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闻哲(北京)
完美主义者是怎么闯进不完美的领地的?唉,这个几乎残破的领地。不闯进来,那是你的运气。
但这里堆满了完美主义者。以致每个人都实足地狂妄自大:到底哪一位代表了真理?唉,我不想为你指出,因为人人都手持真理书。
从真理中漏下的词语,正在这里掷骰子。狂欢。游戏没日没夜地进行着,啃着真理的残渣的人们,满嘴芬芳。
一个高人也没有出现,只是有时会有发亮的金币从人们眼中坦率地发出光来。高级的诚实,是真理的一种附庸,但也是真理所欢爱的嫔妃。
人人都在这里得了宠:全部必然的公主、皇后、王公大臣和他们的殿下,熙来攘往。
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委琐和平庸。竟然人人都发现了委琐和平庸。
但竟然……朵素娃也在其中。你不能出去吗?啊,我为什么要出去——啊,我不能自以为超凡脱俗。
确实,一旦自认超凡脱俗,进去与出来也没什么两样。
蝴蝶在土豆们中间飞来飞去。后来土豆都变成了蝴蝶,而蝴蝶却变成了土豆。
成群的蝴蝶在等待唯一的土豆的孵化。它们等了很久。
蝴蝶太多,多到足以围绕土豆发表着各种言论:化工、物理、商业、政治。
尽管内容丰富,但土豆只是一位耳聋眼花的土豆,且是一个真实的哑巴。
唯独不知土豆的特性——这正是蝴蝶的天真得以显现的地方。这地方——让人既愉快又焦虑,既悲伤又感到生物学在不断发展——发展的生物学是令人严肃和充实的,是混沌之外的另一条道路。
终于,蝴蝶的主题不再是土豆,而是彼此恋爱,谱写蝴蝶界的传奇。生物突然转向了,因为土豆的沉默。
全部过程就像一个矫情的童话:在蝴蝶发现它们与土豆并无共同话语之时,便成群地飞向了一个巨大的峡谷。就在此时——土豆突然说它创造了一门自己的语言——它听起来五彩缤纷,且长着无穷多的翅膀。
每一句都充满了真理,因为它们并不飞来飞去,而是由土豆的位置控制着,规定着——包括语速、音调和音质。一旦说出,便不能否定。
而据说,在峡谷里,文明也在冉冉上升:那些蓝色、金色、黑色的翅膀正在筑造着一个帝国,仿佛传说中的阿拉伯和希腊罗马。
我们与世界并无太多的联系——假如伏羲认为有一种措词违背了他的原理,我想说:它违背了更多的原理,因此,斗争并不限于伏羲与它。
——这足以令人欣慰——伏羲应该退回到原地,看看它与别人的战争是怎样进行的——做一个旁观者是可耻的吗?——我们应该为以下的可耻更感到焦虑吗?——以下略去。
到处是可耻的人,如果你想为可耻的人洗刷可耻,你应该在绝顶可耻的人那里遭到更可耻的待遇。
洗刷是这样一种行为:就像李花和桃花为春天洗刷空洞。这些春天的大众,在春天涌来涌去,到处起哄,举行盛大的仪式,用高音喇叭宣布春天的革命开始——但是,春天未尝有什么新鲜的观点,每年它都来,作为一名资深的老学究,作为形式和惯例,它在来时就已准备好了回程的船票——尽管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一种凯旋。
洗刷为不参与战争,不抵抗建立了一个不败的道德的体系——这个诗意的结果,充满了矛盾和不可挑剔的矛盾。就像他们天生与人为善,并且总是高洁到无人诋毁,无人侵犯——这个神话是由战斗者争取来的。但目前似乎无人承认。
我们只是突然觉得应该跟世界保持疏离。跟以下名单上的人物保持不可逾越的距离:鬼神。
故作高深,与深渊是有鸿沟的——这样简单的道理,恐怕也无人知道。
人人都喜欢深渊,所以要在阳台上加上护栏。——我们假设,我们只能强调它是假设。但恐怕也无人愿听——护栏只是阻止人们喜欢深渊。
一个人喜欢什么,无可厚非。但如果用修辞,那就会使喜欢变得不纯粹。——这样简单的道理,恐怕也无人知道。
人人都喜欢修辞。所以我们喜欢猜度。——我们假设,我们只能强调它是假设。但恐怕也无人愿听——猜度只是猜度,并不使事实增加什么。
客观令我们高尚——我假设,客观是存在的。只是高尚太奢侈,因此不能轻易客观。
但是我们保留着客观,在最深处。我们始终客观。没有一种行为——无论它多么令事实歪曲,也不能证明我们失去了客观——客观只是在最深处,不能轻易露面。
就在一个明亮的春天里,我们在人类的后花园里讨论怎样才能使我们像天使一样客观。
天使说:我们总是抱怨人们只看表象,不看本质——唉,本质只是后来的结果——只有阳光雨露才能滋润万物——假使人们严厉地指出:阳光雨露只是表象,它的本质是使万物生长的那种东西; 那么——万物?多么复杂,有恶有善——阳光雨露也是有阴谋的。
天使说:要阻止本质不产生必然的结果多么难。但要阻止表象不成为本质,简直更难。——水稻是农夫的本质?农夫是水稻的表象?——难道不是吗?黑狗?
难道不是吗?养黑狗的天使?
天使,你不要玩弄幽默——据我们所知,要是有人说他要升天,一个基督徒会向上帝祈祷,一个无神论者会敏锐地洞察到迷信正在企图再次掌控人类。——一个要升天的人,现在已不能在幽默中升天,而必须在上帝和巫术的背景中升天。
难道不是吗?天使?——天使,我们开花吧,但不能幽默地开花,而要在植物学家的眼皮下精确地、不带任何修辞地开花。
如果一个人的术语中充满了红色,他很可能是黑的本体。——这实在毫无根据。但朵素娃突然发现她的中心语——“花”。总是如此。为此,她认为这可能是——极有可能是——由于她被规定为绿。
清晨起来,朵素娃想描述一下世界,但是中心语如此强烈,以致世界单调到只剩下花——世界开满了花朵,而对有一种事物,朵素娃只是用了这样的措词:她开了一朵白胖胖的花。——她是谁?这实在不可言说。她是圆润?是没有批判的九点钟?是快要融化之前的冰淇淋?是太阳能启动的佛歌?还是把白亮的手臂伸进屋子的百合?
确实到处是花吗?连老鹰也假装自己是一朵铁花。连摇椅的线条也在吐花抽蕊。
植物的根须在水中舒展又卷曲地唱着。——这种花式简直像铜钟发出的声音——可以无限放大。
用不着从天空中俯瞰,我们天生知道有许多花伏在城市和田野里——如果你的眼光转向它处,它们会突然甩一甩头发。那时,花蕊就会触到你的脸庞——像是宠物的爪子,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领地。
神秘的花朵,也是淡雅、轻柔的花朵——没有什么来由地游荡在各处。使整个世界轻得快要浮了起来。
令人好像进入了喜悦之前的一刻。但是——也没有什么预兆,指示着这一刻确定会被打开。
就像江山很稳固,不好也不坏。或者只是:既极好,又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