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靖人
(晋中学院,山西晋中 030619)
陈彦是以创作戏剧而闻名,现在他又拓展了自己的领地,进行小说创作。他的小说《西京故事》和《装台》,甫一发表就好评如潮。他认为,作家的人生观、价值观影响作品社会批判力度和人文关怀的深度。作为一个有信仰有社会担当的创作者,他意识到现实主义是他表达自己生活经验的最好方式他肩负着重要使命,就是穿越历史的迷雾,发现背后本质的真;就是要打开生活的皱褶,去关怀阴暗背后跳动的灵魂。
陈彦的创作就是在践行着自己的审美理想。他的作品聚焦的是人头攒动、拥挤热闹的城中村,展示的是纷繁世相的“广阔的社会生活”;塑造的都是身处社会底层,生活无助,生命沉重而黯淡的小人物。这一切的成功和他不辞辛苦地深入底层;体验劳苦大众的苦难生活是难以分开的。
今天我们论及现实主义时,它不应是日常生活的提纯,也不是任意的拔高,更不是拒绝生活的意义,拒绝对生活做出自己的诠释和批判;而是要拒绝各种强势话语对生活自为地介入,尽量还原生活的真实面目的基础上,抚慰人们的心灵,超越现实的精神,也就是说,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应该讲述中国故事,体现出中国精神。陈彦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读罢《装台》会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之不幸的感叹情绪,总要自问为什么他不起来抗争发出自己的声音呢?顺子作为底层劳动者,经常是陪着笑脸。就连一辈子吃喝玩乐的疤子大叔,也敢当着他大哥和小嫂子的面,讥讽他:蹬破三轮给人家唱戏的装台,不仅丢尽了村子人的脸,也辱没刁家的先人,甚至被贬为连屁都放不响的小人物。刁顺子的脸皮被撕名誉扫地。其实,他不是麻木甘愿受辱忘记自己应有的尊严,他也想给大哥一点面子,“可他确实是努力想把屁放响,可最终还是放塌火了”①。他的性格只能屈服于残酷的现实。游手好闲疤子大叔看不起劳动者,咒骂顺子,他背后隐藏着一套逻辑:劳动是低级下贱的行为,劳动者没有地位和尊严。刁顺子在女儿菊花和妻子蔡素芬眼里也是没有任何地位可言,菊花鄙弃刁顺子又苦又累的生活方式,她希望过的是像大伯一样的寄生虫式的生活;蔡素芬经常拿刁顺子和他的前夫比较,顺子的软弱瘪三唯唯诺诺,缺少了前夫的硬朗与勇武,不是走投无路,她绝不会明珠暗投。如果浮于表面而没有深入他的内心,我们是不能深刻理解刁顺子这个人物性情。刁顺子演狗的情节就体现出他内心对生命尊严的呼唤。由于演狗的演员发烧,幕后的顺子获得难得的舞台表演机会。他表演上瘾,即使到了最后一场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甚至有些癫狂,当他扮演的狗死在女主人公桃花怀里时,女主人公在哭诉“它”的忠诚,歌颂“它”的伟大,“它”心有所动情不自已抖动起来,观众笑场团长发火。大家认为他突然疯了,他激动因为借着狗第一次博得了同情,赢得自己渴望已久的尊严,但却破坏了舞台规矩,给他带来莫大的屈辱。叙述的张力巧妙而深刻,也体现出陈彦对现实深切地书写。现实社会层级分化严重,人们已经形成了对底层人物的固化思维。像刁顺子这样的人物,处于社会最底层,他们为了生存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活的没有尊严没有价值是天经地义;没人在乎他们内心的感受,没有人在乎他们尊严的有无。一个多么合理正常的需求,却变得令人匪夷所思,而不正常的平庸之恶却也显得那么合乎常规,通过刁顺子演狗的桥段呈现的悖论,有必要去深刻反思今天我们的社会怎么了,也有必要呼吁人与人自己更多地理解沟通。陈彦对现实这样逼视的态度,对底层人物复杂而矛盾的内心刻画,是对更高层次的现实主义的一种追求。
刁顺子具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刁顺子他是热爱生活的,善良包容的。他的软弱,给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表面看,有些被动的丧失尊严,但是要贴着这个人物理解,其实这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是生活强加给他们用来应付的方式,甚至,背后渗透着浓浓的爱。破罐子破摔的菊花,经常无理取闹,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刁顺子也有回击的冲动,但他又比较理智,他深知孩子的性格,就是因为自己家庭的破碎,自己忙于劳作缺少了对孩子的呵护和关怀,虽然父爱背后有隐隐的伤痛,但爱的厚重与包容还是让人赞叹不已。世界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他用博大的爱心照亮了周围黑暗的世界,给世界装点了春的绿意。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哥刁大军结局是那样凄惨,身患癌症,不仅家财输得山穷水尽还留下了沉重的债务,最后,滞留澳门无法归家。即使这样,刁顺子还是一直眷念手足之情,不辞劳苦把他从澳门接回家里,伺奉颐养送之安然离去。他平时照顾孤苦伶仃的小学老师,不图财不图利,甚至对老师有意赠与的财产也回绝了。他对周围的装台弟兄都是关怀备至,悉心照顾。他甚至对街上要饭的可怜人,也会整理出平展展的钱提供援助。刁顺子虽然贫穷,受尽苦难与屈辱,但他还是乐意施舍真诚助人。他甚至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延展到了微小的生命。他对行军路上成了阵仗的蚂蚁,也心怀慈悲,可怜其为了生存而奔命,不让别人乱踩而荼毒生灵。刁顺子用充满了温情的柔光感动世界,他用自己的生命力量去拯救世界。这个人物的塑造体现出陈彦的悲悯情怀。
陈彦要做的不仅是要在人物身上发现内在地崇高心灵,更要深入底层,发现他们坚定地信念,以及不断地奋斗过程中,能够对自我价值做出肯定的别样的精神。在评论家吴义勤眼中,陈彦的小说创作延续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所开创的思想传统,直面现实,本着‘为普通人立传’的主旨,紧紧扣住‘尊严’两个字,努力挖掘并呈现时代之痛与当代人的心灵之痛,全面展现当代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立体而多维地揭示了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史、人性救赎史”②。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尊严和价值,就要在劳动中去努力追寻。这里的劳动不再是一种生存的简单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命需求。当作家站在这个角度去抒写劳动,劳动就成为对人生命的关怀的精神寄托。陈彦很好地接续了路遥小说一直贯穿的这个传统。
陈彦就是深谙路遥的这种现实主义精神,才创造出这么有筋骨有温度的作品。但,陈彦走得更彻底,他把劳动直接搬到前台,成为自己着力塑造的对象。劳动在这里不是一种苦难,它也没有孕育出丑恶和痛苦,反而不可思议地开放着优雅和美丽。装台,强调动作的行进过程,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忙忙碌碌的准备过程,是一系列重复繁琐的过程,装台就是劳动,就是顺子他们的生存立命之本。小说开头,顺子就是忙得两头不见天,甚至连娶老婆还是叼空。顺子的口头禅“咱就是下苦人”,直截了当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不怕劳动,以赤诚之心对待劳动,因此,获得了更多持久的理解和信任,经常就有事可做有钱可赚。小说写了不少装台的过程,但真正的高潮是小说结尾。顺子带领装台的弟兄,进京参与《人面桃花》的演出。常常被忽视的身处幕后的装台人员,在进京演出的队伍中地位也变得重要起来,也有了自己“舞美二组”的独立身份。当进京四辆车发动时,顺子就像某个电影里的大首长,庄严地,信心满怀地挥手,让人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现实主义如果只注重写实的逼真生动,忽视超越背后的跃动心灵;或者追求更多历史理性的本质,远离生活具有的纯真,这样的现实主义创作,就缺少了时间的沉淀和更多审美追求。余华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的这一段话很符合陈彦的创作态度。他说,生活是比我们文学要宽广得多的东西,我们只能用一种尊敬的方式把它给表现出来,而不是用一种傲慢的方式去表达。
陈彦强调,要写历史必须了解现在,要写现在必须了解历史。只有这种复调精神才让他的作品境界开阔,才能达到传统与现实的更好交流。他的作品从《西京故事》到《装台》体现出对传统文化的吸收与把控能力。无论《西京故事》中的文庙村,还是《装台》中的尚义路城中村,都是城乡交集带,这里是农民工向城市进发的越界之地,也是底层市民的被遗弃之所,这里俨然是生活的荒原文化的废墟,到处生长着现代文明树上结出的“恶之花”,如郑骄阳、菊花等,虽她们不是小说的主角,但她们是现代社会中受金钱欲望的侵蚀迷失了自我的人群。陈彦在这里不掩恶不饰短,直陈黑暗现实,不仅要指出现代人的病源,还要从中寻找药方,他把视域投向了日渐被遗忘的文化传统。正如他说的:“我的作品关注的是社会底层的内心焦灼,这种焦灼如何排除化解,如何随着社会的进步而得到改变。”文庙和唐槐这些传统之根,在现实中生存堪忧。唐槐虽生犹衰,艰难地维系生命;文庙则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现实的沉沦源自传统的凋敝,呼唤着传统对现实的拯救。罗甲成就是一个被拯救的大学生。他辞别乡下寻梦西京,迷失现实,陷入困境,心情黯淡苦闷彷徨,最后离家出走。他甘做煤矿工人,深入社会底层,体悟肉体折磨与心灵煎熬。罗甲成变成了迷途羔羊的所感所悟所作所为,本质来看,既是城乡二元对立在个人心里的映照,也是传统与现代内在冲突的显现,当他坚守的价值观面临分裂瓦解时,他与生活环境发生了分裂。结尾,他理解了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意义,冰释前嫌回归了家庭。罗甲成的思想转变要归功于传统文化,是传统文化解救了他。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陈彦寻找到了戏剧作为继承传统文化的切入口。细读过陈彦的现实主义小说后,总有挥之不去戏剧的韵味,原因在于,陈彦是一个著名的戏剧家,戏剧的基因早已经融入他的骨髓与灵魂,而中国戏剧的根在传统,他接续的根是文化生命活力的根,更是文学的根。在接续文学传统的过程中,他已经把这种传统带入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最后,这些小说也变成了文学的传统。他的这一独特的创作有别于其它底层叙事作家的审美经验。《西京故事》的底本是剧本,他感觉剧本受舞台限制有些左删右减言不尽意之嫌,就亲自操刀在底本基础上改编成小说,难免留下戏剧的遗痕。文庙村里就有古戏台,古戏台由废弃到最后的重新修复,《装台》里面刁顺子是个戏迷,他能入戏味感其韵,不是简单地看,而是用心在听。顺子在戏中体会的真和演员的假形成了对比中的强烈反讽,不禁让人唏嘘不已。顺子最喜欢的戏是苦情戏,在戏中能够更好的对自我的理解和沟通。小说《装台》结尾很好体现了传统戏剧对刁顺子化心的作用。他的装台伙计大吊死了之后,大吊媳妇周桂荣无处投靠,赖在他家不走,他内心软得下不了驱赶的手,只能留她下来;菊花则是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凤还巢”了,家里又再次过得不再安生。
文学作品分析要放在宏大的社会背景中来,特别是反映农村社会题材的,当然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情节是以社会现实为原型的,而农村社会现实是一种客观事实,特别在我国城乡二元结构中,所以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命运与时代发展相适应,这也是现实主义的社会基石。
注释:
① 陈彦.装台.作家出版社,2015年10月,第176页、第418页,第427页.
②吴义勤.如何收住我们的尊严.中国作家网,2014年12月15日.
③陈彦.西京故事.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第3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