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谈

2018-12-30 00:00金少凡
安徽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局里彩电前妻

金少凡

从家里出来,我站在楼下仰望了一下天空。恰在这时候,牛安梅从身边经过,问我治疗颈椎病呢?我朝她微笑了一下。她说你们当秘书的总是低着头做文章,颈椎大都不好,是应该每天多做这样的动作。我猜她应该是知道我此时要下楼,要去做什么,她是故意赶在这个时间和我擦肩而过的。我就又朝她微笑了一下。我只能微笑,不然还能做什么呢?

走出家门时,媳妇问我老何参加不参加?

我说嗯。心里却说怎么会让老何参加呢?

她说见了老何,记得跟他要彩电票,他答应了的!21遥!

我没搭理她。

据说那颗最亮的星星是金星。距离地球最近的行星,能给人带来好运。我希望它给我带来好运,也给老何带来好运,所以下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它。可街道上的灯光太亮了,它被隐了去。

我有些沮丧。

局长楼前有了响动。有车来接娄洁年。我看见在车灯的映衬下,她夹着公文包,一面抹着嘴,一面在司机的护佑下,钻进了汽车。

接下来“砰”的一声车门响,让我有些心悸!

我是下午被叫到娄洁年办公室的。她让我把门关上后,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用很小的声音说小林同志,组织上要调查一件事情,请你配合一下。我忙问什么事情?她说关于老何同志的事情。我等着她说老何的什么事情,具体的。可她却把话题扯开了,开始交代政策。咱们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绝不冤枉一个好人。说到这儿,她便顿住了,开始拿躲在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盯着我,眼神极犀利地穿透了玻璃镜片。小林同志,我希望你要保证跟组织说真话,实话!

我心里的恐慌就从那一刻开始了。我不知道老何犯了什么错误,不过看娄洁年的架势,似乎是很严重!我很容易地就想到了自身,不知都牵连到了自己什么。彩电吗?老何掌握着玻壳,玻壳是个啥东西?这里没工夫跟您细扯,简单地说,就是配额,彩电的配额。有了玻壳才能生产出显像管,有了显像管才能装配出彩电。差不多全市的公司、大小商店,几乎所有的商家都来求他,因为谁能拿到彩电,就意味着能赚到大把的钱。难道说,他靠彩电谋求私利了?我立即便想到了从他那里得到的彩电票,我送给朋友的那些,现在的市面儿上,一张票可是能倒手挣到200塊钱呢!

整个一下午,我都被娄洁年安排去想,去准备。就在她的办公室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这期间,牛安梅进来了一趟,似乎是汇报什么事情,其实是来闲聊。她从我身边经过时,瞥了正在思考中的我一眼,很夸张地“哟”了一声,说,小林,怎么蔫儿了?那副不阴不阳的样子,让我觉得是在幸灾乐祸。牛安梅走后,李曙东又进来了一趟。进门就高声大嗓地喊了声小林,你怎么在这儿?我赶紧把脸上的肌肉松开,嘴角朝上一翘。他来找娄洁年签字,把文件交给娄洁年后,就忙又把身子朝向了我。原本就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嘴角还微微动了几动,一只拳头攥在胸前。我知道他在警告我,甚至是威胁我,叫我要小心,不准胡说八道!他是老何的死党。局里人人都知道。经商大潮席卷进局里来的时候,李曙东提出来要去深圳倒腾电子表和录像机给职工谋福利,他说在香港有熟人,孰料香港的朋友骗了他,局里给的40万块钱货款,以及职工托他帮忙带货的钱,全部石沉大海,血本无归。这事情,一时间把他给搞得焦头烂额灰头土脸,面对众人“是不是他和朋友内外接应,设下了骗局”的猜疑,无言以对。后来是老何帮他摆平了此事。

准备得怎么样?在不安中挨到下班,娄洁年起身离开办公桌时跟我说,先回家吃饭,晚上咱们详谈!

出乎我意料的是,约谈的地点竟然在会议室里。

空旷的大房子里窗帘紧闭。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明晃晃的,很耀眼。娄洁年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一端,我则被她安排坐在了对面。在开始之前,我有些讨好地要去给她沏茶,刚要走过去,她便伸手捂住了杯子。

咱们开始吧。娄洁年又偷偷用手抹了下嘴。我想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捋清楚了。她的声音依然很小。局里的领导们都惯于用这样的声调讲话,无论是在办公室里下指示还是在大会上作报告。小得让你必须拎起耳朵来仔细去听,不能有一丝的松懈。特别是我们做秘书的,要去记录,之后还要出《简报》。不过,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娄洁年的声音是她刻意压抑着做出来的。她刚来的时候并不这样,习惯高声讲话,并伴着比手画脚,有时还喷一些唾沫星子出来。可是随着她副总经济师任命的下发,便一下子改变了。还有就是关于她的任命。来局里时间不长,资历不够暂且不提,单就副总经济师的职务来说,其实谁人都知道,自打这个局成立,就从未设过这样的职务和岗位,也没有相对应的工作。我是局里的秘书,自然会知道些端倪,不过我不能随意乱讲什么,这是纪律。娄洁年的任命下发了之后,她讲话的声调降了下去,可牛安梅的声音却高了起来,人也活跃了,在大家都把老娄的称呼改作“娄总”时,却称呼她“洁年”。

娄洁年敲了几下会议桌。我知道自己开小差了。

我问,从哪儿开始说呢?我本来是想,娄洁年那双隐藏在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很狡猾地闪动几下后,会单刀直入,切中老何的要害。比如,老何掌管玻壳,大权在握,有没有经济问题?比如,李曙东做生意亏了几十万,老何为何要出面替他摆平?比如,局里有公共浴池,但牛安梅为何却要在周末,去他办公室的卫生间洗澡?

可是娄洁年并没有问那些。她说,就从被分配到局里开始说吧。不过,她的眼神依旧犀利,这让我觉得她是不是在声东击西,使用什么战术和策略。有的时候,避重就轻,收效会更好。

我多少感觉有些意外,计划好似被打乱了。收了心里的念头,翻开记事本,看了看,说,我是1982年分配到局里来的。

娄洁年问几月份?哪一天?

我说是3月份,但哪一天我不记得了。

娄洁年说你必须说清楚。

我问非得具体到哪一天吗?其实我当时要说的是有这个必要吗?但是我们当秘书的总要在说话时,多过过脑子,把词语用得恰到好处。另外,也绝不能有任何过分的表情和情绪流露出来。每天都要绷着脸,像是戴着一副假面具。

娄洁年说咱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使劲儿回忆了一阵,说,10号?要么15号?对了,可以到人事处去查!

娄洁年说好。她在记事本上写下了3月,具体日期不详,还在这句话的后面打上了一个问号。

小林同志,我问你第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娄洁年停下笔来,紧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来到秘书室,怎么没跟其他秘书一起办公?而是跟老何在一起,跟领导在一起?

这的确是个问题。值得探究。

老何是副局,享受单人间办公室,可怎么会让我跟他一同办公呢?

其实,我本可以直接回答,请她去问我们室主任。我报到的那天,是他把我领到老何办公室,指着那张靠门的桌子把我安顿下来的。可是,我不能那样说,那样说了,就等于把我和娄洁年对立起来了。和娄洁年对立了,也就等同于和组织对立了。那样,事情便再也收不了场了,从此改变了整个约谈的调子乃至于性质也说不定。我忙措了措词,把脸上的肌肉放平缓了,说,这件事情,我也一直觉得奇怪,怎么会让我跟领导一间办公室呢?没有这样的先例呀,可是,我又不大好意思问。你知道,我们主任整天都是板着脸的,估计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慢慢地自己去寻找答案。

后來,有答案了吗?娄洁年问,为什么呢?

我说,一开始吧,我是觉得,秘书室人多,没地方可坐。我在老何这里是暂避一时。

后来呢?娄洁年再问。

后来,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又觉得,可能原因在老何身上。我说,老何这人身上有两大怪,或说是两大毛病。一是,每天办公,都在一刻不停地使用那台老掉牙的铅字打字机,嘎达嘎达地打字,非常吵人。二是,他从上班,落座在打字机跟前开始,便燃上一支烟,之后便一支紧接着一支地吸,即便是不吸,也要让它在打字机旁边的烟灰缸上慢慢地冒着青烟。并且,那烟还不是普通的香烟,而是一种“黄陵”牌子的雪茄,黑色的,连裹烟纸也是黑色的。价格很低廉的那种,十分呛人。每天两包的量,让所有进入他办公室的人,都难以忍受。据说我来之前,有秘书来找他批阅文件,等待的时候,烟熏得实在难忍,曾经试着给他打开过窗户,说何局,换点儿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可是秘书才把窗户打开,他立即起身把窗户又关了起来。所以,我觉得,因为我是新来的,就让我包办了老何的所有事情。省了大家都被打字的声音吵,都被黑烟熏。

这是原因吗?娄洁年隐藏在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不停地眨,眼珠也转个不停。

我说,后来,后来,又有两件事情,让我觉得,或许是老何主动提出来要我和他一起办公的。

他主动提出来的?娄洁年的眼珠在镜框后面做了定格,直直地看着我。哪两件事?

我问娄洁年,老何的前妻总来局里无理取闹,你知道吧?

娄洁年说知道,听说过。大声说完,急忙把身子朝前探了探,好和我的距离拉近一些。一直保持的细小的声音就被她忘记了。

我问娄洁年,她一来就把局里闹得鸡飞狗跳,你知道吧?

娄洁年说知道。她再把身子朝我这边探了探,可是忽然感觉出了什么,应该是位置颠倒了。她应该是约谈的主角,应该她朝我发问才对。于是立即把身子抽了回去,板正了,再端正了下眼镜,把声音再次压低了,说,你说,他前妻来了又怎么了?

我说,老何的前妻是个大醋坛子,平时总是怀疑老何有外遇什么的,于是时不时会跑到机关来监视老何。

你指的是他俩没离婚之前,对吧?娄洁年一边记录一边问。

我说对。没离婚之前,那女人老来机关监视老何,不是躲在机关大门口的松墙后面,就是躲在办公楼的墙角处。凡是看见老何跟女人在一起,便立即冲上去撕打那女人。这样,一来二去的,老何身心俱疲,不但工作受到了影响,而且声誉也受到了影响,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提出了离婚。

俩人离婚后,他前妻应该消停了吧?娄洁年还是一面记录,一面问,没有抬头。

我说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又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娄洁年停住了手,抬起头,皱着眉,眯起眼睛来看我,又一度忘记了说话的音量问题。

老何有两个孩子,女孩老大,男孩老二,老大判给了前妻,老二判给了老何。我说,可是有一天,老大突然从他前妻那里跑了出来,找到办公室来,抱着老何的大腿不撒手,哭着喊着说要跟着他,绝不再回去了。老何抱起女儿,看到了她身上的伤疤,忍不住,也跟女儿一起落了泪。老何不忍心让女儿再在前妻那里受煎熬,无奈,便到法院提出了改判的请求,经判决,获得了对女儿的监护权。打那开始,他前妻便又开始到局里来闹,要把孩子争夺回去。她每回来闹,老何就赶紧躲藏起来,而局工会也都会赶紧派人来劝解,否则全局上下将不得安宁。有一次,老何的前妻来闹,恰逢工会的干部都外出办事,又恰逢牛安梅在老何的卫生间里洗澡,这下可把那女人的火药桶点着了,她砸开卫生间,冲进去就和牛安梅扭打了起来,一面打一面呼喊,原来你就是那只狐狸精,打死你这个骚狐狸!打死你!

娄洁年听到这里,脸上的肌肉倏然纵了纵,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仿佛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是她,仿佛被骂被打的也是她,而不是牛安梅。

我说,从我来了之后,事情便改观了,再没用工会的人出面。有回她来闹,传达室把电话打过来,让老何赶紧躲起来,我便赶在老何起身之前站在了办公室门口。等那女人疯跑过来,迎面遇见我墙一样的把办公室的门堵住了,立即露出了惊讶、慌张的表情,嘴里的骂声戛然而止,待看到我胳膊上的肌肉后,便不战自退了。

娄洁年听到这儿,停下笔,问我,你上学是……

我给她秀了下肌肉,说,篮球队的!

娄洁年微笑了一下,收了看在我胳膊上的目光,问,那么第二件事呢?

其实,娄洁年笑起来也很好看,尽管黑框眼镜把她的笑遮掩得不易察觉。我这才注意到,她是双眼皮,虽然说不是那种大双,但把眼镜摘去了,比如她回到家里,再把平时总绷着的架势卸掉,穿上件花衣服,应该还是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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