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文:绥德写生记行

2019-01-03 07:28姜晓文
中国画画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赵磊赵家窑洞

韭园赵家坬

过了绥德城,继续北行十余里,拐进一条窄窄山谷,我们往赵家坬走去。直到见了赵磊,才确定这个坬读“wa”。从字面看与洼不同之处在“洼”是水多的凹地,“坬”是土多的凹地。黄土高原的腹地,自是土的世界,而赵家坬似乎并不缺水。乡村公路沿一条河上行,河中见不到水,草木却长得极其滋润丰茂,绿意盎然。两旁的山梁坡岇上也满是苍翠,若不是崖壁上露出的黄土和窑洞,真不像陕北了。

山谷尽头,一座山挡在前面,赵家坬就座落在这个环形的山凹间,两条河自山间流出,将村子分成三处,窑洞依着三面山错落而建,高低大小的石墙石堤将山脚包裹起来,又分隔出一个个院落。村子的中央是两河交岔处的一处水塘,水塘上下三座桥将村落连接。最上方是一座条石砌成的桥,高高悬在两山之间,桥洞高高拱起,上方石上勒字“山明水秀”。古桥不知何时所建,坚实而秀美,醒目如同村中的照壁,让村中景象秀美而富古意。下方有一座新建的戏楼,前面的小广场常常聚集了一些老人高声的热聊着。

赵磊家在中间的这座山腰处,窑洞前一边是一畦油绿的菜地,西红柿、茄子、辣椒正长得繁硕可人。一边是一墙密叶的爬山虎,一棵扭着脖子的老枣树,树下一个大碾盘,几天里我们就围坐着它喝茶吃饭。院子正对着叫做“月弯疙瘩”的山梁,晚上第一颗星星总是在这个山梁顶上出现,闪着金光,而后,星光便逐渐撒满天空,映着四围的黑黑山影,凉风习习,北斗七星清清楚楚地悬在头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璀璨的星空了,它离我们那么近,那繁密安静的星光让人仰头痴望许久。

赵磊的父亲黑瘦干练,起早贪黑地忙着修建新窑洞。母亲质朴温和,每天为我们做着绝不重样的地道可口的陕北饭菜,吃的三个人每天都舒坦地鼓着肚子。赵磊年轻帅气,头上扎一小辫,透出来时尚和艺术气息。他自榆林师院美术系毕业,回家办了写生基地,因此而认识了从西安美院前来写生的洛阳姑娘小黄。两人相爱于此,如今已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小米”。小黄漂亮、单纯、善良,我们夸她时她却由衷地去讲公公婆婆的好,讲赵磊的好,讲自己其实才是享了大福了。两人的爱情纯真而美好,像极了这块土地上历久弥新的浪漫。我们反复感叹着小黄敢于放弃城市而选择她所要的生活,同样感叹着这家人共同的勤劳、善良和面对生活的热情,让他们的生活融洽、甜蜜、幸福。

寂山 45cm×65cm 2017年 姜晓文

每天早上和下午外出写生,坐在树木荫凉处,风轻气畅。中午在窑洞里午休,晚上在院里喝茶闲聊,日子过得极其惬意。赵家坬一圈土山围绕,呆上几天就似乎忘了来路,有点绝尘遗世的感觉。仰头看,天总是离人不远,蓝的那么干净浓重。大片的云飘着,朵云,片云,层云,晨昏变幻如同天幕。一天下午,一片黑云遮住了整个山坬,几滴雨后便又晴了。我画着画无意间抬头一看,便吃惊地喊了起来。天空上压着一片低沉的的云,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整个赵家坬,不留一丝间隙。云层中向下凸出一个接一个大小不一的圆包,像鼓圆的布袋,像吹起的气泡,大小不一的铺排在空中。我们都惊叹起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云,如同置身于神话科幻。后来朋友发信息告诉我,这叫乳状云,又称“乳状积云”“棉花糖云”,是极罕见的自然现象,与雷暴、旋转火焰、极光、赤潮、冰圈、重力波云等齐名。

夜间常见山岇上有紫光闪烁,问后方知是村中人在捉蝎子。有一次三人画完正收拾东西时,突然从画具中大摇大摆地走出一只肥大壮硕的爬虫,三人仔细辨认后,正是一只大块头的蝎子,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我在赵家坬记下了一些地名:月湾疙瘩、沙盖梁、狐子坬、韭沟、后湾、上湾,它们都已在我们的画稿里,回去后再继续编织赵家坬的记忆。

2016年8月

常家沟

白云在天 50cm×50cm 2016年 姜晓文

常家沟在满堂川,一条河从沟里出,流出个常家沟来。常家沟里都姓常,没一个外姓。

我们住在沟口的二娃家,这里开阔平坦,河道中种满了庄稼蔬菜,长得都黑绿肥美,却见不到河水。二娃20多岁,长得魁梧憨厚,年龄不大却思路清晰长远,勤快踏实,能守着家业而不追慕灯红酒绿,在当下农村的年轻人中是个不多见的好后生。二娃的父母都是极为勤劳厚道的人,待人和善热情,一家人和和气气,起早睡晚,一起操持着家务,守着一大院高屋大窑,日子过得红火滋润。每天起床就会看到二娃已扫过院子,二娃父亲在院外的地里忙活,厨房中二娃母亲己做好早饭,所有的菜都是自家地里现摘的,吃着新鲜舒心。在我眼里,这一家人像这院落里的阳光一样健康敞亮,辛劳耕作着自家的日子,自足而快乐。

从二娃家出来,上了沟口的大坝往里走,地势逐渐收窄,沟底河道弯曲平缓,多长些粗大的柳树,树下一片荫凉。常家沟被这条河分成南北两边,村落人家多集中在北边山坡,从山下错落散布至山上,南边山上鲜有人家,大多是层叠而上的梯田。沟中人口不少,常聚在村口树荫下聊天,多是老人孩子,一坐可以坐一整天,各说各的,远远听着,好像同时打开了十几台电视,播放着不同频道的节目。老窑洞居多,都是土黄色的砂岩方石砌就,许多已东倒西歪,废弃了很久。走至深处,两河交汇处一座土山伸下来如同半岛,在山脚处用石头砌起高高的一座四方平台,平台下一座小桥连接南北,平台上是一座小庙,一个陡直的台阶,上面一座小小山门,门后两大一小柏树,树后一座三间大殿,连着一孔窑洞,供奉着齐天大圣。庙中无人看守,院子虽小,倒也清幽。筑庙处,必定风水极佳,所以地势开阔,三面可望至极远。小庙山墙上画着一匹飞马,早前在洪涛兄的画中已见过,印象极深。此刻见到“原作”,更赞叹此马不着俗意,雅逸超脱,衬着一院清幽,让这寻常小庙显得倒不寻常了。

晴雪 45cm×65cm 2017年 姜晓文

望乡 45cm×65cm 2017年 姜晓文

坐在庙里,隔河而望的小山头上又有独独一间小庙,一孔窑洞门窗刷着大红油漆,极是醒目。我们爬至这个庙前时,窑洞前仅有一米余宽,砌起一道栏杆,下面即是土崖。庙就一间窑洞,正有一个老画工绘制着壁画,正中供着佛祖,两侧是各个罗汉。画工60余岁,笔下所绘诸佛,造型端严,神态各异,赋色鲜艳而稳重,窑上穹顶绘以纹饰,华丽繁复,神采与一般乡间所绘大不同,显然是有一些专业功底的。我们在庙外画,老师傅在庙里画,隔会儿出来聊两句。说他画了一辈子了,给自己村里免费画完这个就不再画了。又说,跟你们比,我就是野路子!晚上,躺在大炕上,我又想起老画工的画和话,还有那匹马,还有“野路子”的话题,却也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东山写生 46cm×47cm 2016年 姜晓文

常家沟再往上走,两处山崖相夹的开阔处,又筑起一道大坝,坝上是日久淤积而成的平地,远处土山连绵起伏,大路至此到头,有小路依然蜿蜒至深处,看来里面还有人家。洪涛兄带我们爬上南边一座山上,竟“意外”发现了常金刚的家,这个发现令我至今记忆犹深,所以另文专以记叙。

回到二娃家。窑洞里高大敞亮,一张大炕足足能躺十几个人,晚上三人睡着,中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往往睡时顺直躺着,早上就都横摆在炕上,不知翻转着打了多少个滚。中午一觉醒来,先睡眼惺忪地透过花格窗呆望着外面的土山绿树,蓝天白云,彻底看够了灵醒了就围着炕桌喝茶聊天。何焘兄常站在炕上认真站桩养气,想来炕大窑高,站在穹顶之下气场极佳。晚饭后夜风凉爽,便每天换着路线散步消食,所走之处,都有路灯常明,星点相连交错,四下里通向远处。

在二娃家还遇到一个稀罕事。二娃父亲一大早便在院中支起一口铁锅,用自己采捉的蝎子和其它两味草药大火熬煮,整整干了半天,熬出了几大盆汤药。问后方知,是给二娃母亲治高血压的,一次备足一个秋冬的量。看我们质疑,便一再强调,他们村中都这么做,而且是真治好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有一天中午较热,想到二娃家厨房中那两框新摘的西红柿,便起身进去拿了十几个,洗净切了,放入大盆撒上白糖,腌了十来分钟,三人便迫不及待地围着盆开吃起来。竟然吃到了儿时西红柿的味道,心中仿佛也有了一个周星驰电影中那位吃过撒尿牛丸的莽汉,轻盈欢快地迷醉奔跑。

常家沟住了近十天,最后走时都有了不舍的感觉,不但躲过了城里的大暑,更是天天都享了大福了。

2016年9月

常金刚

一条河将常家沟分成南北两边,窑洞村落都集中在北面的山坡,南面多是梯田荒山。

过了大圣庙,快到沟里尽头时,河滩里一片柳树长的野逸遒劲,枝杆伸张如枯笔纵横。一条羊肠小道自河滩攀上南山,山路又窄又陡,仅容一人通行,走几步就要喘几口气。终于爬上山顶,一小块平地处长着一小片枣树林。正午时分,正天蓝云静,凉风拂来,分外惬意,于是便准备坐在此处写生。铺纸静坐,细细打量四周,发现所坐山顶之处,南侧露出一角院落,北侧露出菜地一层一层向下层叠落去。洪涛兄往年来过,说:这就是常金刚的家。

沿一条小路下去,两侧菜地因地势高低分片,西红柿、茄子、黄瓜、豇豆、南瓜、苹果、梨、西瓜、小瓜,都是当季果蔬,长得枝繁叶茂,繁密壮硕,地间畦畔规整,找不出一根杂草。荒山之上竟然会突现一派葱茏生机。坡路走下来,转个弯,开阔出一块平地,正对的土壁下竟赫然出现一个石刻的门楼。而门楼正在我们方才所坐的正下方,平贴在土崖上,黄色砂岩刻就,远远望去,不像寻常人家,像一处道观,更像金庸笔下世外高人的隐修之地。最醒目的是门上刻出的对联:家庭永代书香,宇宙长流春色,横批:仙乐雅致。围着对联和其它构件雕刻着龙凤双喜等图案。门里是在山体中开挖的一段甬道,走过甬道便进了院中。院中开阔,北面一排大窑,东西厢房也是窑洞。南面院下即是高崖,远处一览无余。窑洞就嵌在这座山顶中,只有门面用方石砌就,露在山体之外。站在院中才发现,在周遭一圈,想看到这院窑洞还真不容易。

深山萧寺 45cm×65cm 2016年 姜晓文

窑洞高大敞亮,门面上全是勒着斜纹的方石,顶上挑出石板做的屋檐,檐下撑着石头雕成的斗拱,拱形木质的窑门窗下,整块砂岩上雕着浮雕,周遭四边是弧圆的边框边柱,分别是龙凤狮虎,配以云朵、花、双喜福寿等图案。雕工朴厚,形态稚拙,粗率的凿痕中透着浓浓的雄浑与威武,憨厚的形态中充盈着和善喜悦和不怒而威的宽厚。我们呆看良久,不住地感叹着。洪涛兄说,这都是常金刚一个人干的,可他正好不在家。很是遗憾地走出来,偏巧在门楼下,遇到了这位“能人”。常金刚已是位老人了,身瘦个矮,肤色黑红,眼明声亮,看着很是刚强硬朗。他热情地让我们进屋喝水,又说树上的果子随便摘吃。说起房子也颇是自豪,指着门楼下刻的1967年说,自己一手修起来已近40年了。我说,你这窑洞修的讲究,图案对联刻的好!常金刚笑着接道,我是有文化的人,当然要做点有文化的东西。递一支烟给他点上,听他大致讲了经历:高中毕业被推荐去北大读书,因家庭成分而未能通过。34岁婆姨病逝,一人带大三个儿子。衣食住行都是自力更生独力完成。叙述的极其简单,却让我在日后的几天里都在反复感慨,也总想去找他再聊聊。人生命运谁能讲得明白呢?他讲了他人生中三个主要的概括标题,却让我不由得总去想这标题下是怎样的岁月与内容。有时候联想到他的住处,我又会想到华山悬崖下的风清扬,慢慢地就觉得风清扬也应该与他身材长相酷似。

白龙洞 36cm×36cm 2017年 姜晓文

最后我说你刻的狮子好,他立马说喜欢你拿走。我们离开时他又出去了,给他儿媳留了点钱,我带走了狮子和一只石钵。出了院子,过门洞,走大路下山,不曾想几步路拐个弯,竟然还有一个更长的山洞,这才是他家的正门正路。站在这穿山而凿的洞外,一周树木葱郁掩映,真如洞天福地一般。下山路很陡,刚一转弯,常金刚的家就又看不到了。

后来的几天里,我问二娃还有二娃父亲常金刚的情况,他们只说那是个老石匠。

这位老石匠雕的狮子现在就雄纠纠地蹲在我的画案上。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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