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世界中的一线希望
——评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

2019-01-04 09:15
中州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长镜头大象人生

李 欣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人文社科部,上海 201620)

作为一部时长近四小时的电影处女作,《大象席地而坐》绝对是2018年华语电影的一个重要收获。影片通过四个社会边缘人物一天中的经历,呈现出一幅灰暗压抑的人生画卷,它将对生命的哲学思考寓于长镜头美学风格之中,其细腻尖锐的表达深深地触动了诸多观众的心灵。

一、《大象席地而坐》与丧文化

丧文化在当下已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青年亚文化,从葛优躺、流泪的咸鱼等一系列丧文化的流行符号中不难感受到80、90后青年一代面临的社会境遇,价值观念的多元和虚无,靠自身努力难以改变命运的无助,这些现实的困境最终便体现为流行丧文化中面对现实的无力与无助感。影片中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弥漫的情绪,无不透出一种“丧”的意味,在胡波看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这一代人的痛苦是肤浅和庸俗融入血液”,“你很难在当代社会找到任何问题的答案。当你试图去了解这世界的各个层面,会发现早已有整套的定论摆在那儿,一切早就有了解释,连质疑这些解释的解释都有了。自身面对周遭,会有一种无力感”。 《大象席地而坐》中的每个人都面对着生存的困境,每个人都在困惑于自己该怎么办。中学生韦布想帮被校园小混混欺负的朋友出头,却无意中导致对方摔下楼梯死亡,踏上了逃亡之路;韦布的同学黄玲来自单亲家庭,她在教导主任那里寻到了难得的温情,却因与主任的视频曝光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愤激之下她拿起球棍击倒了教导主任和他的妻子;于城睡了朋友的老婆,发现真相的朋友选择了自杀,为了自保,于城将责任推给情人和前女友,试图躲避良心的谴责。影片中的事件和人物,的确很容易让人想到很多残酷青春类型的电影,但是对胡波来说,他并不认为这是专属于青年阶段的人生困惑, “不该把习惯了某种方式当作跨过了某个阶段”, 在《大象席地而坐》中,“世界是一片荒原”,“活着就是很烦”,“我的生活就是一堆破烂,每天堆到我跟前,清理了一块,就有新的堆过来”,“这世界太恶心了”,“人活着呀,是不会好的,会一直痛苦,一直痛苦……”这些颓丧的感叹从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物口中一再说出,这似乎代表了胡波对人生的理解,正如《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一句经典对白所言:人生是只有童年才这么苦吗?不,总是如此。

事实上,《大象席地而坐》中成年人的世界同样艰辛。黄玲的母亲是个医药代表,要陪人喝酒甚至付出更屈辱的代价才能换来订购合同。退休的王金与女儿一家住在狭小的房子里,他只能睡在阳台,而女儿女婿为给下一代买学区房,谋划着把王金赶到敬老院去住,小狗是老人生活中所剩不多的一个寄托,却不幸被大狗咬死。于城虽然看似是个威名在外的混混,却被喜欢的女孩一再拒绝,在父母面前他只能唯唯诺诺,不敢违抗。副教导主任婚姻不睦,盼着能顺利调到另一个学校去,却因与黄玲的绯闻视频曝光,一切都完了。影片中的众生形象大都迷茫孤独,一切行动最终似乎都毫无意义和价值。他们的内心冷漠而绝望。

其实,这种具有颓废色彩的人物形象在每一代人的文学和电影作品中都有出现,例如谢飞《本命年》(1990)中的主人公泉子、贾樟柯《小武》(1998)中的小武等,然而,那些影片中人物的悲剧与主流观念格格不入,影片还是同情并肯定了主人公所追寻的某些价值:人与人之间难得的温情、道义,以及逐渐逝去的传统价值观念等,同时,影片也通过对特定社会历史环境的呈现,试图追问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层原因。与之相比,《大象席地而坐》呈现的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荒凉人间,影片也无意去揭示人物命运背后的社会历史深层背景。在胡波看来,“人本身自带所有阶段的人性”,“比起‘增加’生活的重量,我更认同深入当下的觉知,生活本身就是无底洞,不用再添砖加瓦了”[1]。影片中所呈现的人生世相,便因而具有了一种抽象而普遍的意味。

二、荒诞人生与自我追寻

亲情、爱情、友情……,这些温情都是人生的重要支撑,然而,《大象席地而坐》中的人物关系却都被自私和冷漠所充斥。父亲对韦布充满恨意和不满,韦布的大伯与奶奶虽相邻而居,奶奶死了大伯却一无所知。退休的王金被混混缠上,女婿却生怕惹上麻烦急忙关上房门。黄玲的母亲是位单身妈妈,每天忙于生计,深夜方归,婚姻的不幸和生存的艰难使她对女儿缺乏关心,母女之间更多充斥的是戾气怨气而不是温情脉脉。副教导主任和黄玲之间发展了一段暧昧的情意,他告诉黄玲他夫妻不和,要离婚,然而当事情败露,他却气急败坏地把一切都怪罪在黄玲头上,将她赶出门。影片中的人物关系充斥着欺骗、暴力和冷漠,其中并无绝对意义上的好人,身为受害者,也许转身就成了施暴者。例如小说中的于帅,他既是校园霸凌的制造者,也是受害者。韦布的同学李凯一开始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但他却利用韦布的信任欺骗了他,最终失手击中于城,并选择自杀。

影片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离而隔绝,主要人物的行为消解了一切意义和目标。韦布为李凯出头,但却并不为兄弟情义,也不为正义,他听了于帅嘲笑他爸的话就选择动手,也并非因为自尊受辱,这一切在他心目中都不觉得有什么,他动手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就是个流程,他按流程来的。于城与朋友之妻偷情,目睹朋友在眼前跳楼自杀,他并不爱朋友之妻,也并不觉得朋友多爱他的妻子,因而,他并不为此事过多地愧疚自责,事发之后他更多在想如何逃避责任,因此他选择外出躲避一段,并对朋友之母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于城为弟追踪韦布,只是因为父母的压力,他弟弟身亡的消息传来,对他似乎也并无撼动,在他眼中,弟弟也只不过是个他并不喜欢的废物。一切都显得无意义,而到满洲里看大象这个目标却变成他们人生中最关心的事,这使得影片中人物的生活显得荒谬而讽刺。

影片中所呈现的,是类似于加谬笔下的荒诞人生图景,人物的选择和行动看似丧到极致,但其间也体现出了一种在荒谬人生中直面现实、追寻自我的挣扎。影片将荒谬的真相撕给观众,将美好希望消解。韦布、黄玲、王金和于城都想要逃离自己所处的困境,但最终影片借王金之口指出,在哪都一样,最好的就是在这里,面对该面对的。无论是面对现实,还是面对自我,影片中这几个人物都为此付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影片中两个本应是敌对关系的人物,韦布和于城却最终达成了最为默契的理解,于城主动放韦布离开,因为他们俩才是同类,同样孤独,同样试图反抗这外在的强加于他们身上的各种流程,当于城通过韦布看清这一切,他选择了面对现实,对好友的母亲说出自己在场的真相。而李凯,作为一个对照的人物,其实仍然活在他人眼光的幻象中,他的行为的动机,全都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自己。为了向他人证明自己的勇敢,他的选择因而导致了影片中最荒诞的一幕,在于城已经打算放韦布走时,他却来上演了一出枪击于城救韦布的戏码。这是我们在各种影视剧中习以为常地体现兄弟情义的煽情桥段,在这里却成了最荒谬的情境。影片中一共发生了五次死亡,奶奶的死让韦布失去了最后一缕家庭的温情,小狗之死让王金的生活再没了支撑。于城朋友、于帅、李凯三个人都死了,似乎暗示着,他们各自凭着不同的稻草来支撑自己,然而被他们认为是救命稻草的东西,一旦破灭便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长镜头的电影美学

胡波深受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等前辈的影响,并将长镜头的美学追求贯彻在这部作品中,这也导致其时长达到近四小时,远超常规电影,然而,影片丝毫不显沉闷,胡波的精心设计使长镜头成为一种独特而适宜的美学风格。贝拉·塔尔认为,“在一个长镜头内,场景、演员在场面调度中经常发生空间位置变化,因而,长镜头内必然包含着剪辑的因素”,“拍摄长镜头一定要注意创造节奏”。 贝拉·塔尔的作品“关心人本身及其丰富的心理活动”,[2]形成了一种节奏舒缓,远离戏剧性的独特电影美学。与之类似,《大象席地而坐》的镜头语言克制而简洁,对白较少,音乐也呈现出一种极简的风格。影片运用了大量跟拍长镜头,很多是跟随在人物身后仰拍,这导致影片中出现大量背影的画面,这里面也有制作经费和场地条件限制的原因,也是为了避免平拍时路人看镜头而穿帮。以2小时49分03秒开始的一个长镜头为例。镜头开始,中景镜头中韦布走过泥泞的路面,穿过桥洞来到桥下,近景镜头从背后拍摄他在河边静静伫立,吉他伴奏的单调而忧伤的旋律响起,韦布终于忍不住对着垃圾遍布的干涸河道破口大骂,将心中的压抑、愤怒和恐惧一并宣泄出来,一直到他骂完,摄影机才缓缓转至侧面,特写镜头中韦布在流泪,但摄影机却极为克制,无意以正面特写营造煽情效果, 2小时51分12秒,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忧伤哀怨的提琴声加入,韦布擦掉眼泪,扭头离开。幽怨的提琴声还在继续,镜头切至茫茫雪地的近景,这一空镜头承接上一镜头,传递出无尽忧伤。再如2小时37分44秒至2小时42分43秒的长镜头中,王金走进敬老院,镜头缓慢地依次扫过6位老人的房间,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身子垂着头,有的半坐半躺在床上,有的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有的拿着饭碗和勺子,在房间里机械地来回踱步,这段镜头中人物多处于静态,镜头贴着墙壁缓缓前行,大多数时候画面中是黑乎乎一片的墙壁,镜头摇回到王金的近景,他若有所思地拿着球杆往外走,昏暗的走廊里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一镜头的确有向贝拉·塔尔《鲸鱼马戏团》中医院暴乱一幕致敬之嫌,然而镜头的缓慢移动营造出一种十分压抑的效果,画面中狭小、昏暗的房间、一动不动的老人一再重复出现,让人一眼便可感受到养老院生活的沉闷无望。影片中有大量的长镜头,最长的一个甚至长达近20分钟,但通过精心的场面调度、景物变换和镜头运动,并不令人感到乏味。镜头耐心地一次次跟随韦布、王金、黄玲游走于大街小巷,以最大的克制旁观着人物的遭遇和内心波澜。影片中这一以贯之的默然静观的姿态,传递出对人物最大的尊重和悲悯。

胡波认为:“戏剧性的叙事节奏有着清晰的节拍……,节拍和信息量的设计产生了阅读和观影快感,但我排斥这种设计和设计带来的引导。我觉得最有魅力的是事件和事件中间那漫长的空隙,回忆与当下的留白,情节发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这些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只是叙述情节。有时候连续的跳跃更好,有时停滞下来更好,有时干脆略过那些戏剧点。”[1]影片中的故事本可以以更富戏剧性的方式来呈现,但胡波却有意弱化那些本可煽情的场面,例如影片中于城朋友的母亲来到儿子自杀的楼下,演员最初的表演是撕心裂肺式的,但胡波却要求对方平静,最终呈现在影片中的只是一句语气平淡的台词:太高了。故事将近尾声时,韦布在火车站等候于城发落,于城却出乎意料地要放他去满洲里,混乱中李凯枪击于城后自杀,这一段落胡波用了一个将近20分钟的长镜头来呈现,虽然情节几度翻转,但长镜头舒缓的节奏、演员内敛的表演却弱化了戏剧性高潮,其中可见胡波的美学追求。

四、环境、意象与隐喻

环境是《大象席地而坐》中的一个重要表意元素。影片擅于通过环境元素塑造人物、烘托情绪并表达关于人生的哲学思考。

与人物灰暗情绪相一致的是,影片中的环境也大多是灰蒙蒙的。影片取景自河北井陉县,镜头中的井陉是个寒意笼罩下的萧瑟的北方小城,拍摄期间天公不作美,天气晴朗而且雾霾也不见了,为了达到导演心目中理想的灰暗的效果,剧组只能选择在清晨和下午阳光较弱的时候拍摄。影片中人物所生活和出没的环境,如破败的单元楼、凌乱的室内、漏水的厕所、逼仄的房间、狭小的阳台、灰蒙蒙的街道、天空、冷清的小巷、破旧的墙壁、昏暗的隧道、干涸的河道、清冷的风、火车隆隆驶过的轨道、车辆行驶的单调的噪音……既营造出非常真实自然的生活感,又如同人物内心的外化, 暗示着人物的生存处境和心理感受。影片中雪地、风雪中迷濛的街道等空镜头反复出现在不同人物的人生故事中,既实现了不同线索间的转场,又串联起不同人物殊途同归的人生命运,更重要的是,这些空镜头是人物情绪的一种延伸和隐喻,如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无论是韦布在桥下痛骂之后出现的雪地镜头,还是王金看完敬老院黯然离去之后的风雪中道路的镜头,都似乎在寓意着人生之路的艰辛难行和人物内心的绝望荒凉。

《大象席地而坐》表达了胡波对人生富有哲学意味的思考,虽然影片使用大量长镜头,呈现出非常写实化的风格,然而归根结底它又是一个关于生存的寓言。很多镜头中对对话的另一方有意采用虚焦形式处理,构成了影片令人无法忽略的一种美学风格。这一处理似乎也暗示出人与人之间的隔绝。影片有意设置了一些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例如影片中,一只走失的大白狗在街头游荡,主人到处寻找,询问正和朋友聊天的王金,也询问过逃离学校的韦布。黄玲走出家门时,也曾在门口遇到过这只大白狗低声咆哮着,她从楼洞内堆积的杂物中抽出一根棒子握在手中,大白狗转身跑掉了,大白狗这一意象一方面串联起几个人物各自独立的生活轨迹,也给后面小狗被大白狗咬死,王金和韦布意外地卷入对方的生活,而黄玲则拿起球棒打倒主任夫雪等情节埋下了伏笔。出现在影片中的这只大白狗充满了暴力、非理性的意味,似乎是命运不祥的象征。类似的还有韦布得罪了于帅,当他来到教室准备坐下时,椅子却突然塌了,把他摔倒在地,这一幕似乎也暗示着命运的陷阱正在等待着他。

另一个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便是大象了。影片中的人物都面临着生存的困境,而在这时能够给他们一点希望和慰藉的,竟是远方的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因为这一点共同的希冀,于城决定放韦布离开,让他去实现自己未能了结的心愿。虽然王金反驳韦布说大象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便王金明白,“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他仍然不能拒绝韦布的坚持:“去看看!”无论是自杀者如李凯,还是施暴者如于帅,还是其他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们,生命对他们而言似乎并无本质的不同,如同落水狗一般,他们只是试图抓住不同的稻草。“我还能怎么办啊”,如同命运的叩门,存在的残酷追问最终使每个人逃无可逃,不得不面对存在的真相,面对自我,但即便如此,当父子情、父女情、母女情、师生情、朋友情、爱情一一褪去温情的面纱,如寒冬般冷气逼人之时,命运却奇妙地将四个人的人生勾连起来,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被抛弃的边缘人物,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同类之感,不同的人生之旅因此有了不期而遇的温情慰藉。尽管这点点温情在如冰天雪地一般荒凉的人生路途中如此微不足道、短暂易逝,但却使影片闪烁着难得的希望的光辉。“去看看”虽如同刹那即逝的火花,却足以燃亮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而最终在车灯照射的光晕中,人们逐渐加入踢毽子的行列,而在这一刻,大象的嘶鸣声从黑夜里破空而来。这是虚无的象征,还是希望的召唤,影片就在这超现实的一幕中划上句点。和小说中于城想去拥抱大象却被踩死的残酷结局相比,电影要显得更为含蓄而温情。胡迁(胡波写作时的笔名)在《大裂》中写道:“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并在荒原里寻找可以通向那里的通路,并坚信所有的一切都不止是对当下的失望透顶。”[3]也许,去满洲里的道路,就是这样一条西西弗斯式的道路?

当然,影片也存在不少不足之处,例如,长镜头所营造的客观真实感与文艺化的对白间的反差,令部分场景有出戏之嫌。人物设定同样也有可以推敲的地方,影片中于城的身份设定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出戏,因为按照生活的逻辑,这么一个觉得什么都无意义的人物,不可能成为一个能够使唤一帮小混混的大混混,他的某些言语,更像是导演人生哲学的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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