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演讲我强调的一个中心思想是,发展数字经济得排除左右两方面的干扰。极右的干扰是对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一代技术的无视、墨守成规,导致错失发展机遇;极左的干扰是不顾国情,盲目冒进,对新技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已经被列为国家战略,我们要满腔热情地拥抱驱动数字经济的新技术,但是不要只做表面文章,而应扎扎实实地把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融入实体经济,为经济发展注入新动能。
2017 年我国电子信息产业的收入达到 18 万亿元,大数据相关产业收入只有 4700 亿元(国家大数据发展规划要求 2020 年大数据相关收入达到一万亿元)。去年一年,我国大数据核心产业的收入是 234 亿元(我国人工智能产业的收入大概在 200 亿元左右)。
大数据核心产业只有 230 亿元是什么概念?中国护肤面膜产业的年收入是 236 亿,说明大数据核心产业和人工智能目前只相当于面膜产业的规模。大数据核心产业收入只占电子信息产业总收入的千分之一左右,如此弱小的大数据核心产业如何能成为推动经济转型发展的新动力,重塑国家竞争优势的新机遇?
我的理解是,高质量发展的必经之路是从资源要素驱动转变为创新要素驱动。数据技术的本质是“认知”技术和“决策”技术。它的威力在于加深对客观世界的理解,产生新知识,发现新规律。大数据是数字经济关键的生产要素,它的作用是使各类经济活动朝着更加高效率、更高质量、更具备可持续性、更智能化的方向发展。
大数据的影响难以被统计
大数据的影响难以被统计,这是因为数字经济的统计中包含了许多传统产业的贡献,我们经常讲融合型数字经济的占比,这点一直让我感到困惑,数字经济的增量究竟在哪里?上世纪 80 年代,经济学家索罗提出一个悖论:到处都看得见计算机,就是在生产率统计上看不到。今天可能有一个相反的数字化悖论:在统计上常看到数字化的巨大作用,但在生产活动中还不易发现数字化的价值。实际上,大数据的作用不仅体现在经济增长上,更多体现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科研模式、政府管理模式的改变和福利改进,特别是人们思想观念和认知方式的改变上。别太在意数字经济规模的统计数字。
现有使用的统计标准不适合数字经济,因为数字经济中有许多免费的应用没有计入 GDP(伊甸园的 GDP 是 0)。数字经济带来产品质量的巨大改进、产品种类的极大丰富、用户体验的明显改善,都无法在 GDP 中反映。
不同的机构统计的口径不一致,测算的数字经济规模有几倍之差。根据联合国 2015 年的统计,全球数字经济规模只有 2.5 万亿美元,比中国信通院公布的中国数字经济规模还小。
我们需要关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究竟为经济发展贡献了新的增量,提供了多少原来没有的新产品和新服务,经济效率和用户体验提高了多少。有些咨询公司提出一些新的统计模式,如麦肯锡提出 iGDP,波士顿咨询提出 eGDP 等,试图更好地体现数字经济的影响。
数字化的价值更多体现在无形资产上,1975 年标普 500 公司无形资产只有几千亿美元,占总资产的 17%,2018 年其无形资产达到 2 万亿美元,占总资产的 83%。苹果、亚马逊等全球市值最高的几家公司都是数字公司。有人认为不要看重市值,因为这只是投资人的估值,但我觉得市值是购买一个公司的价格,市值与公司收入(利润)的关系如同母鸡与它下的蛋的关系。数字经济的代表性企业市值最高,超过所有传统企业,这说明数字经济代表着未来经济的发展方向,无形资产将会变成真金白银。
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就像一对双胞胎,我将它们合称为数据智能,其巨大作用本质上是整个信息技术的作用。信息技术酝酿了几十年,现在是见效的时候了。
创新驱动=全要素生产率驱动
谈大数据的作用不能光看量和增长,还要关注质的变化。我们更多要从全要素生产率(FTP)的角度来理解大数据和人工智能。
创新驱动就是全要素生产率驱动。与蒸汽机创造了铁路产业、内燃机创造了汽车产业、发电机创造了电力产业不同,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并没有在现有的支柱产业之外,创立出新的支柱产业。换句话说,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本质上是提高效率、改善配置的优化技术,理解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对经济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要从提高生产率上找原因。
随着进入新时期,我国人口红利消失,资本回报也在下降,转向创新驱动就是转向全要素生产率驱动。
在过去,工业经济追求的是规模经济,强调分工、专业化、单个品种的规模。现在的新经济追求的是范围经济,强调品种的多样化和个性化。然而个性化和通用性是矛盾的,这就是我常讲的“昆虫纲悖论”。以后的物联网、人工智能应用可能像昆虫一样,有很多品种,你想把这些应用规模化生产,就会产生矛盾。只能靠大数据和智能技术解决这一矛盾。
强调数据驱动要关注提高技术效率。技术效率是指在给定的投入下获得最大产出的能力,要在提高技术效率上下功夫。2001-2013 年中国技术效率的年均变化率是负 0.02%,2008-2013 年期间,中国大数据企业的技术效率平均变化率为负 5.9%。技术效率低是我国的明显短板。
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对多个行业和大型企业的数据利用率、人均产出率进行了广泛研究,结果显示,数据利用率提高 10%,财富 100 强企业人均产出就会提高 14.4%。一个城市、一个地区数字经济发展得好不好,不是看添置了多少设备,采集了多少数据,主要是看投入产出的效率提高没有。
目前大数据分析的能效非常低。高性能计算已经到 G 级了(即每焦耳完成 10 亿次操作,GOPJ),而大数据操作,采用 Hadoop、Spark,只能做到每焦耳完成千次操作,能效与高性能计算相差 4-5 个数量级,更不要说与已经实现 TOPJ(即每焦耳万亿次操作)的寒武纪芯片相比了。
数字转型转什么
现在追求的数字化转型是生产模式、运行模式、决策模式全方位的转型。摩拜单车就是数字化转型的典型案例,通过采用 GPS 定位和 4G 通信技术改造了传统自行车产业。目前我国的服务业占比是 50%,与我国人均 GDP 相近国家的服务业占比已到 60%。我国服务业比重仍然偏低。
数字化转型的第一个目标是改变产业分布,大力发展生产性服务业。我们国家生产性服务业占比远远低于美国和韩国。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贡献在产业分布中不能直接看到,其作用必须融合在其他的产业发展中。
第二个目标是由传统企业转向数字化企业。我国的高档数控系统、数字化工具测量仪器和国外相差 20 年,现在有应用场景的地方没有智能产品,有智能产品的地方又没有应用场景,这两处存在鸿沟。
第三个目标是要大力发展科技型中小企业。大企业是中小企业技术创新和成果转化的市场,如果大企业搞大而全,什么都要自主开发,什么都要讲自主知識产权,那么就封闭了创新链条。德国将强大的中小企业群称为“隐形冠军企业”。德国和日本很多公司几十年只做一个产品,做到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我国要鼓励科技型中小企业向高精尖发展,每一个行业都应当有既懂数字化技术又熟悉行业业务的小企业。政府主导较适于追赶,不适应创新驱动发展。创新基于市场导向,由企业家精神铸就,创新驱动应以竞争政策为主。
(本文根据李国杰院士公开场合演讲整理而成,未经本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