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倩仪
日落偏西,我迎着霞光回到家,将书包放下,把作业取出,飞奔出外。显然,从屋后的水泥小巷走能更快到达柳柳家。但那巷子多年无人居住,我心里发怵,绕过屋前的村道,气喘吁吁地抵达柳柳家。
我俩一边做作业,一边逗她家的黄狗玩儿。柳柳说:“等它生了小狗,你拿一只回去养。”我摇摇头:“我奶奶不让养,她说有我在已经把家里弄得够脏的了。”柳柳哈哈大笑,她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个很深的酒窝儿。
从柳柳家出来,西边最后一抹晚霞都已隐去,天空一片深蓝,整个村庄也被染成淡蓝色,静谧安详。远处的山,近处的田,倦鸟归巢,炊烟袅袅。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饭香,立即加快脚步,踏着石级来到奶奶家。奶奶正在炒菜,灶台里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爷爷呢?”我四下寻觅爷爷的身影。奶奶目不斜视地说:“不用等他,咱俩先吃。”爷爷是个牛贩子,常年早出晚归。
吃过晚饭,奶奶坐在门口摇着蒲扇乘凉,还不忘给我一点零钱,喊我到巷子尽头的燕儿家买瓜果吃。燕儿的母亲有一头自然卷的头发,嗓门很大:“就剩下梨了,买不买?”得到奶奶的默许后,我买了两个。我和奶奶一人吃半个,留一个给爷爷。我边吃梨,边和燕儿玩“东南西北”的游戏。燕儿家养了两头猪,要先做好猪的吃食,人才能上桌吃饭。
我通常在八点前离开燕儿家,一路奔赴小尹家。他家很早就有彩色电视机了,记得那年播放一部情景喜剧叫《足球大过天》。我俩都不喜欢足球,却特别喜欢这部剧。每集30分钟,我们笑声也能持续30分钟。看完电视剧,小尹的母亲便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给我一束光,指引着我绕过高大的龙眼树,回到自己家去。
父母到外地去了,我不敢一个人睡,喊了柳柳来陪我。我翻箱倒柜找出很多旧杂志,和柳柳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完后,我又把抽屉一个个拉开,竟发现了父亲写给母亲的一大捆书信。扬了扬手中泛黄的信件,我朝柳柳眨眨眼:“咱们看这个。”
看到有趣之处,我会激动地跟柳柳说:“这里写得有意思。”柳柳发现好看的段落,也会凑过来说:“这段写得不错,你爸真有文采!”两人傻笑起来,最后枕着笑声入梦。
童年的光阴里,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路径。而这条路刚好近似于一个圆形,圈住了童年的笑声。我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圆形的范围里快乐地活动。连接我家到奶奶家的是一条黄泥小巷,相当于这个圆形的直径。
假日里,我和小伙伴们在小巷里划地为家,玩过家家,也玩弹玻璃珠和跳绳。偶尔,也在小巷里纳凉的同时做点手工活,赚零花钱买麦芽糖吃。傍晚时分,邻居们会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穿过小巷去水井打水。去时,慢慢悠悠,遇到熟人问一声“吃了没”;回来时,则健步如飞,边走边大喊“借过”。一来一回,截然相反的步伐,总能让年少的我们开怀大笑。
少年錦时,快乐总是简单,笑容格外灿烂。
也不知为何,村里无论婚丧嫁娶,队伍都要经过这条黄泥小巷。我胆小又爱美,看到送丧的队伍,躲在屋角不敢睁眼;看到出嫁的新娘,却忍不住跟着走。奶奶拉住我:“你也想嫁人了吗?羞不羞?”
小巷的左边有一间格外美丽的瓦房,是石大娘家的柴房。不知何时飞来一些种子,每到冬末春初,便长出一屋顶红艳艳的花来。长辈们说,这种花叫落地生根,生命力强。唯恐花儿侵蚀瓦片,石大娘每年都要清理一遍,可清理完后,又一次次“死灰复燃”。
于我而言,这片花海是童年里一道美丽的风景。每当石大娘要摘花时,我和柳柳、燕儿早早地围在扶梯下,仰着脸等着石大娘把花分到每人手上,再乐呵呵地把花插在头上,抑或串成手链把玩。
从黄泥小巷穿过屋后的水泥小巷,能直达晒谷场。夏日月夜,晒谷场是我和小伙伴们的游乐场。我们在那里捉迷藏,在那里肆意狂奔,在那里唱歌乱舞。累了,便躺在稻草堆上,仰望深邃的星空,浮想联翩。目光越过田野,极目望去,四周最高的山叫降龙山,山顶闪耀着神秘的灯光。那时年幼,以为降龙山是世间最高峰,曾许诺长大后要攀登降龙山。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日子在稚嫩的笑声中流走。我们终究背起行囊,离乡求学。但每逢假期,都会回来欢聚,举杯欢笑间,仿佛童年不曾远离,我们还在这个圆里放声大笑,只是谁也不再提及登降龙山的事了。
长大后的柳柳如村里人预测的那般美丽,她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穿过黄泥小巷,走向蜿蜒的村道,义无反顾地钻进婚车,绝尘而去。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地觉得,童年完全远去。我们也早已搬离旧居,四散离去。屋檐上找不回旧时的候鸟,尘封的镜子照不出当初的容颜。有些门,永远地上锁;有些人,永久地离开。
我回望这个古旧的村落,回想这个圆形的童年,落霞缤纷,夕阳的余晖把黄泥小巷映照成金黄色。我忽然粲然一笑,这个圆形的童年分明给了我一段金色圆满的回忆,值得我用一生去回味。每当我在人生旅途里感到困倦时,总有一股温风为我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