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钊猷
百余年来,抗癌战已取得一些成绩,但未攻克,原因之一为仅关注了抗癌利器,忽视了战略战术。医学界一切努力旨在消灭癌,但是癌不同于传染病为外敌入侵,而是机体“内乱”所致,癌细胞是由正常细胞突变产生的,不能单靠消灭,需消灭与改造并举。因此,“抗癌战”宜改为“控癌战”。癌症为慢性、全身性、动态变化的疾病。“控癌战”以预防为主、是结合早诊早治和综合治疗的“消灭加改造的持久战”。控癌战需强调六个整合,内容如下。
近些年研究发现,直接杀灭肝肿瘤的疗法(切除、放疗、化疗、肝动脉结扎、射频消融和抗血管生成剂等)均可通过缺氧、炎症、免疫抑制等,导致上皮间质转化(伴基因改变)而促使残癌转移。如索拉菲尼虽抑制肿瘤延长生存期,但下调抑癌基因(HTATIP2)可促进肿瘤播散[1]。有研究报道[2],新辅助化疗的保乳手术局部复发较多。有研究提示[3],免疫治疗适于较小的肿瘤负荷,实际上支持“消灭与改造并举”,即先消灭肿瘤,再用改造疗法(如免疫治疗)控制残癌。在基本消灭肿瘤后,已出现一系列有助于调控残癌的“改造疗法”。如改造残癌(三氧化二砷的分化诱导);改造微环境(通过抗缺氧来控制癌转移已成为研究新方向[4];本研究团队近些年来发现,丹参酮ⅡA可通过血管正常化改善缺氧而抑制癌转移[5];阿司匹林可改善炎症,有助于降低前列腺癌死亡率)[6];改造机体(包括神经、免疫、内分泌和代谢等干预)受到关注。神经系统,尤为关注交感神经作用,去神经则可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与转移。因此,癌细胞的神经生物学亟需关注[7]。儿茶酚胺因增强交感神经而促进胰腺癌发展[8]。前瞻性研究提示[9],β 受体阻滞剂(抑制交感神经)有助于预防黑色素瘤的复发,抗忧郁剂有助于抑制前列腺癌的骨转移[10]。新一代免疫治疗剂备受关注,但免疫治疗需要较好的全身免疫状态[11],提示关键是保持患者较好的免疫状态,并且免疫治疗需要关注其毒性与限度[12]。内分泌的干预治疗仍需重视,对雌激素受体阳性[estrogen receptor,ER(+)]乳腺癌的随访结果证实,10年的内分泌治疗有效[13],提示此类“改造”治疗需长期应用和随访,与“消灭”疗法立竿见影的疗效不同。代谢干预疗法近些年来也成为研究热点,精氨酸可调控T 细胞代谢,增强其抗肿瘤能力[14],而减少饮食中丝氨酸和甘氨酸,可抑制肿瘤生长,提高疗效[15],酸中毒通过自吞噬和免疫抑制而促进癌发展[16],提示又一个干预代谢的靶点。
现代医学治疗属于一病一方对抗性治疗。有研究发现[17],结直肠癌单细胞水平的多样性,同一个肿瘤内不同癌细胞对抗癌药反应各异;肿瘤内的异质性提示需综合靶向[18];同时靶向癌变与炎症通路可增效[19];嵌合抗原受体修饰的T淋巴细胞(CAR-T)疗法也认为双通路(JAK-STAT)有望提高疗效和减少毒性[20]。鉴于癌症为多基因参与、多阶段形成的全身性、慢性和动态变化的疾病,综合治疗为长远战略方向。本研究团队发现一个含5味中药的小复方“松友饮”,具有分化诱导、抗炎、抗缺氧和提高免疫的微弱作用,提示中医治疗自身即为一种综合治疗,但须长期应用与观察。
现代医学侧重于疗效立竿见影的治疗。1986年笔者曾收治1 例45 岁女性患者,乙型肝炎表面抗原和甲胎蛋白均为阳性,超声检查发现肝内有多个直径较大的肿瘤,手术见肿瘤分别为9 cm×8 cm,6 cm×5 cm,及直径为1~3 cm 的肿瘤7 个。预估该例患者的生存期仅为半年,但随访已生存30余年,所依靠的既有“一榔头”的战役速决,更有30年“持久战”的战略思想,包括第2年的姑息性切除,第8年的肺转移切除和第28年的肝转移射频治疗;另有包括混合菌苗(Coley 毒素)、多年攻补兼施中药、战略藐视(积极乐观)和战术重视(28年后能发现早期复发)的态度。笔者体会毛泽东《论持久战》有3个要点:1)强调游击战有战略意义,不要小看“小打小闹”(如生存方式,适度运动,乐观心态);2)强调“有进有退”,不能“只进不退”,游击战16 字诀的第一句便是在敌强我弱态势下“敌进我退”;3)强调根据地建设,要重视“强身却病”,上述均为现代医学需要补充的要点。该例患者生存30余年,是“消灭加改造、持久、综合治疗”的结果。
2000多年前,《黄帝内经》言,医生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Hippocrates 教授说“医生不仅医患,应医患者”(整体水平);随着科学进步,1543年Vesalius 发表《人体结构》(器官水平),1858年Virchow 发表《细胞病理学》(细胞水平),1953年Watson和Crick 发现DNA 双螺旋结构(分子水平),医学由“整体”向“局部”深入,“治病”演化为“修理机器”。笔者曾诊治的1 例肝癌手术切除患者,5年内复发4次,再切除和多次射频消融仍未能控制;而改用干扰素和游泳辅助治疗后即不再复发,生存期超19年。提示基本消灭肿瘤后,能否调动患者自身潜力,关系重大。本研究团队实验发现[21],适度游泳通过升高多巴胺,延长荷瘤鼠生存期,多巴胺可提高免疫功能抑制残癌;适度游泳加服用方剂“松友饮”效果更好[22]。多巴胺还可抑制NLRP3炎症小体抑制炎症反应(炎症促癌)[23]。有研究报道[24],通过大脑“奖励系统(rewarding system)”可调控抗癌免疫,而多巴胺在“奖励系统”中发挥重要作用。有研究证明[25],癌细胞的发生发展为一个进化过程,该过程受到免疫微环境的相互影响。有研究提示[26],适度运动可调控肿瘤微环境。笔者以为,患者的主动参与有助于防癌和抑制癌细胞转移,尤其是生存方式,如戒烟少酒、平衡饮食、劳逸适度、迈开双腿(适度运动)、心胸开阔、减少炎症和避免手机过度使用等。
高精尖新包括针对CTLA4/PD-1 免疫治疗、CAR-T、各种分子靶向治疗和基因治疗等治疗方法。但高精尖新也要一分为二,如最新的免疫治疗也有1/3患者复发[27];美国已批准首个基因疗法,1次治疗费用为48 万美元,一年复发率为64%。中共十九大新《党章》指出“我国的社会主义社会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初级阶段”。40多年前无先进疗法,笔者1 例肝癌患者随访多年,已成为百岁“寿星”,提示多快好省的办法运用得当也可能有效;包括大肝癌切除和4年后肺转移切除的“消灭疗法”,以及长达10年以上的“改造疗法”(4 种免疫治疗方法、攻补兼施中药、极小剂量化疗、保持开朗乐观等)。有研究报道[28],槐耳颗粒有助于预防肝癌根治性术后的肿瘤复发,属于多快好省的案例。
过去闭关自守使中国在科技上落后于西方,未来上百年或更长,洋为中用将成为常态,而能否超越和如何超越成为亟需思考的问题。中国之所以能“站起来”和“富起来”,靠的非全盘西化,而是在中国思维基础上吸取西方有价值的东西。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强调“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中华文明的精髓,如古代老子的“柔克刚”、孔子的“和为贵”、孙子的“以奇胜”,《黄帝内经》更是中华文明精髓在医学上的体现;近代毛泽东的《论持久战》,邓小平强调的“实践检验”等,均可为“控癌战”提供理论借鉴。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洋为中用”结合“中国思维”才是在“控癌战”上超越西方的关键。要从需求出发,结合中国特色,兼顾和谐包容。愿与肿瘤医学界的年轻同道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