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犹太史叙事中,他们的大卫王成为耶路撒冷传奇历史的开创者。从大卫在位时日算起,耶路撒冷走过了三千年的非凡历程。
耿朔
如果以罗马、开罗或者伊斯坦布尔那样的古都来想象耶路撒冷,那么当亲身站在此城街头时,一定会失望透顶。耶路撒冷老城(OLD CITY),也就是为人熟知的囊括了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宗教若干胜迹的圣城,只有区区一平方公里,这规模放到中国古代不过是县城一级。围绕老城的是一圈灰白色的石头城墙,它是十六世纪奥斯曼人修建的,将老城与现代城区分隔开来。城内道路狭窄,房屋密集,基本只能步行,面容也不那么整洁。
耶路撒冷和它周边这片荒凉贫瘠的土地,未曾有过帝国的辉煌,也从来不是经济版图上的重心,在我们从小就熟悉的每个教室墙壁都贴着的世界地图上,这里可能还没有指甲盖大。
然而,当想到耶路撒冷作为一个人类据点经历了几十次征战兴亡,其中不乏数次遭到夷平毁灭,却始终未曾迁址,便让人不由感佩这座弹丸小城的顽强。耶路撒冷创造了精神的奇迹,足以光芒耀眼。
耶路撒地形起伏,山上荒凉无趣,幸好在山间谷地里有溪流蜿蜒或泉水出露,如同这片干燥土地上的许多据点一样。今天将老城和东边橄榄山分开的那条山谷叫做汲沦谷(Kidron Valley),耶路撒冷的生命之源基训泉(Spring of Gihon)就藏在谷底。
在传统的犹太史叙事中,他们的大卫王成为耶路撒冷传奇历史的开创者。从大卫在位时日算起,耶路撒冷走过了三千年的非凡历程。
不过这不是故事的开头,在那以前,耶路撒冷作为一个定居点已经存在了很久,有人说发现的陶器碎片,最早的可以断代在距今6000年前,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它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大卫成王
当大卫带着军队兵临耶路撒冷城下时,这里的名字叫“耶布斯”(Jebus),同时也是控制这座要塞的部族之名。耶布斯人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们从属于更大的人群——迦南人(Canaan)。那么迦南人又是谁呢?这是当时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区诸多早期部族的合称,这片“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最早就被称为迦南地。然而,迦南人的历史可谓一团浓雾,过去只能从《圣经》中窥见他们模糊而堕落的身影,作为早期以色列人的主要对手,最终不是被消灭,就是被征服。
《圣经》告诉我们,自古英雄出少年,特别不能轻视大家庭里最小的那个儿子。放羊的大卫在以拉谷(Elah Valley)一战成名。9月份我就去了以拉谷,那里生长着黄连木,这种耐旱乔木在希伯来语中的发音正是“以拉”。圣经记载大卫在此击杀歌利亚。据说来这里的人,往往喜欢带回一块石头,然后向朋友炫耀:这可能就是大卫砸死歌利亚的那一块。我到山谷里一看,这里的小石块已经不多了。
在那之后,大卫历经艰辛,扫平天下,当上了以色列国王,接着的一件大事就是要选定都城,他本考虑留在希伯伦(Hebron),但那里对于北方的十个支派来说太靠南了,来趟都城很不方便。思来想去,大卫王选择了位置居中的耶路撒冷。
那时候住在耶路撒冷的耶布斯人,根本看不上大卫的军队,他们的城池据山而建,易守难攻,有着高大的塔楼和坚固的墙体,并在山体里开凿隧道,将基训泉水引入城内。耶布斯人放出狂言:“你若不赶出这里的瘸子、瞎子,必不能进这地方。”意思是我们就算派出身体有缺陷的人士往城头上一站,大卫你也别想攻进来。恕我直言,这句嘲讽的道行太高,总让我不厚道地想起列宾那幅名画《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
对于犹太军队如何攻陷耶路撒冷,《圣经》语焉不详,只是说他们借助神秘的Zinnor取得成功,很多人认为这可能指的是依山而凿的某条隧道,和合本翻译为“水沟”,与夺下耶利哥的情节类似,反正都另辟蹊径。不管如何,耶路撒冷城头变幻大王旗,现在它有了新的名字,以英雄、首领、国王的名字命名:大卫城(City of David)。
中国的三代以迁九鼎证明天命转移,而犹太民族则是视约柜的所在为神圣之所。当约柜颇费周折终于被迎入耶路撒冷时,大卫和臣民们无不欢呼雀跃,他还在耶和华面前踊跃跳舞,将其安放在预备的帐幕里。大卫宣告,耶和华拣选了自己,经过多次的考验,现在可以长久定居于此了。
大卫城在今天依然有迹可循,作为目前耶路撒冷城区发现最早的遗址,已经辟为公园,出现在各种旅游手册上。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我沿着绕着老城城墙修建的公路散步,走到粪门(Dung Gate)时,会看到一堆堆游客参观完了哭墙和圣殿山,穿过城门,走向马路对面的大卫城。
那是一块和老城南墙隔路相望的坡地,从北向南,逐渐下降,面积也不甚广,名字叫俄斐勒山(the Ophel)。我也去游览过,那里发掘出了一道石头垒砌的墙体(the Stepped Stone Structure),依山而筑,层层内收,斜得夸张,目测从底到顶得有好几层楼高,成为公园里主要的景观。关于其性质和用途,迄今还是一桩悬案,考古学家们分列两个阵营,一些人认为这是耶布斯人在公元前13世纪末期修建的要塞城墙,也就是《圣经》说的“锡安的堡垒”,如前所述,大卫的军队曾在这道墙下徘徊,最终攻克,到了大卫定都的时候,这里成为大卫城的一部分。
持反对意见的是考古学家埃拉特·马扎尔(Eilat Mazar),她的团队2005年在高墙上方又发掘了一处大型石砌建筑遗址(Large Stone Structure),并笃信这里就是古代以色列王宫所在,始于大卫时期,一直使用到公元前586年才被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的大军摧毁。在她看来,此前发现的高墙根本不是一道墙,而是大卫王宫殿的支撑部分。
遗址前的解说牌上,在“大卫王宫殿的遗存”文字后面,小心翼翼地打上“?”,同时又意味深长引用了《圣经》的话:“推罗王希兰将香柏木运到大卫那里,又差遣使者和木匠、石匠给大卫建造宫殿。”(撒母耳记下5:11)在这里发现的由雪白大理石雕刻的柱头残块,更是登上了面值五新谢克尔的硬币。
即便如此,整个遗址给人的印象依然难与“大卫城”(City of David)这样响亮的名号联系在一起,推罗王希兰送来的香柏木也不见踪迹。不过,当意识到关于大卫本人——到底是个权耀万邦的君王还是只能管理周围几个村镇的城寨头领——这样重大的问题迄今还争论不休,也就释然多了。
真实却不甚完美的大卫王
在神经敏感的耶路撒冷,神圣和揶揄会牵手出场,我经常见到面色凝重的基督徒们列队走向耶稣殉难之地,而他们穿过的老城街巷拥挤狭窄,路边的阿拉伯商贩们坐在自己店铺门口,一边喝着红茶抽着水烟,一边挥着橄榄木十字架,朝这些虔诚的朝圣者大声叫卖。这里的人要想不精神错乱,只能假装看不到那些,就像那些疾步如飞的哈瑞第人,活出个平行世界。非要刨根问底,终究是不讨喜的。
至少现在没有多少人还会怀疑大卫是不是个历史人物。1993年以色列北部的但丘遗址(Tel Dan)出土了一块刻有亚兰文的黑石玄武岩残碑,被鉴定为公元前9世纪的遗物,那时统治这一区域的是以色列国。考古学家惊喜地发现石碑上出现了“以色列王”、“大卫王室”的内容,很容易让人想起圣经的记载“以色列众支派来到希伯伦见大卫,说:‘我们原是你的骨肉……于是以色列的长老都来到希伯伦见大卫王,大卫在希伯伦耶和华面前与他们立约,他们就膏大卫作以色列的王”(撒母耳记下5:2、4)因此,但丘石碑的发现,可以说这是在圣经以外第一次寻找到证明大卫王朝存在的实物证据。
希伯来《圣经》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完美无缺的,伟大的先知摩西犯过错误,因此受到上帝的惩罚,未能跨过约旦河回到“应许之地”。大卫王也不例外,他最被人诟病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闲来无事在王宫的屋顶上逛荡,不小心偷看到美艳的拔示巴(Bathsheba)在洗澡,电光火石之间,罪恶乘虚而入。等好事做成之后,大卫竟然设计使得拔示巴的丈夫、他忠诚的部下赫梯人乌利亚(Uriah the Hittite)将军孤身陷敌,捐躯疆场,从而“名正言顺”地将拔示巴接到宫中,成为国王的妻子之一。后世的欧洲画家很喜欢创作大卫的这段意外之恋,不经意间的“偷窥”被赋予深刻的隐喻,无论在鲁本斯还是伦勃朗的笔下,拔示巴都在向观众展示胴体,我想这是她所不愿意的。
大卫和拔示巴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但上帝不高兴,儿子夭折了。
即便如此,大卫依然是犹太民族最为敬爱的君王,被视为明君的理想楷模。大卫在战场上勇敢机智,无所畏惧,更以自己的能力和威望完成了以色列十二支派的统一大业。大卫在音乐和诗歌方面的才华无人能敌,他用竖琴弹出的美妙琴声为扫罗王消除烦恼,他的歌唱也以诗篇的形式被记录在圣经之中。大卫年轻时样貌俊美,许多个世纪后,米开朗基罗为他留存了永恒年轻的身体。
大卫三十岁成为国王,七十岁去世,在四十年的统治时间里,他有三十三年在耶路撒冷度过。也是他,让耶路撒冷成为圣城。
与大卫王相遇
我在这座城市里经常能与大卫相遇。从老城西墙上的锡安山进入老城,穿过富有欧洲城镇风情的路口,便能看到一条东西向的主街,名字叫“大卫王街(King David Street)”,这也是一条逐渐降低的台阶路,店铺林立,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我在这儿买过好些漂亮的巴勒斯坦瓷盘,最喜欢的图案是五饼二鱼马赛克,带了一些回国,现在还放在家里用来装水果。有几次我在打烊后的深夜走过这条街,看到清运垃圾的车辆像坦克一样,借助路面两侧的斜坡从下往上缓缓爬行,几盏路灯映照,石板路面泛出古老的光芒。
雅法门(Jaffa Gate)南边的大卫塔(Tower of David)更为有名,主要是它雄踞城头,太显眼了,据说是整座老城的制高点,圆柱体的塔身和小小的圆顶透露着古典气质,成为老城天际线上典雅的点缀,从许多地方都可以望见。雅法门外是耶路撒冷新城最主要的商业区——马米拉商业街(Mamilla),我很喜欢那里一家餐厅的露台,隔着马路正对大卫塔。第二年的4月,两个朋友从德国飞来看我,他们在耶路撒冷的第一顿晚餐,我订在了这里。暮色四合之中,景观灯照亮了城墙和高塔,深蓝色的天空像舞台背后深邃的幕布,历史这么近又那么远。朋友举起杯子品了一口戈兰高地出产的红酒,对着城墙和高塔凝视了几秒钟,转过头说:“此时此地,真是我想象中的耶路撒冷!”
当然这肯定不是大卫建造的塔,可以说这个位置和大卫也没有什么关系,宏伟工程的建造者是公元前1世纪的希律王,这里很可能是他的王宫所在,也是个占据高亢地势的城堡,扼守耶路撒冷西面要地的防御工事。最初这里一字排开建有三座巨塔,等到公元1世纪罗马军队占领耶路撒冷后,宫殿成了罗马第十军团的兵营,此后两千年里变换着不同的用途,直到土耳其时代还在此有所建设。
拜占庭时代的基督徒将这里与大卫联系起来,就像十字军到来之后把老城西南边的矮丘当成大卫城一样,即便是错误但也赋予了另一层历史的意义。如今的大卫塔是内涵丰富的考古遗址,是演示耶路撒冷变迁的通史博物馆,是旅游手册上的热门推荐,是这座城市最负盛名的“灯光秀”的舞台。
我进去过一次。城墙围出的偌大庭院里,尽是一些考古发掘清理出的残垣断壁,孤零零的石砌拱门保持着顽强的姿态,耶路撒冷的古代城市模型陈列在露天,不熟悉历史的人如果看得一头雾水,可以钻进城墙的身体里,室内的博物馆用沉默的文物和活泼的声光电,共同编织起这座城市无尽的往昔。
我喜欢大卫塔的一点,是在这里能看到耶路撒冷老城全景。我们爬上墙头,密密挨挨的房子在眼前铺开,都泛着淡淡的米黄色,甚至都很难分出它们和城墙的界限。这种米黄,不是对炽烈阳光的反射,而是因为几乎所有房屋的外墙都贴着这种颜色的石块,已经是统治耶路撒冷的主色调。有人说这种统一来自政府规定,其实无非是因地制宜罢了,大卫城遗址里的高墙也是由这类耶路撒冷附近出产的石灰岩垒砌,表明数千年前人们就已经和它们打起交道。
为了抵御每年十个月里无休无止的燥热空气,房屋的窗户都被设计成狭长形,仿佛也为了掩藏秘密和阴谋。然而除了一些大宅有模仿欧洲盖了红色瓦顶,多数房子的屋顶都是袒露的平台,彼此连接,难分你我,装模作样的铁栏杆只会给跑酷选手提供便利,如果这里有的话。屋顶也会反击,耶路撒冷人没有开辟出屋顶菜园的才能,只有卫星锅和光伏板开满平台,很是讨厌地把日光变得更为锋利,好像要弄瞎偷窥者的眼睛。
那一刻我竟想起多年前读过的王安忆小说《长恨歌》,耶路撒冷成了上海,米黄色房屋成了深暗的弄堂,既无拘无束,又秩序井然,有着吞噬一切的巨大魔力。这里的城市上空也会飞过一群鸽子,然而放鸽子的人,放的才不会是“闺阁的心”,这里的白鸽,一个个都被想象成天使,责任沉重,带着有史以来所有的希望飞翔。我没能辨认出哪有有鸽舍,但这些方方正正的房屋,本身就像鸽舍。
湖蓝色的、金黄色的、灰白色的拱顶,属于教堂、清真寺和会堂,它们错落分布,心照不宣地要一起冲破米黄色房屋编织的大网,它们不像是遗落在人间的宝石,而更像是从平庸泥土里挤上来的彩色蘑菇,路德会救赎主堂的钟楼和奥马尔清真寺的宣礼塔,则像干枯的春笋,高处不胜寒的样子。在弹丸之地,所有的建筑紧紧挨在一起,主角不像主角,反而个个特别亲民。
后来我才知道,神圣消融于日常之中,原来正是耶路撒冷的特质。
大卫王不仅属于过去
我还在锡安山上(Mount Zion)遇见大卫。锡安山这个如雷贯耳的地名,在信仰意义上经常用来隐喻耶路撒冷全城和以色列全地,也就是圣地的另一种称谓,而实体概念是耶路撒冷城南的一座低丘,从锡安门出来对面就是。十字军东征时曾经误把这里当作大卫城所在,因为圣经说大卫就葬在他自己的城里。两千年后,大卫王墓(King Davids Tomb)在这里出现。
也只有耶路撒冷会发生这样的奇事,所谓的大卫王墓可不是占地广阔的恢宏陵园,而是藏在一栋小楼中极为狭小的房间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和它相距几步远的另一栋小楼,被认为就是耶稣和门徒们举行最后晚餐的马可楼,那也是十字军修复的作品。参观者必须在各种真真假假的圣迹间快速切换自己的情绪。甚至有一种说法,正是修马可楼的工匠们发现了大卫王墓。
我刚要走进大卫墓的房间,两个大胡子的犹太男人拦住了我,要我往桌子上的盒子里投五块谢克尔,听那意思这相当是门票钱。那时我刚到耶城不久,还涉世未深,只好乖乖地掏钱包。
我跟着朝拜的人蹑足前行,在房间最靠里的地方,凹凸石块砌筑的墙体下,摆放着一具大概两米多长的棺,由于盖着装饰华丽的深红色罩布,看不出下面的棺是什么质地。在1967年以色列占领老城之前,大卫墓是犹太人最重要的朝圣之地,身边的犹太教徒们纷纷躬身祈祷,很多人还手捧经文,坐在墓前的小椅子上念念有词,有位信徒甚至眼含热泪。抱歉的是,笼罩在神圣氛围中的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怎么他们和我一起进来时没有给那五块谢克尔?
等回到研究所吃晚饭时和大家聊起这件事,美国耿直姐Lisa直摇头,“你怎么那么傻,就是看你好骗呗,换了我直接不甩他们!”
仿佛一道圣光降下,带来餐厅天花板的尘埃,落入倒满戈兰高地所产干白的酒杯中,悄无声息的。我低头喝了一口,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成为耶路撒冷人了。
大卫王不只属于过去,也关爱着耶路撒冷的当下。耶路撒冷最负盛名的五星级酒店就叫大卫王酒店(King David Hotel),这栋体型巨大的六层建筑坐落在老城以西高地上,是这里的布达佩斯城堡山和萨尔茨堡要塞。酒店有着粉红色石头外墙,在落日里释放出柔和的光线,仿佛要融化它在接近九十年里见证的风云变幻。
大卫的故事还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上演。当我在北京家中敲下上面的文字时,正好扫到网上一条新闻:“以色列军方23日首次使用‘大卫投石索中程导弹防御系统,应对从邻国叙利亚发射的导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