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期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惯性
——以墨白《局部麻醉》和汪曾祺《陈小手》中的人物为例

2019-01-04 02:16饶丹华
中州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娘小手命运

饶丹华

(河南省文联 《南腔北调》杂志社,河南 郑州 450008)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其复杂人性的艺术魅力,以及由各种人性的交织而产生的不同的命运轨迹。循着他们的命运轨迹会发现:同一类型的人由于思维方式相同,命运也往往相似。这是因其生活环境相同而形成的相似的惯性思维所导致的。

社会转型期,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受大环境的影响而变得捉摸不定,缺乏明确的方向感。他们受困于出身决定的命运,又无能为力改变命运,于是,寄希望于通过终南捷径改变命运的人比比皆是。负累是人类生活的本质,底层小人物的生命负累尤其沉重。他们一旦抓住改变命运的机遇,就像抓住自我救赎的稻草,急于卸下生活的负累,也会迷失曾有的人生的方向感。他们不明白:抓住机遇不等于没有负累,并且机遇永远伴随着风险;一旦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感,终究会被卷入命运的深渊,无力自拔。

这在墨白的中篇小说《局部麻醉》[1]和汪曾祺的经典小小说《陈小手》[2]里表现得尤为明显,《局部麻醉》中的主人公外科医生白帆,《陈小手》中的主人公产科男医生陈小手,都生活于社会转型时期,都是外表柔弱的男医生;作为医生,他们都医术高明,受人尊敬,尤其是陈小手,更是善良而侠义,堪称名医,但最终他们的命运都是不幸的。他们命运的复杂多变,与时代及他们自身的性情和思维方式等均有一定的关系。

一、白帆的负累分析

白帆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恢复高考后的医科大学毕业生,被分配到镇医院任外科大夫,由于家在农村,在镇上工作面临没有住房的尴尬,无奈之下与家在镇上并拥有多套住房的柳鹅结婚。小说中,母亲这样劝白帆:“我安排你跟柳鹅结婚,你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咱乡下人,在镇上安个家不容易,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到头来,那片家业不就是咱白家的吗?”母亲想当然地把白帆妻子的“婚前房产”据为白家所有,这种隐性利益婚姻给白帆造成的精神创伤,使白帆失去了与柳鹅在家庭中的平等地位,他在这个家庭的存在感随着不和谐的婚姻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精神游离于肉体之外,魂不守舍。

白帆的母亲是底层传统女性的代表,她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被当作“外人”,她没有经济基础保证她的精神、人格的独立。她被迫把婚姻看作一生唯一的“事业”,不得不谋求以母凭子、老有所依的方式,巩固其在丈夫家的地位。白帆的母亲无意识地把这种惯性思维方式传递到白帆的精神血液中。依赖婚姻主宰命运的传统生活方式,影响了农耕社会中一代又一代人。这种惯性思维就像一条河流,从白帆的母亲的母亲一直流淌到白帆的人生十字路口,白帆无力也意识不到母亲的思维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或左右了他的命运,他甚至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时来不及思考自己今后的命运,就糊里糊涂地接受了母亲灌输给他的思维模式,无意识地接受了与柳鹅的隐性利益婚姻。这是白帆的宿命,也是白帆母亲的惯性思维导致白帆为了住房而结婚的命运。

20世纪80年代初,在镇里就业的农家子弟白帆,仅仅有了令人尊敬的镇医院医生这个工作是无法安身立命的,安居是他进城就业以后最大的奢望。住房是白帆和柳鹅结婚的基石,他们的婚姻处于实利主义背景下精神和肉体的游离状态。白帆本来是为了卸下生活的负累,享受生活的安逸,企望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结果,他生活的负累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在精神和肉体游离的状态下越来越沉重。城市生活的高成本,压得像白帆这样的农家子弟喘不过气来,他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来安放游荡的灵魂。但是,依靠婚姻而获得的定居,给白帆的内心深处埋下了寄人篱下的苦涩和寒凉,心灵也得不到寄托。外表柔弱的外科医生白帆,钱不如邻居袁屠夫挣得多,与肥胖的妻子柳鹅神离貌不合,经过多年奋斗盼来单位分配住房,却被单位领导和竞争同事以他妻子有多套住房为由,剥夺了他享受分配住房的权利。白帆苟且获得了由婚姻带来的“定居”,却丧失了等待单位分配福利住房的机会。

时间跟白帆开了个玩笑,假如他当初没有为了住房与柳鹅结婚,而是耐心坚持过几年“流浪”的租房生活,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城镇住房的供需趋势,期待单位将来分配福利住房,也许他起码可以在镇里安身立命。白帆太受困于自己是否在镇上有住房,这是他和母亲的惯性思维酿成的急功近利式的死局。他们没有能力看清时代生活的发展趋向,无力挣脱模式化的人云亦云的生活。

二、白帆习以为常的自恋的精神状态分析

《局部麻醉》中这样介绍他人眼中的白帆:“瘦弱的外科大夫在这个镇子上普遍受到人们的尊敬,这多少弥补了一些他在其他方面所丧失的自信。”

白帆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游刃有余,走下手术台的他,在家庭和人际关系中处处碰壁,无力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应对自如。白帆的命运格局太局限于小小的手术台,使他难以释放生命的活力和张力。身体瘦弱的白帆偏偏找一个身体肥胖的妻子,这显然是作家墨白对于这个人物接受实利主义婚姻的讽刺。

“定居”不是一定要居有定所,如果心不定,怎么能“定居”?我们固然要直面小说中的“城镇住房等导致的城乡二元对立格局”这个时代背景,但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个体对自我心理的调整,则需要当事人在困境中有取舍之间的担当。如白帆在小小的“手术台”游刃有余,走下“手术台”之后,也应把自己融入现实生活中去。

《局部麻醉》中,在时空交错下对白帆的心理和生活情景描写,呈现了白帆无法解脱工作和家庭的双重精神困境。“清冷的空气使他(白帆)渐渐从麻醉状态里清醒过来,他的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他在那个大都市里度过的一些快乐时光,那些美好的日子常常使他忘记自己所处的闭塞而偏僻的乡间。等他清醒之后他就会发出无奈的叹息。他知道,这里和远方的都市有着天壤之别,但远方的都市往往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之中。在他忧郁和伤感的时候,他都会深深怀念花园似的校园和慈祥如父的教授们。他知道,他今后无论怎样努力,自己的身心再也无法达到那种如梦的境界了,这或许就是他忧郁和伤感的根源。”已经走向社会的白帆,心智还停留在大学时代,精神上与单位和家庭都处于游离的状态。

小说中还有一些对奇怪病症患者的描写。比如,镇医院四号病房有饥饿症患者,瞌睡症患者。镇医院院长66岁的母亲怀孕5个月了要流产,这位“66岁的母亲”竟在手术台上哭着说要生下来。“医院里的四号病室,历来都住一些得了奇怪病症的患者,这在颍河镇一带,是不言而喻的,人们往往用一种神秘的口气来讲述住进四号病室的患者。可白帆却对此感觉麻木,这或许是他见过太多奇怪病症的缘故。”白帆对奇怪病症的患者“感觉麻木”耐人寻味,“感觉麻木”与“见多不怪的淡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一个感觉麻木的人在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时,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白帆在为院长母亲做引产手术时就感觉麻木,没有意识到更没有观察到院长在他面前处于尴尬、羞耻的境地,他居然“面带笑容,端着装有手术器械的瓷盘来到那位已经作了局部麻醉的女人身边,他看了院长一眼,但由于光线强烈,他没有看清院长因为他的笑容而变得发青的脸。那个早晨里,在白帆端着手术器械走近院长老娘两腿之间的时候,他面部的笑容使院长产生了不容解释的误会,那笑容像一把刀在院长的心里狠狠地割了一下。而年轻的外科大夫对此却全然不知,他十分从容地来到手术台边,开始了他的工作。”

由于白帆这一感觉麻木导致的疏忽,使得他在单位分配住房的资格,随后被院长找个理由取消了。白帆能治疗人身体的病,但不了解人的心病。这样的人很容易自恋。他们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很难跨出这个“中心”去回头检视“自我”的不足和局限。这就是所谓的性情决定命运吧。白帆的心愿——在镇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就这样破灭了。

白帆大学毕业后在镇医院工作,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被领导误解和玩弄,而寄人篱下的婚姻生活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他在家里和单位都没有归属感,很难融入家庭生活和工作环境的大氛围里。他唯一感到亲切的是医院的手术台和那个声音像铃铛一样的女护士。没有归属感产生的孤独使白帆产生逃离这个镇的念头,“因为有一些南方的生活经验,他从心里瞧不起这里的人和物,尽管他曾经被这里的土地所生养,但他却把自己暗暗地视为一个南方人,他甚至盲目地用一个南方人的生活习惯来要求自己,使自己尽量做得与众不同。因而,他总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因而,他总觉得自己孤独无助,总觉得身边的这些人离他十分遥远”。白帆这种习以为常的自恋的精神状态,导致他经常精神恍惚。“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麻醉,他想,或许麻醉这种方法能使他失去痛苦的感觉,这使他欣喜若狂。”麻醉自己可以帮助白帆暂时解脱眼前的失落型精神困境,甚至产生幻觉,但幻觉终归要消失,无法帮助他解决现实问题,更改变不了受他母亲的惯性思维影响而酿成的不幸命运。

三、陈小手的自负与不幸

19 世纪以来,西风日渐,中国人学西医者日渐众多,男产科医生陈小手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诞生了。在中国,医生从古至今基本可以说是高危职业。医生不仅要医术高明,还要有高超的为人处世的本领,不然,一遇到蛮不讲理的,就危险了。陈小手是“悬壶济世”的医生,但他为团长的太太接生却惹来杀身之祸。陈小手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可嘉,但也难免遭受思想观念陈旧者的非议。陈小手学产科时大概没学过“男性产科准则”,比方说“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太太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任他医术再高超,他却不了解社会学意义上的男人心理,也没有认真领会中医前辈流传下来的金科玉律。如果他了解了,带一女助产士,或可免于一死。陈小手之死的根本原因是:以团长为代表的男人们骨子里的封建男权思想——把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属品。

陈小手为什么行医?这个问题在小说里讲得比较清楚,即产科医生少,都请“老娘”,“老娘”水平低不可靠,而女人学医几乎没有。靠“老娘”的土办法接生,对孕妇和胎儿的生命健康安全非常不利。鉴于民间对男产科医生的蔑视和陈小手对金钱无所谓的态度,可以看出,陈小手不为名利,他当产科医生就是为了救人性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侠客。

《陈小手》开头是这样的:“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产科医生。”由此可看出当时的时代风俗,请“老娘”还要请熟悉的、固定的,除了熟知,还有吉祥的因素在内,因为“老娘家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会“接生顺当”。人们封建、迷信,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受男性医生来接生的。对这种时代习俗,显然,陈小手是视而不见的,或者是忽略的。

在《陈小手》中,作为医生的陈小手是这样的:“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

陈小手和白帆都是身体瘦弱的医生,是产妇和病人可信赖的医生。作家这样设置他们的体格,也许是因为怜惜他们,希望给予他们同情与保护。

陈小手有时候会忘乎所以,他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从他当产科医生那一天起,悲剧就已经注定。“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

人到了,一番忙活,大人孩子双双平安,陈小手不推辞主家奉上的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多少,洗净手,骑上马又走。“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不仅一般人有偏见,同行医生同样有偏见。但是难产的产妇离不开这样一位医生,他“活人多矣”的医术更是成为传说。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可以看出,陈小手成为传说的理由,他不仅医术高明,还医德罕见,把接生视为救人命,而且是两条命,专门喂一匹步伐又快又细又匀的“走马”。可以想象,陈小手骑着这匹浑身雪白的白马去接生,不仅是去救命,还是一道罕见的风景。在赶路和急救之外,陈小手应该还是很享受自己的医术人生。

可是,“悬壶济世””活人多矣”的陈小手,在给难产的团长太太接生后,却惹来了杀身之祸。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陈小手相信自己的医术,况且对于他这样的医生来讲,救命第一,他好像不在意这种威胁。

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了母子平安,而且“是个男伢子,少爷!”到此,一切大吉!

陈小手喝了两盅喜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团长觉得怪委屈。”

这个结尾,急转直下,非常令人意外,甚至令人震惊,有些契诃夫小说结尾的味道。这里所采用的是团长的感知视点和世界观视点,从团长的视点看,这个结局是合乎逻辑的,符合他的身份和心理,是他的内心真实。这篇小说和汪曾祺小说中常见的“温情”“温爱”格调不同,它把人性的自私与“残酷凸显出来,令人感受到凄凉的美感”[3]。

陈小手显然对那个时代的世事人心、尤其对权势之人,缺少了解与判断。这是酿成他命运悲剧的个人性因素。当然,陈小手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造成的。

三、结语

文学即人学。汪曾祺和墨白都是具有底层意识与人文精神关怀的作家,他们关注社会转型期底层小人物的生存境况,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他们对底层小人物悲悯和反省的创作态度。他们笔下的人物白帆和陈小手的人生经验,值得现实生活中试图通过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底层小人物借鉴。在机遇与挑战并存的社会转型期,底层小人物的命运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决定的,但机遇与挑战也给每个人带来机会,你的命运如何,与你自身的判断力和理性应对能力等,有一定关系。底层小人物要磨炼自己的意志力,摆脱惯性思维的桎梏,改变思维方式,认清人性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从生命困境中解脱出来,为自己的人生架设一座超越自我的“桥梁”,以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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