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杭州 310053
陈司成生于明代中期,医术高超,为浙派医家代表人物之一。有感于当时梅毒流行的社会状况,且“一旦染疾,终身为废”,故采诸家秘授之验,并结合自己数十年的临床经验,撰成《霉疮秘录》一书[1]。该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梅毒专著,凝聚了陈氏一生治疗梅毒病的经验,其中涉及的许多预防和诊治手段,如砷剂的使用等均是领先世界的创举。陈司成提出的辨病辨证结合、专药专方、分期分剂的医学思想,对现今临床仍有指导意义。今提炼《霉疮秘录》主要学术思想若干,以飨读者。
1.1 病因分析 中医学理论认为正虚邪盛是导致疾病的基本原因,即《素问》“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在《霉疮秘录》一书中,梅毒的发病亦不离此窠臼,“夫霉疮为患,正气不虚,则邪毒不入”。然而陈司成的探索远未止步于此,在遍阅前人医籍无果后,大胆地指出,梅毒最初起源于岭南地带,究其因乃“岭南之地,卑湿而暖,霜雪不加,蛇虫不蛰,诸凡污秽蓄积于地。遇一阳来复,湿毒与瘴气相蒸,物感之则霉烂易毁,人感之则疮疡易侵,更逢客火交煎,重虚之人,即冒此疾……”直接指出湿、火、瘴气等邪气亢盛是造成梅毒的外部因素,而人体正气不足则是梅毒发病的重要内因。
1.2 传播途径 陈氏尤其重视传染在梅毒发病中的意义,其在书中谈到性传播是最常见的传染方式,如“游冶公子,轻薄少年,蝶窥墙凤,求凰荡情,相感湿毒,相仍一发经络……甚者传染及旁人”。同时指出梅毒也可通过其他途径进行传播,“不独交媾相传,禀薄之人,或入市登圊,或与患者接谈,偶中毒气,不拘老幼,或即病,或不即病”,即平素正气不足之人,只要与梅毒患者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都可能被传染,而且一旦得病,就很难从根本上治愈,“虽(医)和扁(鹊)亦将疲于奔命”。所以陈氏将预防摆在梅毒治疗的首要地位,未病者做到“劳不至倦,逸不至流,起居有常,嗜欲有节,寒暑外避,精神内守”,已病者则“亲戚不同居,饮食不同器 ,置身静室以俟愈”。
另外母婴传播也不应忽视。陈氏指出梅毒可通过父母传给子女,而引起先天性梅毒,“胎毒胎儿,屡患疮、游风丹肿者……生儿无皮不寿者,必是父母蓄毒所使,当诊父母脉气,方见毒之有无轻重”。
现代医学认为梅毒是指由梅素螺旋体引起的一种全身性、慢性、传播性疾病,主要有不洁性交、梅毒患者污染接触、偶尔通过接吻、哺乳、输血等途径传染[2],这与陈司成几百年前的思想不谋而合。
2.1 根据形状 陈氏认为梅毒由同一类致病邪气导致,故在《霉疮秘录》中将梅毒病统称为“霉疮”,而实际在临床中又根据外形的不同将其细分为“霉疮”“痘疮 ”“阳霉疮”“砂仁疮”“广疮”“棉花疮”“杨梅疮”“结毒”等近10种。“如霉疮,有赤游紫瘾,如疯,如疹,如砂仁,如棉花,如鼓钉,如烂柿,如杨梅,或结毒破烂孔窍,名状不一,大约似杨梅者多半,故名曰梅疮。痘疮、梅疮,皆以形命名,所以不一也”。本文依据形状将梅毒进行了初步诊断与划分。
2.2 根据发病部位 陈氏还根据发病部位所对应的脏腑来确定病邪位置。指出“毒中肾经,始生下疳,继而骨痛,疮标耳内、阴囊……传于脾,四肢发块痛楚,或蛀烂腿臁……移于心,生疮如痣……毒中脾经,疮标发际口吻……传于肾,骨痛髓烈”“传于心,发大疮,上下左右相对,掣痛连心;移于肝,眉发脱落,眼昏多泪,或疳爪甲”,即根据骨、耳、阴囊部位的病变来确定毒在肾经,根据四肢、唇周的病变来确定毒在脾经,又根据眉发、眼睛、爪甲的病变以确定毒在肝经。
2.3 根据脉象 与以往梅毒诊疗思路的侧重点不同,陈氏特别重视脉诊在梅毒诊断方面的意义。“有一经独虚而邪气独盛者,有两经三经同虚而齐病者,有见于外而满身生疮者,有伏于内而遍体骨痛者,所以出入无常而隐见不一也,当详究脉理”,另外认为与常人清和的脉象不同,梅毒患者不仅气脉浊滞,而且脉位偏沉,“非若他毒以洪大滑数为准,反是者证必难治”,以此区分梅毒与其他毒邪不同的脉象特点,并根据脉象的不同而判断毒邪的位置,如“毒聚肝经者,左关脉必沉涩。寅卯时诊之,或迟或结;不复流利者,其毒深重,余脏仿此”。
另外,对于周期较长、性质凶险的梅毒病证,陈氏单独给出病名“结毒”。“夫结毒者,霉疮毒气,结于四肢、百骸、孔窍、经络,不易散解”,将“结毒”与普通梅毒区分开来。查阅陈氏在《霉疮秘录》中所载的相关医案,结毒患者发病时间均在三年以上,有的乃“祖父遗毒相传”。最后陈氏强调虽然梅毒病名不一,外在表现亦不相同,但“毒之相感者一气也,脏之见证者各异也”,指出是因为邪毒作用于不同脏腑,才引起临床如此纷繁复杂的情况。
3.1 分期分段 按照病程及病证标准,现代医学一般将梅毒分为三期[3]:一期梅毒以感染部位的溃疡或硬下疳为主;二期梅毒主要引起皮肤黏膜损害及淋巴结肿大,常见的皮肤损害为皮疹与湿疣,黏膜损害为咽喉炎和黏膜斑;三期梅毒出现时间一般在发病后2年,长者也有3~5年者,主要引起心脏、神经、胃、眼、耳等损害,病情更为凶险复杂。陈氏依据症状和传播途径的不同将梅毒分为五脏梅毒和结毒,“三期梅毒”之说虽未直接提出,却包含于五脏梅毒与结毒之中[4],与现代医学对梅毒的认识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梅毒感染初期,无论症状如何,陈氏一概以牛黄化毒丹解之,“使正气足而邪自除也”。五脏毒早期出现时(一期、二期梅毒阶段),因毒邪未深陈氏常常结合具体的症候特点,分两部分用药:先予以益卫散、保脾饮、安神散等补益之品扶助人体五脏正气,使正盛而邪衰,其次分别配合庚字解毒丸、戊字解毒丸、丙字解毒丸等丸药缓缓祛除邪毒,一补一攻,攻补兼施,早期的梅毒可以无虞。
发展至结毒时期(三期梅毒阶段),陈氏指出此时毒气已经遍及全身、结聚不散,且“攻则毒气去,补则正气强……不能治其虚,安问其余。盖言虚者,为百病之本”,指出扶正和祛邪要紧密配合,同时进行。为此,陈氏首先依据病症的表现,判断结毒主要停聚于肝胆、膀胱肾、脾胃、大肠肺、心小肠五经之何部,然后依据各经特点分制乙字、癸字、己字、辛字、丁字解毒丸供长期服用,再搭配以相应的煎药方灵活加减。五解毒丸均以甘凉之牛黄清热疗疮制其毒,辅以甘寒之朱砂解毒安神定其心,以辛温之雄黄燥湿祛痰调湿浊之阻滞,以辛苦温之乳香活血行气止痛,又以咸凉之穿山甲消痈散结,溃结毒壅滞之坚积,兼加苦寒之白鲜皮走皮络祛风止痒,甘温之月月红轻轻为使,疏其气解其郁,以为活血调经之用,矿物药、植物药、动物药共用,缓峻分明,层次清晰,功效卓著。又依据各经特点,加琥珀、郁金之类疏利肝胆结毒,加鹿角屑、沉香、人中白之类调治膀胱肾结毒,加大黄、僵蚕之类解散脾胃结毒,加川贝、槐花以清润大肠肺结毒,加珍珠、蜈蚣之类攻逐心小肠结毒。凡此种种,皆不离扶正祛邪之法。若患者因误服轻粉、粉霜而致上述结毒丸无效者,陈氏另制拔毒丸,以茯苓汤送服,“百日内,忌房劳恼怒,日宜食猪肉数两”。面对结毒预后较差的情况,陈氏又以加味地黄丸、补髓丸、安神丸、加味养荣丸、助胃膏等调摄其预后问题。整体来看,三期之治,更加注重扶护正气,无论结毒在何处均以病去为药减之旨,“如余邪未尽,药不可撤。百日内,勿大劳大怒,顺时调理”。
先天性梅毒,陈氏强调从患儿父母着手进行论治,“当诊父母脉气,方见毒之有无轻重,然后服药,疏涤余邪,补益正气,庶使后孕子女,永无胎毒”,这也符合当今流行的优生优育政策。
3.2 尤重脉诊 陈氏尤其重视脉诊在梅毒治疗方面的重要意义。如在“砂仁疮”一案中,根据其“六部俱沉微而缓”判断为寒凉太过,损伤脾胃,进而采取“补中益胃,使毒气升发”的补中益气汤法。又如在一“富室季春染霉疮如痘”中,根据“两手脉沉而结”判断为毒遏于内不得发,随即迭进人参、升麻、山甲等益气破结之品。
陈氏以自制的结毒丸作为治疗的基础药物,但考虑到梅毒邪气在脏腑传变中的复杂性、人先天禀赋的强弱、以及药物服用的时机、个体反应的差异等诸多实际情况,指出要“详脉气禀赋,药性时候”,即依据脉象特点做处方的调整,方可收效更佳。对有生育意愿的梅毒患者,则应审察脉气以分辨毒之有无轻重,然后通过服药以疏涤邪气、扶助正气,可使其后所生子女永无胎毒。
3.3 剂型多样 陈氏对当时患者普遍认为轻粉有毒而畏服丸剂,医家临床惯用汤剂诊治梅毒的现象进行了批评,认为梅毒病证复杂多变,治疗周期较长,常常要多剂型配合使用,且“汤者,荡也,去大病用之;散者,散也,去急病用之;丸者,缓也,舒缓而治之”,每种剂型都有各自的优势,无论草木金石,还是丸散膏丹,都要合宜而用,取长补短。查阅全书发现,陈氏《霉疮秘录》一书记载各类治疗方50余首,医案近30篇,绝大多数患者在治疗时都会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剂型配合治疗,陈氏自制了多种成药丸剂,一种不效,即可换作别方,还有针对某些症状的特效药,有的甚至内服汤剂、丸剂、外用掺药方、熏洗方配合,灵活多变,均取得了不错的疗效。灵活搭配、分剂分型、重用丸剂,缓慢祛邪是陈氏梅毒治愈的关键所在。
3.4 攻补兼施 梅毒乃正虚感邪之疾,正虚为先,邪侵在后,扶护正气是贯穿始终的治疗法则。“不能治其虚,安问其余”,陈氏虽时刻固护正气,但也不惧猛药,面对危重症候,常常以毒攻毒。指出:“凡疮毒年深月久,流脓出水者,症属虚寒,非金鼎砒佐他药,不能收功。”并汲取前人运用金石药的经验,大大提高了临床的疗效,“所以治此症者,须标本兼治,不可偏施”。
同时还指出在临床治疗中要谨守病机,毋犯虚虚实实之误。“凡治病在阴者,毋犯其阳;病在阳者,毋犯其阴……虚则补之,实则泻之,有是证而用是药,此万世之常也”。对于时医为图一时之效而不辨病因病机、滥用药物的现象,陈氏指出不可“妄施汗下、点擦、熏洗等药”,否则长此以往,只会使毒邪伏于体内,攻伐脏腑,最终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而酿成危证。
迄至陈司成,陈家行医已逾八代,但“独见霉疮一证,往往处治无法”,各家医书于霉疮一类也多不提及,即有提及,亦含糊不详。念及于此,陈司成遍访各家,细考经书,以历年医治此症的心得著成《霉疮秘录》,对梅毒的病因、证候、传染途径、施治用药等都进行详细的论述,是中医界首部梅毒专著。《霉疮秘录》之前,梅毒一直都被认为是患者感染了邪毒所致,并通过性进行传播,陈氏否定了这一论断,指出正气亏虚是梅毒发病的内在条件,因运气因素导致的湿毒瘴气是梅毒发病的重要原因[5],二者缺一不可。在传播途经上,指出正虚之人与梅毒患者正常接触也会感染,相反,只要正气充沛,即使与患者同寝共食,也不会有危险,甚则“有终身为妓,半世作风流客者,竟无此恙”,进一步明晰了梅毒传染的途经,即性、唾液、血液、母婴等多种传播途经并存。
在梅毒诊治方面陈氏最大的贡献就是发明了生生乳(减毒砷剂),在《霉疮秘录》一书中详细记载了生生乳的炼制方法,“上件共研不见星,入羊城罐内。三方一顶火……滚水炖化,和前末研匀为丸,每重一钱一分,外以黄蜡封固,即名生生乳”,并研制了以生生乳为主要组成的化毒丸剂,首次将含砷制剂纳入到梅毒的治疗范畴。德国著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埃利希(Ehrlich),1910曾因发明胂凡纳明而享誉全球,而陈司成的发现提前了460多年,这种创新精神和开拓意识实属难得[6]。
陈司成作为浙派医家代表人物之一,不仅是历史上杰出的医家,也是中医梅毒诊疗的先行者和开拓者,其对梅毒的研究进一步丰富了当时医学对梅毒病的认识,在梅毒的病因病机、诊治规律、预防调护等方面都走在世界梅毒治疗领域的前列,学习和研究陈氏《霉疮秘录》的学术思想对当今医学研究和诊治此类疾病也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