而今他们都成了正经八百的电影导演。
拍了半年婚庆,他又开始接到摄影的活儿,有时候还带着做做编剧。做编剧有意思,那是一个戏的根儿。写了戏,就想拍,他拍了个短片参加了上海电影节,后来又给袁锦麟写了剧本。
2018年,他攒了点钱,决定自己拍电影。
最初他是想哄自己开心。前两年,三十出头的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宿命,“没什么能真正让你高兴的事,大家都是自己骗自己。”没什么可盼望的,每天早晨醒来要先把自己哄乐了,再开始过完一天。
拍电影让生活有了“无中生有”的乐趣。这世界上本没有这个故事,也没有这个镜头,是导演将之实现。
11月起,《平原上的夏洛克》开启全国十多个城市的点映,徐磊算是体验到别人说的每天睁眼都不知道自个儿在哪个城的日子。
7月在First电影节那会儿,徐磊话多,聊一个小时能抽掉半包烟。12月初在北京再见时,他一个小时都抽不完两支烟。
聊别的都行,但关于这部片子,徐磊聊不动了。电影怎么拍的,为什么这么拍,他已经说了百遍。最无解的问题是,导演你觉得什么是好电影?最烦人的问题是,你看没看过《大佛普拉斯》?
好电影是看出来的,难以言表。至于和《大佛普拉斯》都有利用行车记录仪找线索的情节,徐磊被问毛了,有一回说“对,我就是抄的”。周围的工作人员被这句急得“要抠墙皮”,好在徐磊后来严肃回答了一次:不是抄的,这俩片子完全不一样,不能因为一个相似的情节就贴标签。
“不过《大佛普拉斯》是个好片子,被说像它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就像他随便起了个片名,后来经介绍认识了双雪涛,和人说,我喜欢你的《平原上的摩西》。
点映多是好事。《平原上的夏洛克》是近年来罕见成功公映的小成本独立制片,北京文化买断了这部片子的发行权,花了大力气做发行。
这回徐磊是真入行了。8月从First回京后,他忙不迭地赶后期,加配乐,参加路演。除了删去一个露屁股蛋子的镜头,全片没有做其他修改,一路顺畅得让徐磊觉得不可思议,豆瓣评分也逐渐从7.4涨到了7.8。
他想了想,也不能太妄自菲薄。既然有这么多人喜欢自己的片子,总得想一想哪里好,要么就太矫情了。
“这个片子还是有美学追求的吧,虽然做得很不够,也不完整。”在有限的预算中,徐磊只拍有把握的戏,但凡可能拍砸的,他都舍弃了。他喜歡自己拍的乡村,有视觉风格,虽然略显凌乱;不喜欢自己拍的城市,有些景致看上去拙劣。
徐磊两次将稳定的平视镜头对准一块写着“幸福家园”的立面瓷砖,超英想带回家,最终却失之交臂。那块瓷砖左面是亭台楼阁,右面是两层小洋楼,近景竹林,远景重峦叠嶂。
年轻人常说装修千万不能给父母,要么就会像这瓷砖一样,啥啥都有,哪哪儿都透着“土味”。但徐磊的镜头很温柔,他说这块瓷砖透出中国基层社会对“幸福家园”的具体想象,不说审美这回事,这种想象珍贵又美好。
徐磊的乡亲们对好日子的想象实在又具体:盖房买车,孩子上大学。
“这些期望城里人也有,为什么你觉得你会被乡亲们打动?”
“城里人有这样的心愿,他们还是有机会,想干就能干成。但农村不一样,没有资源,想干成一件事特别难。”
留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徐磊的伯伯开了一家饭店,筹谋着把菜做好吃些,店面装修得好看些。却不知道,永远都不会有足够多的人去他店里吃饭,生意就一直半死不活。
“其实他们在做一个不可能的事,他自己还特别带劲,那个东西很打动我。”就像超英和占义用笨拙的方式寻肇事者,电影和现实一样动人,也和现实一样残酷:肇事者找不到,医药费全都自己出。
这是一种特别当代中国的审美。说是韧劲儿也好,说是麻木也好——内心过于细腻的人,可能很难顺利地完成这一生,浑然无觉是一种可以支撑一生的力量。最恰如其分地或许是余华形容《活着》:中国人能够承受巨大的苦难,有如千钧一发,一根头发丝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
《平原上的夏洛克》被市场定位为喜剧片和剧情片,徐磊觉得也成。用类型片的外壳去包装现实主义,想聊的总还是现实故事。
徐磊在农村度过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时光,养鸡打鸟抓兔子,溪水潺潺,冰镇西瓜随着水流漂走。一到暑假,他就不穿鞋,一直得在地里干活儿,种花生看菜地锄杂草,施肥浇地打农药。
新的剧本已经写好,还是农村故事。但咱别多说,多说无益,电影必须要拍出来,要被看到。再拍一拍,或许徐磊就能形成自己的美学风格:关于中国乡村的美学。
“你说导演靠什么吃饭?”徐磊问。
“靠作品?”
“靠期待。导演不是靠江湖地位,靠名声,其实靠的是人们对他下一部片子的期待。”
徐磊也在期待,期待中国乡村会好起来。乡村有珍贵的土地,有植物有动物,还有人们固守多年的生活方式。
他用朴树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作为片尾曲。“我不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会消亡,可能以后乡村的生活方式会被重新建立起来。”他说。
获奖理由
青年导演徐磊的首部长片《平原上的夏洛克》聚焦华北平原上几个农民破案的过程,曲折幽默,不落俗套,真实动人。他以类型片为壳,精准地展现了乡土中国在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尴尬与矛盾,同时又透着粗粝的生机。在他温柔的镜头中,中国基层社会的笨拙与仁义呈现出浪漫的诗意。他说,一个青年导演最重要的是“被期待”。徐磊镜头下的乡土中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