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秦大河这几日心里颇不宁静。自从进入四月份,这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彻底搅乱了他想日复一日地过着太平日子的心思。月初,先是因為喝醉了酒,与顶头上司发生了口角,从县城中学“发配”到了乡镇高中,继而月中母亲何桂花又因为下楼买菜,走楼梯时从三楼楼梯口摔了下去,整个人摔成了脑震荡且丧失了部分记忆力。不仅亲戚朋友去看望她,她只会一脸茫然地“啊啊”个不停,就连他这个儿子喊她一声“妈”,她也只是傻傻地瞅着秦大河而毫无反应。本来,傍晚的时候,他想安静地站在自家四楼的窗前让西边的日落洒下的余晖平复一下内心,调整一下烦乱的思绪,奈何小区里又响起了时断时续的笛子声,扰得人心烦。吹笛子的估计是个初学乐理的少年,从他吹出的笛音和笛音里散发出的气息,明显能感觉到他气力不足。秦大河少年时曾学过笛子的吹奏,知道这里面的窍门。
收起病历卡,把脑CT的片子装在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秦大河把母亲何桂花从医院接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秦大河把自行车支在路旁,望着母亲莹白如雪的头发,语带哭腔地说:“妈,你好好想一想啊,我是大河啊!”
何桂花摸了摸儿子的头,曾经茂密的头发如今凌乱而稀疏,她努力回忆着,却始终想不起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和自己有何关系。
半晌,何桂花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呀?”
秦大河大声地喊:“妈,我是大河!”
何桂花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哦,大河。”继而,又面无表情地环顾起了四周,眼神瞟向了那些吵吵闹闹的杂货小摊。秦大河内心几近崩溃,但也无计可施。
街边,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吹奏一把竹笛,他旁边跪着一个中年人。少年穿着破旧的校服,但颜面却很干净。他吹起笛子来神情自若,曲子是电影《笑傲江湖》里的《沧海一声笑》,少年显然把这个曲子练了很久,他吹奏起来,气力均匀,虽然谈不上娴熟,倒也听着悦耳。旁边的中年人跪在街边的水泥地砖上,他的膝下放着一个铺垫。面前摆放的搪瓷碗里,放着几张纸币和硬币。
何桂花看着吹笛子的少年,居然入了神。她歪着头,傻笑着。一边听,一边拍着手掌。秦大河发现了母亲异于常人的举动,看来母亲不仅失了忆,这精神还有些不正常了。他怕母亲再出洋相,就慌忙在少年和中年人面前的搪瓷碗里胡乱扔了几个硬币,让母亲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推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秦大河一路推着母亲,一路想着这个月发生的事。他是个急脾气的人,为人处世还有点固执。他想安慰安慰自己,可这一个月窝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铁打的心脏,也承受不了这么多波折啊。秦大河越想越气。这个翠珍也是,明知道妈腿脚不好,还让她下楼去买菜,老太太一瘸一拐地下楼梯,不跌倒才怪,秦大河第一个就埋怨起他的妻子赵翠珍来。小区的物业也有责任,电梯都坏了三天了,也不把它修好,要是电梯修好了,妈能走楼梯下楼么?她不走楼梯,就不会摔倒,不会摔倒就不会失忆,都是走楼梯惹的祸。这回一定要狠狠地投诉这些只知道收费不知道干事的家伙。还有大姐,说好的,让咱妈轮流在两家生活,一家一个月,都在我家住了一个半月了,也不知道把妈接走,难道让妈自己长翅膀飞过去啊,再说,妈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你不来接,她能主动去你家么?
秦大河越想越来气,可是找遍了理由却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最后,他埋怨起了自己。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偏在领导面前逞能,喝那么多白酒。酒后又乱说话,得罪了校长。明知道校长的小舅子就是县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还不加节制地在校长面前大放厥词,如果像以前一样滴酒不沾,就不会胡乱说酒话,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校长面前“吐真言”,更不会有从县城高中调到车镇那所小镇高中的“正常调动”。如果还是在县城上班,就能每天下了班陪母亲去小区里或者公园里散散步,这样,她也就不觉得在家里待着无聊,更不会自己擅自做主下楼买菜了。妈也是,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在乡下老家呢,满村子转悠,跌倒了拍拍身上的尘土就爬起来了,这城里,磕磕碰碰的地方多了去了,稍不留神就容易受伤。这次倒好,直接把记忆整没了,谁也不认识了,这可咋办?
为何桂花看病的是秦大河的高中同学刘晓阳,刘晓阳仔仔细细为何桂花检查了一下,把秦大河叫到跟前说:“老同学,阿姨这种失忆在医学上叫作解离性失忆症。在国外也叫失智症。阿姨本身就有高血压、糖尿病,一直靠吃药维持着生理机能的平衡,长期吃药对脑部是有损伤的,这次又在楼梯口处跌倒,脑部撞在了楼道的墙上,得了脑震荡,所以她的记忆丧失很严重。现在还不能给她乱用药,最好的方法就是物理治疗,不要急,要慢慢恢复,多让她接触她熟悉的老物件,多给她看过去的相片啊和影像资料,刺激她的脑神经,让她慢慢恢复记忆。阿姨的失忆症目前有点严重,恐怕短时期内,连你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生活自理可能都有些困难,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秦大河向刘晓阳道了别后,就暗自思忖起来。过去的老物件,过去的相片和影像资料,这可真是难为人了。父亲和母亲都是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父亲秦玉泉在秦大河上大学那年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父亲一辈子节俭,生前也没留下来什么贵重物品给母亲和秦大河姐弟。唯一留给母亲的念想可能就是那张黑白遗照。也不知道母亲见到父亲的遗照还认不认识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在秦大河还没有在县城里买房子的时候,他们一家几口人就住在车镇的上河村。后来姐姐嫁人了,来到了城里,秦大河也在县城里买了房子。而彼时上河村要进行新农村改革试点,每家每户的老房子都要拆掉,搬进村里新盖的楼房。秦大河就把母亲接到了城里,把新房子的名额让给了其他村民。姐姐一家三口也住得不远,于是姐姐说,让咱妈两家轮流过,一家一个月,何桂花也同意,于是姐弟俩就按照这个约定把母亲照顾得妥妥帖帖。要是没有从楼梯口摔下去这档子事,母亲的晚年生活应该是平静而幸福的。现如今,老家的房子早被推土机给铲平了,如果老房子还在,让母亲去看看老房子,倒是能让母亲回忆起不少过去的事。毕竟,一家人在上河村生活了几十年,看到老房子里的东西和物件,也能触景生情。
当初老房子被推土机铲平之前,村支书曾询问过秦大河,房子里有没有贵重的东西。秦大河给他姐姐秦桂莲打了一个电话,说,姐,老房子要拆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你来看看,咱妈腿脚不利索,你过来收拾收拾。秦桂莲推托说自己这阵子忙得要死,让秦大河自己看着办。秦大河扫视了一下老房子,把他父亲的遗照拿走了以后,就说,铲平吧,没什么值钱的。秦大河早就想把老房子给铲平了,这座老房子在岁月的剥蚀下,地基下沉得厉害,且墙体受损严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别说遮风挡雨,就是形象上也是有碍观瞻。自打他在城里买了新房子,他就越觉得这个老房子碍眼。即便村里不搞试点改革,说不定哪天他也会亲自把这些老房子推倒。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站在三尺讲台,做了这么多年的民办教师,守着那几亩土地和微薄的工资,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把秦大河和他姐姐供成了大学生,哪还有钱置办有钱的东西。何桂花对秦大河自作主张让推土机铲平老房子这事一直有意见,她说,你长能耐了是不是,老房子铲平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不和我商量商量?我老了是不是,不中用了不作数了是不是?何桂花把秦大河一顿数落。你知不知道老房子里有很多旧衣服、旧鞋子,还有旧被子、旧家具,穷家破业,再不值钱,也有三分宝吧。一提起那些旧东西,秦大河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些旧衣服旧家具比秦大河的年龄都大,母亲还把它们像宝贝一样收藏着。
秦大河看不惯母亲这种节俭得近乎苛刻的生活习惯。亲戚朋友送给她一件过时的衣服,一双不穿的鞋子,她都能当宝贝一样收起来。如果说是以前,和姐姐一起上大学那会儿,家里经济紧张,生活紧巴,接受一点亲戚朋友的救济也还说得过去。可如今,姐姐在县啤酒厂当会计,姐夫在啤酒厂当司机,秦大河在县高中当语文老师,他爱人赵翠珍在新华书店上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吃穿不愁,母亲还把那些破衣烂衫当宝,让秦大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那些破衣烂衫当作曾经贫穷的耻辱,当年正是这种耻辱让他发奋读书,要彻底改变命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高中时,父亲和母亲就从来没有给他和姐姐买过新衣服,姐姐的衣服都是在供销社上班的姑妈送的,大都是一些姑妈不穿的或者过时的衣服。而他的衣服则是在浙江温州包工程的舅舅穿小了送给他的。舅舅身高一米八,而秦大河只有一米六五,即便舅舅穿小了的衣服,套在秦大河身上,也宽大、蓬松得像戏服。
秦大河从来不敢穿着舅舅的衣服在同学们之间来回穿梭。他害怕同学用那种同情和歧视的眼光来看他。所以,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由于他太过封闭自己,秦大河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有那么几个好朋友,也是和秦大河一样家境的,其中就包括刘晓阳。秦大河后来报考师范大学并不是想继承父母的教育事业,而是因为师范大学里有助学补助。
自从老房子被推倒以后,何桂花经常在秦大河面前唠叨,说应该让她把那些不要的旧衣服给找出来,叠好,有的还能穿。母亲再一次提到那些旧衣服,秦大河就发火了:“旧衣服,旧衣服,就知道去找那些旧衣服,你是没有衣服穿了还是我和姐姐虐待你没给你买衣服了?家里衣服多得你都穿不完,还想那些旧衣服。”秦大河这个急脾气,只要一不顺心,就会火冒三丈,也就是这一股无名之火,烧完了,就完了,过后,像个无事人似的。何桂花自然知道儿子的脾性,如今老房子已经被推掉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她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就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说说心中的苦闷委屈。她这一辈子,尽被男人支配着,没出嫁的时候,受父亲管着,她的婚姻父亲都做了一半的主。结了婚,丈夫也是一个急脾气的人,整天拌嘴、吵架,明明是何桂花占上风,理都在她这边,可是到最后,她还是要听她丈夫的。她的父亲不止一次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棍扛着走。女人家,不听男人的,还想造反不成?所以,何桂花出现了几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比如招考、比如去南方发展,都因为她那个短视的丈夫不同意而误了机会。最后,只得在这个小乡村当了一辈子民办老师。现如今,丈夫故去,这个她一手抚养大的儿子又像之前那两个男人一样管著她,她的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和别扭。
何桂花被秦大河从医院接回县城东边的家时,赵翠珍正在厨房里忙活。她一直在为让何桂花下楼去买菜一事内疚着。事已至此,秦大河也不想再多说赵翠珍什么。
赵翠珍就问:“咱妈这病,真就一点没办法?”
秦大河叹了口气:“晓阳说,让她多看一些过去的物件,多回忆一些过去的事,帮助她恢复记忆。”
赵翠珍想了半天:“这几年,咱妈住在姐姐和我们家。老家的房子被推土机给铲平了,妈教书的那所小学十年前就合并到了镇上。校舍也被村里改造成了村委会办公的地方。要不,你去舅舅和姑姑那里,看看有没有让咱妈能恢复记忆的东西。”
秦大河说:“这几年,家家户户都有了巨大的变化。舅舅如今跟着表弟,姑姑如今跟着表妹生活。我那个表弟和表妹都是喜新厌旧的主,他们搬家的时候我都在场,都发话,过去的老东西一个不留,一件都不准放在新家”
赵翠珍说:“怪你不让咱妈留那些旧衣服,原来也是中了你表弟和表妹思想的流毒。”
秦大河说:“这叫什么话!”
何桂花自打失忆后,言行举止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除了饿的时候要吃饭,渴的时候要喝水,其他的时间都坐在沙发上或者凳子上,目光呆滞,也不说话,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有时候,她看着六岁的孙子在玩积木,就会陪着她的孙子一起玩。祖孙俩,就像一对活宝,玩得特别开心。
女儿秦桂莲和女婿苏亮还有外甥苏晓鹤来看她,她也只是木然地看着对方。甚至有时还有一些畏惧。秦桂莲抱着她:“妈,我是桂莲啊……”说着说着,秦桂莲就哭了起来。可是何桂花依旧无动于衷,似乎没有情感,茫然地看着秦桂莲,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秦大河说:“姐,妈这失忆症就是这样,还好,他虽然连我们都不认识,最起码不排斥我们。我想好了,这以后,妈就跟着我,我上下班带着她。不让她离开我半步,你那有什么过去的相片啊信啊就给妈看,让她恢复一下记忆。”
经秦大河这么一提醒,秦桂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还别说,我家还真有一些过去的老照片还有你上大学时写给爸妈的信。”姐弟俩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苏亮说:“那就别愣着了,赶紧回家取去吧。”
秦大河今天对秦桂莲说的这番话,让赵翠珍听起来很不是滋味。秦大河做事情总是这么喜欢独断专行。当初说好的,何桂花在两家轮流过。如今秦大河又要说他自己一个人照顾,人嘴两张皮,不能说到哪是哪吧,这样下去这个日子还怎么过?本来,按事先约好的说,姐姐就应该把何桂花给接到她家去的。都过了半个月,她也没打算来接,才让母亲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如今,秦大河又要一下子把何桂花以后的生活起居一把揽过来,倒让秦桂莲讨了便宜,都是一个妈生的,她就没有尽孝的份?再说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征求征求我的意见。太不像话了。
秦大河似乎看出了赵翠珍的心思,晚上三口人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对赵翠珍说:“翠珍啊,关于我妈以后的生活安排,我事先没跟你商量,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心思。”
“理解你什么心思?”赵翠珍还是有一些小情绪。
秦大河说:“其实,自从我把妈接到县城里来,就想着咱家单独赡养她了。只不过给姐姐一个面子上的台阶,让她尽一份孝心。咱妈从小就重男轻女,小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漂亮的衣服,妈总是让姐姐让着我。为此,姐姐积存了一肚子的不满。姐姐总是抱怨妈,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天天说这句话,这以后你老了,让儿子养你吧!”
说到动情处,秦大河眼含着泪:”我爸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我和姐姐都在上大学,我妈一边教书一边还要种地,即便这样,她都没让我和姐姐辍学,继续读完了大学。那些年,她受的委屈和痛苦,从来都没跟我们说过。要不是三舅那天说漏了嘴,有些事,我根本不知道原来母亲当年那么难。那几年,为了凑够我和姐姐的学费,她一个人在老家连续吃了三年的咸菜,顿顿是咸菜啊!只有我和姐姐回家时,她才做一些好吃的,可是就算她做了好吃的,也都让我和姐姐先吃,她吃剩下的。记得,有一个月,我生活费没有了,家里也没了钱,该借的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母亲实在没辙了,她就偷偷去卖血。当时,听到三舅说起这件事,我的头脑就要炸了。我和姐姐亏欠母亲的太多了,尤其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把妈接到县城里来享福,这份报答真的太微不足道了。我本来是让她到县城来享福的,可是福没享成,却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的良心过不去啊!”
赵翠珍听秦大河如此发自肺腑地说了这么多心事和往事,也是泪眼婆娑。她语带哽咽:“大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下次再有什么事,能不能和我商量商量,毕竟我是你的妻子啊!”
“哎!”秦大河听出了妻子的诉求,也听出了妻子的理解和支持。
秦桂莲从自己家里翻出来一些老照片,也找出了一些过去的信笺。秦大河凝望着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和那些发黄的信笺,许多过去的往事,电影镜头一样,直往脑海里钻。其中有两张,是姐姐和秦大河的小学毕业照。相片尽管泛黄,而且相片的周围都有斑驳的痕迹,但还可以从中看到当年的风采。相片里,母亲端坐在第一排。母亲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做过他和姐姐的班主任呢,那时母亲真的很严厉啊。那时的母亲也真年轻啊。她剪着齐耳的短发,上身穿着花格子衬衫。秦大河那时只要照相,就会穿着他们标配的衣服,白衬衣、蓝裤子、黄球鞋。
秦大河对秦桂莲说:“姐,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一起去镇上参加广播体操比赛,男孩子统一穿着白衬衣、蓝色的裤子,女孩子也是白衬衣、脚蹬裤。”
秦桂莲笑着说:“怎么能不记得。那时妈就是偏心,给你买贵的衬衫,给我买便宜的衣服。还有啊,我对妈说,我喜欢吹口琴,想让妈给我买一个口琴,可是我和她说了半个学期,她才买给我。而你呢,妈知道你喜欢吹笛子,毫不犹豫地就花了半个月的工资给你买了一把好笛子。要我说,妈就是重男轻女。”姐姐的抱怨,让秦大河愈发想起了小时候姐弟俩打闹的情景。
秦大河从姐姐找来的舊物件里翻出来一封信。这封信是秦大河刚上大学一个月后,写给何桂花的。那时,秦大河上的师范大学远在省城,离老家有七百多公里,母子俩有时候打电话都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候,母亲就说,电话里说不完的事,你就写信给我和你爸。于是,秦大河就把发生在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和有意思的事,铺开信纸都写在了信里。他刚上大学一个月就在校报上发表了一首小诗,而这首诗恰恰是写母亲的。发表了这首诗,他还获得了十元稿费。十块钱在当时能购买十碗拉面呢。对于穷学生来说,这笔稿费已经不少了。同学们央求他请客,于是他不仅花了十元的稿费,还自己倒贴了五块钱。他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了信里,和样报一起邮寄给了母亲。
如今秦大河再凝望这些当初写给母亲的字迹,泪水濡湿了双眼。当年是多么的轻狂啊。发表了一首诗都能高兴一个星期,如今已经成为业余作家的秦大河,就算发表一百首诗,也寻觅不到当初的快乐了。不过,那首刊登着写母亲的诗歌的样报,秦大河还是仔细地阅读了一番:
那一年,我写了一篇散文,读给她听/她不说话,只让泪水往肚子里流/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从我记事起,她就要求人要活得堂堂正正/她嫁给了父亲,相夫教子/她有很多年没穿过新衣服,没吃过/像样的好菜,她总是怀念早逝的外公/那个在水利局做过会计的老人/她说,她在嫁给父亲前,有着公主的优越/我们不听话下河洗澡,罚跪/我们不听话,爬树,摘枣子,竹条上扬/我的屁股上至今留有一条条血印/她让我们读书,她又怕我们走远/她在那片土地上,播种,收获,幸福/那一年,她带着弟弟去蚌埠吴小街讨饭/她走得时候,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她在我的小说里写下:慈悲和恩德/就像一只乌鸦找到了反哺的路径/就像一只羊羔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了那只老羊/它要跪下来,把自己,跪成一首诗
姐弟俩赶紧把这些照片拿给母亲何桂花看,但何桂花只扫了一眼,就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秦大河说:“妈,这张照片当初是您和我们一起拍的啊。还有这信,也是写给您的啊。您不是天天念叨着这些旧照片么!”
秦桂莲说:“大河,赶紧把信的内容念两段给咱妈听,说不定她听了你念的信,就想起了什么。”
于是,秦大河拆开那封装有样报的信,认真、仔细地念了起来:“爸、妈,你们好!提笔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在师范大学挺好的……”可是当秦大河把一页信纸的内容都念完了,何桂花也没有丝毫表现出听懂的意思。
何桂花的反应,让秦桂莲和秦大河很沮丧。
赵翠珍安慰秦大河说:“别泄气嘛,尽管妈对过去的事记不住了,可是最起码她知道把这里当家啊。刘晓阳不也说了嘛,这记忆力的恢复是一个长期且缓慢的过程,急不得,要有耐心。”秦大河听了妻子这些安慰的话,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秦大河要去车镇中学上班了。他在母亲出院的当天,就向学校领导说明了情况,想把何桂花带到学校,方便照顾。学校领导也很通情达理,对于秦大河的孝举很支持。为此校长专门让后勤部门腾出来一间小教室作为秦大河的办公室,也让他的母亲在秦大河上课的时候,能在小教室里休息。
从县城到车镇,也就二十多公里。秦大河骑着摩托车,将母亲用牢固的绳子和自己绑在一起,让她坐在后座上,秦大河的摩托车骑得很慢。摩托车疾驰在从县城通往车镇的柏油马路上,母亲的花白头发在风中乱舞着。母亲没有失去记忆之前,秦大河曾载着母亲在这条路上来回骑过好几次。
那时,老家的房子还没有被铲平,母亲就说:“大河啊,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爸了,你爸跟我说,你们娘几个都去县城享福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老房子里,我多么孤单啊。”母亲说,回老房子,看看老家,看看你爸。
那时,母亲坐在摩托车后面,秦大河的摩托车开得很快。母亲就在后面叮嘱,车开慢一点。于是,秦大河把车速给减了下来,但骑了一会儿,他又提高了车速。母亲就在后面喊,骑慢一些,你这孩子,骑那么快不要命了。如今没了母亲的训斥。秦大河时不时会想起坐在后座的母亲,他骑着摩托车就会自觉地把车速给减了下来。母亲不说话,连微笑的表情都很少。
车镇中学本来是一所乡镇高中。这两年乡下读书的适龄学生越来越少,镇里的初中从三所合并到一所,再由一所直接合并到车镇高中,让车镇高中变成了一所完全中学,从而更名为“车镇中学”。秦大河上初中时,即在合并前的车镇五羊中学就读。这次回车镇中学执教,也算是重回母校了。
秦大河教高二(1)班的语文,每个星期周一到周五有课。学校在县城的西北,被称为“县城的西伯利亚”。平时要是家里有什么急事,秦大河就載着母亲回一趟县城。要是没什么急事,他就和母亲住在学校的小教室里。人说,老小孩老小孩,人一老了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这话秦大河总算体会到了它的深意。母亲现在就是老小孩。就像小的时候,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抚养自己一样,如今,她失忆了,生活不能自理了,秦大河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起母亲来。给她喂饭,照顾她的起居。秦大河将何桂花带在自己身边,就意味着除了教学,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母亲身上。他在上班前的一天晚上和妻子说起自己的母亲,就说:“我跟你和儿子以后还有时间朝夕相处,妈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我跟她是相处一天算一天了。”妻子赵翠珍越来越懂得丈夫的一片苦心,对他的孝心也能深刻地理解。
秦大河把母亲接到学校,有些懂事的女生过来帮助老师照顾何桂花,没事的时候端茶送水,令秦大河很欣慰。秦大河所教的学生中,有一个叫徐晓路的男生,挺喜欢吹竹笛。放了学,他就来到秦大河的小教室,为他们吹上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何桂花听着听着,居然入了神。
周五的下午,学校只给秦大河的教学表上安排了一节课,以便他上完一节课就可以回家了。秦大河上完课,看看时间还早,就想载着母亲再回上河村老家看看。自从那天村支书说要用推土机把老房子铲平,他到现在都还没去老家看过。于是,他把母亲绑在身后,发动摩托,就直奔上河村而去。
上河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毗邻省道。秦大河开着车子进村时,遇上了村里的刘阿伯。刘阿伯听说了秦大河母亲失忆的事,就握着秦大河的手说:“大河啊,你妈太不容易了,本想着去县城里跟着你们享几天清福的,谁曾想,还落下这么个病根。”
秦大河就说:“嗯,阿伯,我听您的话。我这次回来看看老房子拆得怎么样了。”
刘阿伯说:“老房子都推掉了,你要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残墙破瓦了。”
秦大河走进了村子,带着母亲来到了老房子旁。秦大河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老房子已经被推土机铲平,曾经矗立的房子如今变成了一堆废墟。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房子的残砖瓦砾上,显得孤单而寂寥。母亲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秦大河信步走在废墟之上,他在一堆瓦砾中猛然间发现了一本破烂不堪的简易乐谱。他想起这是他曾经上初中时,学吹笛子买的乐谱。
他忽然想起了母亲买给他的那把竹笛。那把姐姐抱怨着花了母亲半个月工资买的竹笛。往事历历在目,当年,姐姐还和母亲大吵了一架。说母亲重男轻女,说母亲偏心眼。秦大河学吹笛子也是一时兴起。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吹笛子,那时父亲还是村子里文宣队的成员,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如今,上了年纪,再加上身体有病,所以也没那个气力去吹了。人总要有个爱好,这个爱好有时能跟着人一辈子。
秦大河那把笛子他也好些年没吹了,被他存放在书桌抽屉的一个拐角。他想起来,小的时候,他经常吹奏《送别》这首曲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母亲每当她吹笛子时,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去听。他吹完一曲,母亲就说:再吹一曲吧。然后,为他冲一杯豆奶放在书桌之上。那时,他最爱喝豆奶了。
从老家回县城的路上,秦大河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那婉转而悠扬的笛子声。笛音绕梁,笛音也入心。当年悠扬的笛音曾带给他和母亲还有父亲、姐姐多少欢乐啊。家里虽穷,但是却从没缺少欢乐。每当一家人吃完晚饭,父亲就会说,大河,吹上一曲笛子,让我听听有没有进步。他就会吹上一曲《小放牛》,有时也会是《苗岭的早晨》。一家四口人,围绕在他的笛子周围,笛声,让苦涩的日子有了一丝丝甜味。那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音乐学院去学习民族乐器,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梦想。音乐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学一个务实的专业才是上策。
望着那些残砖碎瓦,一下子撞击到了他的记忆深处,那些过去的事情像躲在某个无人问津的箱子里,被他一下子打开来。他回想着母亲这一生,真是太不容易了。自己的脾气这么急,母亲从来都是包容他的急脾气,而很少向他发火。如今,母亲失去了记忆。他们着急让母亲快速恢复记忆,其实,失忆的母亲应该更痛苦吧。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她的那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她的痛苦,即便做子女的想去分担,也无力分担太多。
回到县城的家,他从书柜里找到了那把母亲曾买给他的竹笛。由于竹笛放的时间太久了,笛膜已经干燥开裂,秦大河又换上了新的笛膜。然后,站在窗户边吹奏起了那首《送别》。
暮色如洗,县城的夜,并不是十分热闹,偶有车辆从窗前穿过。秦大河忘我地吹奏着竹笛,就像当年他在乡下老家的窗前吹笛子一样。这时,何桂花就站在她的身后,仔细地凝望着儿子。好久没有吹笛子了,音调在吹笛子的过程中找寻了半天,才摸得上调。他心想,看来吹笛子也要“笛不离手,曲不离口”啊。那个黄昏时吹笛子的少年也不知道此刻有没有听到他的笛音,如果听见了他的笛音,是不是也要评论他一番呢。
秦大河断断续续吹完了《送别》这首曲子,觉得意犹未尽,就又吹奏了一遍。吹第二遍时,明显比第一遍熟练多了,曲子悠扬而又极富韵味。母亲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神宁静而温暖。秦大河吹完了笛子,望着母亲,母亲说,再吹一曲吧。那声音极小,也极微弱。但秦大河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眼含着泪花,用力地点了点头,哎。可是笛子放在唇边,他却不知道该吹什么曲子了,是继续吹《送别》还是吹一曲《小放牛》,抑或是《苗岭的早晨》。秦大河思来想去,还是吹上一曲《洪湖水浪打浪》吧,母亲年轻时曾说,这首曲子,要是用笛子演奏,悠扬而好听。
他想起了父亲年轻时吹笛子的姿势,于是,他站在窗台旁,像父亲一样,挺直了腰板,那些美丽的音符,宛如长了七彩的翅膀,从六个笛孔中轻轻地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