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国古亭的空灵与充实

邓娇 肖崴

（1 湖北美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0；2 武汉科技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

我国古典园林建筑中，亭作为园林建筑艺术的组成部分，是古代文人尤其偏爱的地方。亭的建筑面积虽然不大，而且不像主建筑坐落在园子的中心部位，但亭子建筑造型的轻盈空灵、翩然欲飞，与园中其它建筑、景观、植被形成对比，因其自身的造型特点成为整个园林的点睛之笔。而且小小的一座空亭在成为园中独特景观时，也容纳了满园的四季美景，戴醇士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张宣题倪画《溪亭山色图》，诗云“惟有此亭空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亭上的匾额与楹联从书法表现与文学内涵的角度为亭的文化气息增色不少，如被赋予庄子“鱼之乐”联想的濠濮亭、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等。

“环之栏槛，辟之户牖，盖迩延远挹，尽纳千山万景”是吴自牧在《梦梁录》中对“匾曰‘湖山’”一座西湖建筑的描述。“迩延远挹，尽纳千山万景”，正是凸显了作为整座园林景观的点睛之笔——亭的独特审美特征。我国自古以来便是一个十分崇尚天人合一思想的国家，而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为最高审美追求的古典园林则是这一思想的集中反映。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植被与小桥流水，皆遵循自然的原始规律布置安排，四面通透的亭几乎完全被大自然包围，容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景，人处于1 座小小的空亭中，空灵之感容纳着云气吞吐往来，充实的景与内心满溢的情不禁让人游目骋怀，浑然生成一副情景交融的画面。正如宗白华所说：“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渗入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意象......”

1 亭的历史发展

亭是我国古老传统建筑之一，出现时期较早，随着时代的发展，亭在造型和功能方面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1.1 秦汉时期

秦汉时期的亭主要作为国家政治和军事工具。秦汉时期常在乡村十里之处设置亭1 座，并设立相应掌管治安的亭长，且兼顾停留旅客。亭长的人选多以服役期满的人充任，《汉书·百官公卿表》对亭的设置有相关说明：“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汉以前的亭就其功能分为4 类：设置于城中的都亭、街亭、市亭等；位于城门有管理治安作用的行政之亭；位于交通干道上的驿亭、邮亭；设置于边关要地的边防报警之亭。此时的亭通常是四围凌空，通体木质结构，筑于高台之上，形似楼，便于登高远眺。《汉书》卷90《尹赏传》对亭的造型有详细的记载：“旧亭传于四角面百步筑土四方，上有屋，屋上有柱出，高丈余，有大板贯柱四出，名曰桓表。”

1.2 魏晋南北朝时期

这一时期，亭在功能上逐渐具有了观景和景观的作用。魏晋时期的人们为了逃离黑暗动荡的社会，追求返璞归真的生活，更加崇尚自然山水，园林逐渐成为一种艺术，而不再单纯是皇家的狩猎场所。北魏杨衍之在《洛阳伽蓝记·法云寺》中，对当时园林的营造盛极一时的现象进行了详细的记载：“于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风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同时，佛寺兴盛，寺观园林兴起，由于园林的发展，亭子的功能和造型也有了改变，出现了供人游赏休息的观景建筑亭。《水经注·浙江水》中说：“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太守王羲之移亭在水中，晋司空何无忌之临郡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南北朝时期，园中营造亭子十分普遍，亭已成为了景观点，如梁元帝在其皇家园林中修建有“映月亭”“隐士亭”“临风亭”等。

1.3 隋唐时期

到了隋朝，亭的发展无论是造型，还是作用都已初现中国古典园林亭的独特韵味，相关建造技术水平也有了大幅度提升，尤其是出现了斗拱这一中国古典建筑中所特有的构建。隋朝《大业杂记》中的记载“隋炀帝广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其中有逍遥亭，八面合成，结构之丽，冠绝今古”，即是最好的证明。唐代亭的运用更加广泛，且其形式和材料更加丰富，从当时修建的莫高窟壁画可知晓，亭子除了四角方形外，还出现了六角亭、八角亭和圆亭，其顶也衍生出攒尖、歇山和重檐顶。除了木质材料外，还有石头、竹子和茅草。此外，唐时期的皇家园林规模宏大，而私家园林由于诗人和画家的参与建造，更多了诗画的美感，如王维的辋川别业中建“临湖亭”，白居易在自家中修建的“琴亭”。

1.4 宋元时期

宋朝的园林营造由于有了文人的参与，整体上不仅仅是游赏性场所，更是注入了文人主观情思的产物。亭子亦是遵循文人寄情于物的营造方式，从人的主观意识出发，将人对自然的理解和对美的追求融入其中，如“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此时的亭轻盈别致，翩然欲飞。元代在亭子的修建技术上有了很大提升，皇家园林中亭子的构造常用十字脊，并且运用琉璃瓦片覆盖其上，古籍中有记载“元代宫苑中有芳碧亭，在延华阁后园亭东，三间，重檐十字脊，覆以青琉璃瓦饰，以绿琉璃瓦脊，置金宝瓶。”

1.5 明清时期

明清时期是我国古典园林的成熟期，在造园艺术、技术等各方面均达到了最高水平，亭子的外观、结构、功能和作用都有了突破，出现了组合亭、半亭、双亭。另外，这一时期亭子的建造普遍追求意境的营造，这是由于文人画家的参与，使这一建造过程融入了更多的人文色彩，更加凸显了园主人的情怀，如康熙的《畅春园记》，于敏中的《日下旧闻考》等，都记载了园林中的亭。

2 园中的空灵

我国古典园林的营造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由于加入了文人和画家的个人主观情思，变得越来越具有人文气息和思想内涵，园林中的亭集中反应了这一现象。从最开始的行政管理功能，转变成后来供人休息娱乐的场所，再到宋元时期成为文人画家表达思想内涵和传达意境的景亭。亭的内部虚空带来了平静和安宁的感官感受，以永恒的空寂静观园内的美景与园外尘世的纷繁。

2.1 有、无

我国古典园林建筑中惟有亭是四面通透，以立柱围合的空间，形成与外界若有若无的界限，这就会产生一种不同于其它建筑物而特有的心理效果。例如，四周完全封闭的空间，会让人有占有和归属感，而像亭这样以立柱包围的空间，会产生空灵寂静的感受。另外，作为园林的一处景观，亭空无一物的“无”，与周围美景和尘世纷繁的“有”形成对比，更加突出亭的空灵与静寂。在这“一朝风月”中体会亭的“万古长空”，在亭的“万古长空”里静观并珍惜那“一朝风月”，这是禅宗对自我的超越，这种超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形态，就是“空灵”。

2.2 动、静

我国传统建筑有一大特色是建筑顶部飞升而起的屋檐，似鸟儿翩然起飞时的翅膀般轻盈而有力，这就为建筑本身体量的厚重增加了不少趣味和动感。亭的整体感觉轻盈，加上顶部的飞檐，就增加了建筑的轻巧玲珑感，使得整体就像一只即将起飞的燕子，动态十分优美，“如翬斯飞，如鸟斯革”是对这一动态的生动描述。亭是以空寂的状态静观世界，在亭的动与静看似自我矛盾的状态里，实则动与静早已相互融合、相伴而生。宗白华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

2.3 空灵之美

“亭集中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有无相生，动静相形特征”。亭在园林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现实的“有”，而这种“有”却以其独特的审美方式——空灵，在点缀园林景观的同时展现自身的美。亭在结构上四面通透，没有厚实的全包围墙壁，也没有过分多余的内部陈设和外在装饰，展示出一种体态轻盈、玲珑剔透的状态，甚至总体上给人空无一物或是空空如也的感觉，空则静、静而幽、幽则远。“幽使整个世界带上冷色调，幽又使整个世界带上某种神秘色彩”，使空灵的意象世界意境更加深远。但这种空同时能使人内心无比安宁，静观尘世烦扰，云卷云舒，任桥下流水潺潺，园中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也能让人以一种平静、恬淡的心态，从当下这个充满生命的，丰富多彩的，美丽的世界，体验宇宙的永恒，“不离此岸，又超越此岸”。

3 充实之美

亭的结构有别于园林中其它的建筑和景观，我国古典园林中的亭大多是以立柱与立柱之间圈定的范围为建筑面积，建筑整体没有实体的墙，造型轻盈通透，给人空灵之感。然而“空则灵气往来”，只有先达到了“空无一物”，才能有更多的空间容纳外面的一切，周济在《宋四家词选》里论作词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正好印证了这一观点。亭在造型与给人的心理感受上的空，使得这一建筑对各方面的吸收都显得更加充实和饱满。

3.1 景

亭的四面通透使得这一建筑无论处于什么方位，目光不会受阻，视野开阔，可以获得来自四面八方的美景。元人有两句诗，“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山峦之上的亭，视野开阔，可以极目远眺，遍赏“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临水而建的亭，与水相依，四周的景观、植物与水面的倒影相映成趣，感受碧波荡漾的同时，不禁回忆到庄周的鱼之乐；丛林里的亭，充满着自然的野趣，群木荟蔚，群山郁苍。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有一段话：“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空亭一座。戴醇士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倪云林每画山水，多置空亭，有“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的名句，张宣题倪画《溪亭山色图》诗云“惟有此亭空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园林中的亭汇聚了满园的美景，因这满园的美景而获得了充实之美。

3.2 文

匾额和诗文是文人和画家赋予亭的另一种文学诗意美，亭向来是文人们最偏爱的地方，小小一方亭，加上清风明月一壶酒，便胜却人间无数了。例如，网师园中有一处亭落，特别适合在秋天赏月饮酒，当微风习习吹来，荡漾着心神，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吟诵“晚年秋降至，长月送风来”的诗词，因此，它的匾额提名“月到风来”。还有因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而出名的醉翁亭，不仅造型美观，而且坐落于风景优美的山林泉水之上，与周围的美景相得益彰。同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千古名句，也为醉翁亭注入了人文气韵，使后来人不仅获得了视觉上的享受，更加拥有了心灵上的审美满足。此外，相传有王羲之题字的鹅碑亭，从书法艺术的角度为亭文化的发展增加了历史文化底蕴，虽然后来证实传说与历史不符，但这故事也不失为一段历史佳话。空灵的亭有了文人的诗词与书画，文与景的融合使意境更加深远。

3.3 情

亭与人的情感作用是相互的，亭造型的空灵与本体的寂静在人处于其中时有交叉相互的作用，因此，人此刻仿佛受到了传染般能感受得到寂静空灵。反之，人的主观意识在向外界传达时需要媒介与寄托物，亭在此刻便是文人心中最好的情感载体。我国园林史学家吴家骅曾经说过：“在道法自然这一思想的指导下，艺术的最高目标就是将个人的情感以恰当的方式找到寄托，从而最终获得精神上的解放，在超越世俗的水平上享受生命之美。”亭在园林这一特殊环境中，有周围秀美景色的衬托，也有其建筑自身空灵静寂的特征，苏轼说“空故纳万境”，正是当下这个精彩美好的世界，体现了“万古长空”及永恒的本体。亭被意象化，是情感的载体，超越了尘世的一切纷纷扰扰，成了亘古不变的永恒。

4 结语

亭是几千年来国人智慧的结晶和崇尚自然美的审美产物，从最初的行政场所发展到后来文人寄托情思的景观亭，造型的空灵轻盈：一方面，使人用平淡、恬静的心态静观万物，珍惜“一朝风月”，探索生命本源的同时得到美的享受；另一方面，“空”而后“纳万境”，小小一座空亭聚集着世间的美景，充满着人文底蕴，寄托着主观意识，是被意象化的情感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