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立鹏
众所周知,客观世界是由自然物质构成的,如果再往细处辨析,则是由基本的化学元素构成的。而化学元素也构成人之存在的基本物质环境。个人存在的时空性决定了其存在的物质性基础。这是否意味着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元素之间也存在某种必然性联系呢?我想,是的。但是这种联系不是一种冰冷的、科学的理性联系,而是一种诗性的、想象性的、启示性的精神联系。换句话说,人的精神想象和意识空间存在某种基础性的“物质因”。在巴什拉看来,人的精神想象力包括两个维度:一个是面对新事物发生飞跃的形式想象,另一个则是深挖存在本质的物质想象。前者构成精神和艺术想象的基本形象,后者则关涉表层形象背后的本质性动因,“它欲在存在中既找到原初的东西,也要找到永恒的东西。它主宰着季节和历史。在自然界中,它在我们的身心中,身心之外,产生出萌芽,在这些萌芽里,形式深入于实质中,形式是内在的。[1]当然,在巴什拉的想象诗学中,形象的物质本源来自“火、水、土、空气”四种基本元素。但如果我们从一个更宽泛的角度来考虑人的精神想象力或者诗歌的话,是否存在更多、更有针对性、具体性的物质元素呢;或者说,如果我们考察人的精神想象时,能够更加具体地、历史地来辨析其中的存在的本质,是否会发现更加丰富、灵活、充盈的梦幻世界呢?因为想象力的本质即在于它的变动性、具体性和无限性。换句话说,巴什拉物质想象诗学的启示也许不在于找到了想象的四种基本物质元素,而是发明了一种从物质原型中想象世界的方式,建立起了物质世界和想象世界的本体性联系。因此,形式的物质本源可以来自多种元素。在诗歌的精神畛域中,这一点显得更为突出。
一般的诗学理论在考察诗歌中的物质因素时侧重一种二元对立的参照性阐释,而不是本体性的整体观照。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灵,形诸舞咏”[3]、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乃至近现代以来的模仿说、反映论无不遵循这种思路。中国古典传统的“天人合一”也是建立在“天人之分”的基础上的。而人的精神想象作为一种物质的衍生物,本身即和物质世界存在本体性的联系。对此,巴什拉的论述似乎更直接:“物质在两种意义上使自己有价值:在深化的意义上和在飞跃的意义上。从深化的意义上讲,物质似是不可测的,似是一种奥秘。从飞跃的意义上讲,它似是一种取之不竭的力量,一种奇观。在这两种情况中,对某种物质的思考培育着一种敞开的想象。只有当我们研究了形式,使它们归属于各自的物质时,才有可能考虑人的想象的完整理论。”[4]因此,诗歌的想象绝非单纯的精神问题。而要想获得这种“想象的完整理论”,“火、水、土、空气”这四种基本物质元素恐怕是不够的。但巴什拉通过对这四种物质元素的想象分析为我们进行更广泛的想象的“物质因”的探索提供了一种启示。故而,我意从“铁”这一元素入手,结合“土”与“水”两种物质元素进入王单单的《卖铁的男孩》一诗,试图实践一种更宽泛、具体的物质想象分析,并从中探究诗人的精神世界展开的过程。
在这首诗中,“铁”无疑构成诗人精神质地的基本元素,贯穿其精神展开的整个过程。在王单单的诗歌写作景观中,可以发现以下几种重要的物质主题:山(对于山川的书写)、水(关于河流、远方、梦幻、城市的书写)、土(对于农村、乡愁、亲人的书写)和泪(对于孤独、酒的书写)。根据物质性质,“山”和“泪”可以进一步还原为“土”和“水”。这一对立统一的二元结构中,同时也构成了其基本的精神结构。“土”,暗示着一种沉实的、稳定的、封闭的、内敛的,同时又有生长的潜能的“此在”性;“水”,暗示着远方、流动、变化、想象和无限的“彼岸”性。而“铁”,是自然中最常见的金属元素之一。它既伴随着文明的产生与发展,又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具有“土”的沉实、稳定性,又具有“水”的柔韧性和变化性。同时,由于“铁”在“土”与“水”的结构中扮演着调和矛盾的中介作用,并由此获得了某种精神主体性的特征,因此,“铁”又是连接、化合、调和二者关系的动态媒介。“卖铁”的过程,即是一个在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精神与现实之间不断往返的过程。
首先来看,“铁”作为一种基本物质,是如何在诗中完成想象的旅程和主人公的精神变迁的:
他卖掉铁环,镰刀,马蹄铁
以及爷爷拐杖末梢的金属
“铁”是自然和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金属。质软、延展性强是其基本特征。这种特征决定了它的包容性和适应性,以更加丰富多样的姿态进入人们的生活。铁环、镰刀、马蹄铁、拐杖末梢金属这些物象无疑构成了男孩关于童年记忆和乡土经验的基本元素,它们共同闪耀着时间之“铁”的光辉。但是,“铁”是被用来“卖掉”的,是用来挖掘历史的工具,是用来交换的流通的硬币。在这种交换与流通的过程中,“铁”开始了一个流动的过程。“铁”的流动过程同时也是精神主体“他”的个人梦幻的流动和物质想象力的流动过程。正是在这种流动的过程中,“铁”也能变成夕阳的“余辉”。“余辉”既是铁的物质想象,也是个人精神意志的升华与强化,而这种流动的冲动最终指向的都是“货郎手里的风车”。“风车”在此可以看做“水”的变体,它指向远方,指向外面的世界,指向无限的想象力。“风车”的流动、轻盈、浪漫和抒情性特征与“水”的自由、变化、澄澈构成某种精神气质上的互文。当抒情主体急切地想要用精神之“铁”交换“风车”,完成“水”与“土”、故乡与远方、现实与想象的转换时,不得不打开最后的阀门迎接“水”的“风车”的到来,于是,“卖掉门扣”,敞开历史与记忆的老屋则成了颇具象征意义的举动:
最后,他卖掉门扣
让风吹醒屋里空荡荡的黄昏
“门扣”在此成为完成这一交换的最后希望。但是这种希望似乎终因屋子的“空荡荡”而变成失望。黄昏,其实已经暗示出这种失望的结局。屋子,在这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空间,当他“卖掉门扣”时,它已经转化为包含着故乡、记忆、童年和历史在内的文化和心理空间,一个抒情主体潜意识中渴望逃离的精神空间。它是“土”的元素的延伸,同时也是“他”试图用“铁”捣毁的日渐衰落、寂寥、空荡的历史经验。“黄昏”不仅暗示了一种衰亡的时间期许,同时也预示着抒情主体关于物质想象模式转换的强烈愿望。但是,这种转换又是充满曲折的:
货郎走了
背影越发狭小而尖锐
像一枚银针
拔出一个时代胃病中的黑夜
“货郎”是主人公连接故乡与远方、过去与未来、现实与想象的中介,“货郎”的离去无疑使这种连接可能性陷入危险。“水”与“土”两种元素的断裂随着“货郎”的远去变得危机重重,最终使“铁”的作用逐渐降低,缩减为“一枚银针”。主人公精神的紧张感也在这种不断加强的张力中转化成一种夹杂着痛感与希望的物质体验。“银针”,作为“铁”的一种变体在此已经由走向远方的让渡物和媒介,一种可能实现“土”与“水”两种元素化合的中间环节,变成一种关于“疾病”的隐喻。出走无望的精神处境瞬间被转换为一种具有生理特征的身体修辞。此时,“银针”,一方面揭示了所隐含的“时代的胃病”,另一方面似乎又暗示了疗救的可能。“货郎”的远去让这种病痛在主人公的心中剧烈发作,“拔出一个时代胃病中的黑夜”,而这种病痛对“他”而言,似乎只能靠这枚“银针”来缓解。这种两难处境,这种从个人精神史和物质想象到时代疾病的转喻,使得“卖铁的男孩”成为了一个群像,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暗示着对远方和未来的向往,对想象的沉迷,对幸福的热切追求。但是,这种流动的不断变迁、不断被出让的物质并没有使他们的现实处境因为强烈的精神意志驱动而改变。故乡的红土不会飘进远方的流水,此岸的风也不会吹动彼岸的风车,剩下的只能是无边的梦幻: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
滇东北农村,一群饥饿的孩子
梦见自己变成铁
被远方带走
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
如果说,对于男孩来讲,“卖铁”换取“风车”的过程仅仅是一种个人化的经验,关于“铁”物质想象及其形态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是一种量的累积和形态上的变换外,那么,当这种物质性的经验上升为一种修辞和美学上的群体经验时,这种经验模式和关于铁的物质想象就变成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实践过程,获得了一种质的飞跃,从而揭示了某种存在的深度内涵。在一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中,“一群饥饿的孩子”成为了对幸福、远方、梦想的守望者,患上了一种流动的、出走的躁狂症。在这种躁狂中,他们通过在梦中直接把自己置换成“铁”,完成对远方的抵达。由最初的通过“铁”这一中介来实现此岸与彼岸、“土”与“水”的交融,到把自己转换为“铁”“被远方带走”,这不断加深的物质的转换过程,同时也是个体经验向群体经验转变,精神出走不断强化的过程。
但是,须要注意的是,他们对远方幸福的渴念不是简单而虚妄的占有,而是希望获得一种争取幸福的权利。他们希望被“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此时,“铁”从一种获得权利的媒介变成一种创造的工具,由一种惰性的物质,变成了一种浸入了精神主体性的主动性物质。它可以独立地砌出“饥饿的孩子”梦想的幸福小屋。然而,悖谬之处在于,他们被带到远方是否能够“被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依然是不确定的。他们可能被随手抛弃在垃圾堆中,或被炼进高楼大厦内部的一根钢筋,或被拧成城市列车的一颗螺丝,也可能在城市的风霜中生锈,最终化为无名的尘埃,消失在时代的风洞中。这种不确定性恰恰透露出“远方”“幸福”等以“水”作为其精神基质的梦幻的脆弱性和虚无性。
其实,这种被动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卖铁”的过程,说到底是一种交换关系,这种交换实质上又是一种依附关系,它是建立在农村与城市、故乡与远方、现实与梦想的不平等关系之上的。“铁”的诸种形态的变换也是按照这种不平等关系流动的。可以说“铁”的物质想象的流动过程与主人公出走远方的精神变迁过程是一致的。在开始已经指出,农村是一个以“土”为其物质元素的空间,它是一个稳定的、封闭的、沉实的而又充满了原始的浑莽之力的秩序空间;而远方、城市、梦想、风车则是以“水”为其基本物质元素的动态空间:变动不居、轻盈、通透,但同时又隐含着种种危机。“铁”作为一种物质元素的介入使二者融合在一起,产生了类似“泥”的伴生物,它既丧失了“土”作为一种稳固的存在之源的稳定性,又失去了水的自由、灵动和适应性。这就造成精神世界的双重尴尬,从而成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浪子。而这种尴尬的最终命运在当下已被不断地证实:曾经“卖铁的男孩”最终变成故乡的“异乡人”和城市的流浪者。这也是王单单在其它诗中经常提到的“在故乡/找故乡”(《雨打风吹去》)的命题。对此,他在《滇黔边村》说得更形象:“我从云南找到贵州,又从贵州找到云南/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
在一首诗中去发现它的物质元素,实质上是在探寻和想象诗人精神世界的客观性基础。它建立在对一种更广阔的“天—人”关系的哲学性认知上,既避免了人文科学、精神科学内部的凌空蹈虚和过度阐释,又避免了单纯的科学理性的机械、生涩。正如巴什拉所言,“在物质的底层生长着阴暗的植物;在物质的黑夜里盛开着黑色的花。这些花已长着绒毛并有自己的花香程式。”[5]当我们从物质想象和精神分析两个维度进入这首诗时,发现的也许不仅仅是一次单一的美学话语实践,而且能够有效洞察其精神空间和物质基础之间的互涉结构。而这种互涉结构也许构成我们理解诗人整个创作的底层基础。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卖铁的男孩”就不单是一个成功的诗歌文本,而且是我们进入王单单整个创作及其精神世界的诗歌行动。
附原作
卖铁的男孩
他卖掉铁环,镰刀,马蹄铁
以及爷爷拐杖末梢的金属
他掘地三尺,翻出折戟沉沙的历史
他甚至奢想斜阳洒下的余辉
可以兑换货郎手里的风车
最后,他卖掉门扣
让风吹醒屋里空荡荡的黄昏
货郎走了
背影越发狭小而尖锐
像一枚银针
拔出一个时代胃病中的黑夜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
滇东北农村,一群饥饿的孩子
梦见自己变成铁
被远方带走
炼制成挂在幸福腰间的瓦刀
【注释】
[1] 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岳麓书社,2005年,第1页。
[2]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引自《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66页。
[3] 钟嵘:《诗品序》,选自《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郭绍虞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6页。
[4] 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岳麓书社,2005年,第3页。
[5] 加斯东·巴什拉:《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顾嘉琛译,岳麓书社,2005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