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华
在我们小城里,每个人都长了一张嘴巴。小镇的小狗小猫也长了嘴巴。它们长的是狗嘴猫嘴。我们长了一张人嘴。我的嘴巴跟其他人的嘴巴长得大体一样。他们有上嘴唇,我也有上嘴唇;他们有下嘴唇,我也有下嘴唇。差异就在于“女嘴”与“男嘴”。我属于“男嘴”。邻居的儿子是一个小文人,他说过,嘴唇能让一个女人更美丽、性感、成熟、高贵,也可以表现一个男人的英俊、帅气和洒脱。即便我不知道嘴唇大小、厚薄与纹理如何决定一个人嘴巴的魅力,但我觉得自己这张嘴巴也不会比罗大胆、邓小鸟他们差到哪里去呵。罗大胆一度被小城里号称“吃瓜”的自媒体称为“嘴模”。他凭着这张嘴巴做了兼职,痛痛快快地从两家经营女性用品的公司赚了好几笔钱。年初,西街呱呱叫公司推出了一条用十六万块买来的广告词:“让男人嘴巴舔出女人的尖叫。”这条广告词很“短命”,第二天便被大沿帽强制撤了。但小城里的人一夜之间全知道了,那张与女人的一件红色缕空丝质丁字裤几乎贴到一块的嘴巴就是罗大胆的。好长一段日子里,罗大胆只要在小街遛达,总会有女人跑上来看他的嘴巴。那天黄昏,嫩寡妇俏姐在樟树下伸长脖子问他:“嗯呐,男人嘴巴贴到女人裤衩上,这滋味你真尝过了吗?”罗大胆一听,赶紧拔腿溜了。刚好我站在街边,便跟嫩寡妇嚷道:“俏姐,哪怕你把‘俏改为‘骚字,也白费劲的。罗大胆不是你能调戏上的男人!”“他胆小如鼠还算公的?”俏姐歪头歪脑瞧我。“鼠类怎么没公的呢?你俏姐不会饥不择食吧。”我寥寥几句话就像一大澡盆冷水,彻底淋灭了俏姐一股旺盛的欲火。她不由恼怒地:“臭嘴!你就是一张臭嘴!”我冲俏姐呵呵一笑。
还好,邓小鸟没站在旁边。
邓小鸟见我这般发笑,一定会重复他老爸邓大鸟的一句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第一次被街坊斥为“臭嘴”时,就露出这么一张笑脸。
我笑脸的背后,却揣着一颗痛苦的心。
很久以来,我就闹不明白了。世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多如牛毛,怎么偏偏我很例外地长了一张说话不讨人喜欢、却格外灵验的嘴巴?打个比方吧。我有一次去中山公园闲逛,看到四拱桥旁新引种一大遍的郁金香中开出了第一朵花。它单生茎顶,直立杯状,裸露着一股诱人的洋红色,香气也是妖娆。我不禁吁道:“好漂亮,却要被摘了!”话音刚落,一位光头男伸手把这朵盛开的郁金香给摘了。他把花送给身边一位美少女。看上去这一男一女年龄相差二十好几,或者三十有多。但没有任何一部大法约定了男女之间献花的年龄。于是,旁边有人嗔怪我:“你这张‘臭嘴,怎么又张开了?好好一朵花,眨眼就被你说没啦!”
我好羞愧的。
顺便嘛我还有一点委屈。我跟老天爷发过誓,我从不是故意张开“臭嘴”乱说话的。只是我这张嘴巴经常失灵,稍不留意,嘴巴便会飙出什么话来。
那天,我在解放路等135路公交车。结果,先开来的公交车是136路。坐这趟车的人特多。136路途经好几个超市,包括沃尔玛和红星美凯龙。我发现一个上车的女子很漂亮,特别两爿屁股夺人眼球,丰硕,上翘,却不失圆润,而且好匀称的。俗话说,屁股大的女人都是一把干活好手。不过,人家的屁股长得如何,都不关我屁事。蓦然间在我大脑中形成这种意识的同时,我嘴巴中却漏出一句:“好屁股都是用来摸的。”结果,这女人的屁股马上被一个跟随她后面上车的男子摸了一把。另一男人也在她屁股摸了一把。这一刻,她的屁股成了一件“公物”,如同中山公园西角那座维纳斯女神的乳房一样。我愕然,自己随意一句话,会有“立竿见影”之神效。那个女人也没喊叫。能挤上车已算不错的运气,哪还顾得上屁股被男人摸了没有?我却内疚了。毕竟嘛,我的一句话让这无辜女人的屁股遭殃了,还让她蒙在鼓里。
事后,我想发个微信给这女人道歉。但我没有她的微信号。
几乎到了第五天,我才把这事忘了。
起初,小街坊只是觉得我这个人嘴巴太毒了,说话有点不着调。闲聊时,他们非常热心地帮我找根由,说是跟我从小缺乏教养有因果关系。我缺乏教养,缘于我是一个“弃子”——我刚生下来就被那对狗男女扔到了小街老屋里。我如此愤愤骂过。这幢老屋在民国手上是一座赚足了银子也赚足了人气的春楼,但档次很低,就是一个供艄公、挑夫“放水”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老屋也算有点背景。但我的来历太不明朗了。邓大鸟怀疑我就是偷情者所生,男女交欢时非常紧张,导致“制作”我的过程过于匆忙,这嘴巴多半是一个后遗症。街坊大多认可这个说法。街道情趣店老板变着嗓门交代来消费的街坊说:“凡事得慢慢来。做‘活塞运动时,尤其要讲究惬意,还要懂点节奏。擅长韵律,感觉会更美妙些。否则,小城里又会多了一张乱说话的嘴。”
后来,我这张乱说话的嘴有了一种变本加厉的趋势。
邓小鸟是我的同学。他老婆跟他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崽。见过这崽的街坊都说,长大后一定能做个“影帝”。他老婆姓杜,名仲。杜仲是一味中药。药名成人名,跟她父亲做郎中有关系。杜郎中一生坚守“以毒攻毒”的理念,所开处方一亮,便会让患者惊出半身汗来。比如,给失眠者捡一剂药,会用上60g生半夏。一般郎中顶多用上10g,均是恐惧生半夏之毒性。结果失眠者中的胆大者服用后呼呼大睡,胆小者仍是一头羊一头羊数着等东边天亮。久而久之,杜郎中被街坊称为“毒郎中”。据传,“毒郎中”还有一爱好,泡上一两罐装有活蜈蚣、活五步蛇这类毒物的药酒,上床前总要喝上几两,便把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几乎连青春痘都没长过一颗。邓小鸟能娶到杜仲做老婆,又與他爸邓大鸟扯上了大关系。那年,杜仲要爬上楼顶看郎中老爸晒药,结果踩空梯子。刚好发高烧的邓大鸟来找杜郎中捡几剂中药吃,一见小女坠落,便急奔上前,双手接下杜仲。郎中非常感激,便让女儿认了邓大鸟做干爸爸。再后来,干爸爸让干女儿做了儿媳妇。街坊说,邓大鸟长有一副生意人的根骨,算帐精明,娶了一个“本小利大”的儿媳妇。眼前,这好看的儿媳妇肚子争气,屁股眼使劲一努,就帮邓家生下了一个好帅的崽。前往邓家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据说,红鸡蛋一连煮了三箩筐。
不过,我见到邓小鸟的崽时,已是这崽满百日了。
这时,连蛋壳都看不见影子了。
这天,邓小鸟抱着崽坐在门口晒太阳。刚好,我路过邓家门口。前些日子,门框上贴有一幅对联,眼前只剩“弄璋之喜”这横批。邓小鸟见我路过,便抱崽要进屋。他怕我这张嘴说什么。可他迟了。我朝他一叫:“好一个野崽!”
“你这张‘臭嘴,老、老子砸死你!”鄧小鸟顿时愤怒了。他把手中抱着的崽奋力一举,几乎要把他的崽当一块大石头朝我砸来。
“别别别……”
人命关天!我屁滚尿流地闪开了。
晚上,罗大胆跑我家门口大叫:“邓小鸟打他老婆了!”
“杜仲遭打——干嘛呢?”我一头探出门外问道。
“邓小鸟怀疑崽不是他亲生的,是一个野崽。”
罗大胆没乱说事。果真,邓小鸟三几下功夫,就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杜仲吓得心惊胆颤,却作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有了“奸夫”。她又跪又拜,发了二三十道毒誓。但仍是没打消邓小鸟疑心。他叉腰叫道:“人家是一张‘臭嘴,但哪一次‘臭嘴又说错了话?”这个“人家”当然指我。我登门去看热闹时,杜仲已经拿回了亲子鉴定报告,证明这崽就是她跟邓小鸟一块生的,跟他人无关。邓小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你跟那个淫夫买通医生做了手脚。”
杜仲呜呜痛哭,好像想要找一个好地方上吊了。
而且,我也有一个怪毛病,见不得女人哭。我只得跟邓小鸟说:“那日,我见你家门上‘弄璋之喜四字太雅了,如是拿‘好一个野崽这句话用作横批,恐怕更是恰当的。”
杜仲一听,哭得更凶,扑上前要跟我来一个你死我活的搏杀。
我赶紧说:“杜仲,我不是说你生了一个野崽,我是夸邓小鸟这个野崽真有大本事,没声没响弄出一个小崽来。”
刹那间,所有人被雷突然击中一样,几乎都失去了生命。
街坊们惊呆了。
邓大鸟比邓小鸟的本事更大。没多久,他弄出了一件“水落石出”的事,邓小鸟竟然不是他亲生的崽。邓小鸟又是谁的崽呢?邓大鸟悲痛欲绝中,却找不到答案。邓小鸟的妈妈七年前就过世了,早烧成了一把灰。
街坊怜悯邓大鸟。
紧接着,他们渐渐恐惧我。
初夏,在小街完小门口开了一间“好口福大肉包”的店子。开张这天,店门前悬挂满了大红气球和红色飘带。飘带上写着:“开张大吉”、“财源广进”一类的贺语。很多大人和学生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个街坊跟我夸道:
“这店里的大肉包真大!”
“不大的肉包,能叫大肉包吗?”
“还很便宜呐。”他举起肉包晃了晃,“这么大的肉包,人家卖三块,这里卖一块钱。”
我说:“又大又便宜,这店子真要害人了。”
这位街坊怔了怔,知道我长了一张“臭嘴”,也没跟我问个究竟。不过,店主很快知道我在背后“诅咒”他的店子。这天,我路过“好口福大肉包”店前时,店主便起劲叫道:“大肉包,便宜又大补,还能防‘臭嘴!”
“要防‘臭嘴,不如漱口。”我笑答一句,便上前看了看蒸笼中的包子,“你的大肉包够大,够便宜。我猜,你一定是从自己大腿上削肉做成的馅吧。”
“你脑子进水了!”
“骂我干嘛?”
“我怎么会削自己的肉做馅呢?”
“噢,你自己身上的肉用不了算成本呀!”
“你尽说鬼话!”
“不是人肉?哦,那就是死猪肉呗。”
“什、什么?”
“你用死猪肉做馅,包子才卖得这般便宜。”
“你、你、你诬陷我!你口不积德,不得好死!”
“我死了也做不成你的包子馅。我不属猪。你的包子馅一定拿死猪肉做的!”
店主气得又是骂娘,又是吐痰。没隔多久,这间“好口福大肉包”店子关门了。
店主的叔父是小街完小的校长。那天,他跟师生训话时说道:“如果一个人说包子里包的肉不是死猪的,而该包上一头活猪的,那证明这人一定是个疯子!”
小街的人们几乎突然发现,我就是一个疯子。不过,街坊们很慎重,打算以投票方式认定我脑子是否出了问题。邓大鸟、“毒郎中”和校长他们一番义愤填膺的叙述后,大伙便以鼓掌通过的方式一致赞同我是个疯子。很快,我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院长亲自帮我做检查,伸出左手上的一个指头问:“看一看,这有几只手指头?”
“六只!”
一听,院长怒了,骂道:“果真疯了!”
我困惑。院长左手掌上不是明明长有六只指头吗?我没看花眼。院长早已被街坊俗称为“六指魔王”,便是这个缘故。
院长帮我做完检查后,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好意思,你一辈子得住到这里了。”
一天,几位家属来探望我的室友。他比我早来半年的样子。室友瘦瘦的。比我刚送进来看到他时更瘦了。我这些日子也瘦了好几斤。不过,没人关注我。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弃子”。到了吃中餐的时间,家属见了我们碗中装着的饭菜后,叹道:“这伙食怎么一回事呀?医院治不好病,倒是能让人减肥。”
我说:“院长发胖。”
这家属很愤懑地说:“我说他瘦了。”
我又答:“我说院长胖了!”
这家属几乎被我所答噎得七窍冒烟。另一家属怨道:“跟他搭什么腔?他也是一个患者。看来病得还不轻。”
下午,院长突然来找我“复诊”。他很警觉问道:“请你回答,你们减肥跟我发胖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们该吃的东西,你帮忙吃了。”
“扯淡了吧。医院里一两百个患者,我每餐能吃那么多吗?你当我是一头猪吧。”
“你不是猪!”我神秘兮兮地努了努嘴。院长一双眼睛死死盯我看了半天。我只得问道:“你想变成一头猪吗?”
“我不能做一头猪!”
院长意味深长回了一句。他突然冲我一笑。
他的笑让我感到无比温馨。
他拿起钢笔,跟我填写了一份“出院通知书”,称:“该患者同志已痊愈。”
我跟院长鞠躬,道谢。
院长说:“兄弟,别谢我了。谁都不想成一头‘死猪!”
街坊见我又出现在大街小巷上,仿佛看到一個恶毒魔鬼重新出现了。紧张之余,他们开始策划起一场“自救行动”。校长提出,要不把我的嘴巴缝上吧。有一个喜欢绣十字绣的胖婶婶把手一举:“我自告奋勇了,我是承担这项光荣任务的不二人选!”不过,校长的建议被当场否定。他们找不到一个让我乖乖接受缝嘴手术的办法。哪怕校长让三千学生同写了一篇题为《我怎么缝上你嘴巴》的创意作文,也没让他从中得到启发。罗大胆小心翼翼提出一个主意,不妨轮着请我喝酒,天天让我烂醉。这既不会捅出大篓子来,又会让成本少少的,特别是从巷背买来酒精勾兑的酒更容易醉倒我。有街坊担忧说:“他醉了,嘴巴会不会更乱说呢?”罗大胆不敢打包票。有人提出,天天上发廊找个女人折腾我。他认了一个俗理:“世上只有累死的牛,不见有耕坏的地。”呵,阴险又恶毒。这项计划最终也没执行。怕是近来扫黄风声很紧,找不到合适人选。当然,也可能开价太低了。不过,这个建议让我顿悟:难怪我身边属牛的男人大多命短!还好,我属鸡。
后来,“毒郎中”献出一个“下药”妙计。他称:“听我爷爷说过,江湖上有一种‘哑药秘方,为三十六味中草药,经过三十六道工序,即可制成。该药奇妙之处在于只让人哑声,却不损身伤体。偶尔有些并发症,但顶多给人一种发傻的感觉。”众人一听,齐呼万岁。
邓大鸟对我恨之入骨,当场拍胸称他负责去找秘方。
他让“毒郎中”透露何处江湖会有这种“宝贝”兜售。
“毒郎中”抱出一大摞他爷爷传下来的旧药书。他说:“江湖都是过眼烟云,最终一一归隐书中。”“毒郎中”平时喜欢咬文嚼字,哪怕把脉问诊也是斯文。但他抱出旧药书时,已经收下邓大鸟筹集的一把大钞。
在第三十六本药书上,邓大鸟终于找到了“哑药”配方。邓大鸟数了一遍,果真为三十六味药。他把聚集一块的人头一数,竟然也是三十六颗。他抚掌感叹:“天意呀,天意!三十六人,三十六味药,一人一药,众筹而成。这叫有福共享,有难共担!”又强调,“此事绝密,天机不可泄露。”
很快,三十六位人物各自买来一味中药,悄悄扔进一只大熬锅里。
“毒郎中”却是有点沮丧,忍不住说:“呜呼哀哉,竟是无一人上我诊所买药呢?”他早有打算,想趁机再赚上一把。
邓大鸟不遮不掩地:“怕你药材年数不够,药力差了些。”
“理解。理解。”“毒郎中”只得说道。
各位看客,或会发问:“天机不可泄露”之事的执行过程,怎么被我这个长有“臭嘴”的人物获悉呢?本人额下长有两只俗眼,无法偷窥两眼之外的举止。但是,小城里仍是有众多善举。普度菩萨是众生。事后,我如此感慨过一句。
这日,夜已深。
我正要上床时,突然响起敲门声。很轻。我却听到了。我想起老辈人说过的一句话,半夜驱走敲门鬼的一个最好办法,就是大呼一声:“寒舍难待贵人,敬请另择大户人家!”我放大嗓门,照葫芦画瓢般尖叫一声。过了一会儿,那敲门声又响,更轻,但急促。
看来某个活人来访了。
木门吱嗄一开,竟然是从未来访过的老巴眼站在门前。
他紧张兮兮的,进屋便匆匆把门掩上。他掏出一包用皱巴巴草纸包上的东西,恭恭敬敬把它放在桌上,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
他把纸包打开,便说:“你看看。”
“何物?”
“真、真不认识?”
我点点头。
“人参。不是千年老参,但也有五百年参龄了。别看这一小株,它花跑了我八百块钱。本来,我只要买500克生草乌就行了。”
“生草乌又是什么东西?”
“人一旦服用它,极易中毒。”
“何人要服用这般毒物呢?”
老巴眼用手指了指我。
我怔了怔,哑然失笑:“我服有毒之物?我有病呀?我脑子进水……”
老巴眼连嘘几声,才把“哑药”熬制一事说了出来。我倒抽冷气,才明白这张“臭嘴”已经被街坊恨之入骨。本来,我该要死有余辜了。街坊们却都是一副菩萨心肠,留我性命,仅是哑我嗓门。大罪,小罚。我的鼻子陡地一酸,好生一番感动。
我好奇问道:“老巴眼,你怎么要用老参顶替生草乌?”
“本人生性慈悲,哪敢睁眼害人?但这事众人所议,我不敢抗违。否则,他们会一轰而上,掘了我家好容易才找到的祖坟。我只得想出这招应付。”
我蓦然明白说:“你老巴眼密告这事,无非要告知我,将来我遭罚‘哑声,跟你没半毛关系。”
老巴眼如实地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
老巴眼离去。我坐在床上唏嘘,哪怕少了一味生草乌,也还有斑蝥、青娘虫、生半夏、生马钱子、生南星……等35味“毒物”。
看来,我将死定了。
结果,我好好活了下来。原来,老巴眼来过之后,剩下的三十五个人物也一一来过。他们所说的一番话,几乎就是老巴眼所言的“翻版”。而且,人人都毫不吝啬地将“毒物”换成了“补药”。倒数第二位来访的人是“毒郎中”。他说:“我‘毒郎中不毒一人。此生只救人之命于危机一刻。此事非同小可,恭请守口如瓶。”
“好滴好滴。”我应道。
仅隔半日,最后一味“毒物”的采购者——邓大鸟也敲门进来。他说:“好兄弟,幸亏你见义勇为张了一次嘴,我才明白自己遭那个贱人‘栽赃。你是好人!否则,我一辈子都要蒙到鼓中。昨日,我终于看中一良家女子,便有了重起炉灶的念头。我得好好报答你,才将这事告知你。”
这日,阳光灿烂。
邓大鸟领着“毒郎中”、老巴眼和校长一伙人来访。邓大鸟把数瓶药丸小心翼翼放到桌子上。
我开口即问:“何物?”
“兄弟,这‘压惊丸也。”“毒郎中”答道。
“世间还、还有‘压惊丸?”
“有呀,什么都有!”
“呵,谁服用呢?不、不会是我服用吧。”我半是惊诧半是困惑。脸上表情都是我装出来的。
我早已准备好了多种“表情包”。
老巴眼说:“众多街坊觉得你被误送那个医院,一定受了不少惊吓,服用‘压惊丸,即可一扫抑郁,烦恼尽除。”
邓小鸟补充道:“如此,又能让你笑口常开!”
“还能长命百岁,一世无忧!”校长拖了一下腔调。
我很开心,抱起一瓶药,便要扭开盖子,准备服用药丸。众人一见,顿时失色,都说:“待我们离去后,你再服用吧。”
——该是怕现场有点惨不忍睹,或心虚所致。
我嘴上却是问道:“为何?”
邓大鸟忙把“毒郎中”往前一推:“你答,你权威!”
“这——”“毒郎中”迟疑片刻,才解释道,“‘压惊丸理应在清静之时服用,如此效果倍增。”
我抱拳道谢。
他们匆匆拣脚即走,好像都想远离我这已属是非之地的屋子,溜之便可大吉。我端来一杯水,服下了第一颗怪味浓浓的药丸。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我的微信中收到了新消息。打开一看,邓大鸟发来的,称:“切记,勿服。”邓大鸟该是认定天下唯有他一番“好心”。紧接着,手机的提示又响一声,再响一声。一看,都是一些“温馨提示”。
于是,我又爽爽地吞下了一丸。
时隔多月,街坊们纷纷用诧异的眼神看我。这时候,我将“压惊丸”服用了一小半。我不仅没把自己吃成一个“哑巴”,反而一扫往常的猥琐,完全换上了一副神采奕奕的状态。我还暗暗发笑。他们无一人知道,三十六味“毒物”早已被他们背地里一一换成了“补药”,所熬之物可堪称“三十六味大补丸”。
呵呵,那“秘方”就在我手上。我将药物一一登记于一张纸上。啧,我害怕死无对证。
太阳偏西时,俏姐在街上遇见我,破天荒地:“嗯,你做了美容术吧。”
“咋的?”
“帅!”
“我才不信呐。除非,你亲我一下。”
人精神一抖擞,我嘴巴也更滑润了。
俏姐一把扯上我跑进小巷里。突然间,我要怀疑自己的人生了。就在这时,俏姐“叭”地亲了我脸颊一下。我捂捂脸,似乎有了一点羞涩。而且,我也有点后悔。我嘴巴说话那么灵验,啧,怎么刚才不说亲我十下八下呢?
俏姐说:“一个女人夸你帅,你也会夸对方怎么样吧?”
“俏姐,你最漂亮!”
“我漂亮?”
“啊,没一个女人能有你这般漂亮!”
“真、真的?”
“我说话算话,从不说假话。你真漂亮,无与伦比!”
一听,俏姐尖叫起来。她几乎觉得我嘴巴这么一说,立刻有了一种“盖棺定论”的作用。我明白了,俏姐需要我嘴巴上说一句什么话。陡地,我背诵出《笠翁对韵》中的几句话:“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俏姐又惊又喜叫道:“天呀,你嘴巴说一句话,真不是像我们说一句话那么简单。原来你说话灵验,还是念了一通口诀呀?!”
也许,俏姐一时图个高兴吧。或者,在她相好那里受了一点委屈。比如,她相好又有了相好的。女人大多感性,尤其美女。而且,美女的男人都不是守规矩的东西。嫖客,尽是一些养有美女的人。好像有一个警察哥们这般说过。
扯远了。
过了几个月,俏姐参加小城首届“七仙女杯”模特大赛。她是所有参赛选手中的“大姐大”。据传,她只要早一天溜到这个世界上,就会因为超龄失去参赛资格。谁也没有料到,最后戴上“七仙女”金冠的就是这一个差点连名都报不了的俏姐。面对直播镜头时,她热泪盈眶地说:“我、我太幸运了。这幸运就是一位最帅最帅的帅哥带给我的。他最看好我。他赞我最漂亮。他有一张非常非常灵验的‘金嘴!”
俏姐当然是说我。
我的“臭嘴”也被改稱“金嘴”!
“哎哟,俏姐当上‘金冠模特了?!”我哪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呢?不过,我下意识摸了摸脸。这被我摸的地方曾经让俏姐亲过一口。当我相信俏姐戴上模特“金冠”的事发生了,便抽身冲进洗盥间,认认真真洗了一把脸,还用了一点洗脸液。我相信,我的脸被我洗干净了。而且,我脸上还留有洗脸液中的牛奶味。香喷喷!我几乎意识到,俏姐一定会迅速出现在我眼前。她一定会热吻我的脸。满嘴的口红一定会让她的唇印鲜艳地留在我脸上。
不过,俏姐并没有来见我了。
来见的是罗大胆。
他见面跟我说道:“我要当总裁!”
“你、你总裁?你近来又吃过不少野味吧。”我问。
“什么意思?”
“当然,老鼠和金钱豹应该同属野味范畴。”
罗大胆怔了怔。哪怕他猜不到我怎么会如此说话,但他仍是点了点头。小屁孩都知道这屁点小知识。
“我能确定一点,你近期吃的野味应该是豹。以前,你吃的尽是些老鼠。你还偏爱吃动物胆。吃什么,补什么。吃鼠胆,补人胆,结果把人胆吃成了鼠胆。要不然,你怎么会一直胆小如鼠呢?这次该是有能人帮忙,让你吃上了豹胆吧。看看,你罗大胆都有了如此大胆的虎豹心愿!”
罗大胆扑哧一笑:“大师,您涮我了。”
“大师?”
“嗯。”
“我大师——”
罗大胆点点头,无比严肃地:“您用‘金嘴成就了一个俏姐。如今,她身价堪比三头大熊猫。难道您还称不上‘大师吗?听说俏姐刚从领奖台走下来,大气还没喘出一口,就被一位大总裁带走了。”
俏姐因为这个原因没来见我?!我吁了一口气,便怔怔问道:“罗大胆,你想得到我的帮助,让你当上公司总裁?”罗大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不由感慨说:“啧啧,你怎么没个念头,让我把你送到另一个星球上去做球长呢?”
“我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还算清醒!”
“眼前,公司有一个科长离职。”
我顿时轻松几分说:“刚才你吓我一大跳。我真以为你想明天早上起床就当总裁了。这就OK了嘛。先当个科长。然后,一步一步登高。有朝一日,你可以出一本回忆录,书名就叫《从科长到总裁》。一定会是一本畅销书。这年头,这种书好卖!答应我吧,到时候我帮你数钱去。”
罗大胆却沮丧地说:“恐怕连这个科长位子我也难拿到手。因为我面对着三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原来你想——”
“对对对,我要请大师您把这三个人一一干掉!”
“啊,我不就成了杀人犯?”
“不不不,罗某并非让大师您亲自去杀人。嗯,我就是想拜请大师动一动您的‘金嘴,让他们别挡我的道就好啦。”
“我当交警了?”我一笑。不过,我饶有兴趣问道,“怎么才能让他们不挡到你前进的道路上呢?”
“大师,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哦。人家说我是‘臭嘴,或者‘金嘴,怎么都是图有虚名。我说话不过脑罢了。哪怕说中了一点什么,也是瞎撞了一次。瞎猫碰到死老鼠!我就是一只瞎猫,一不小心碰到死老鼠!”我几乎觉得这次很难帮上罗大胆的忙,干脆做贱自己算了。误人大事,终是罪过。
“大师您太谦虚了。您天生长了一张‘金嘴,张口即可灵验。我都不上庙里烧香拜菩萨,也没求助江湖异士。我认定一点,唯有大师能神助于我。”
“你诚心诚意找我,想来一个‘私人订制吧。”
“没错没错。大师您理解了,我美好的愿望便成功了三分之二。”
“说吧。怎么玩呢?”我突然感到这事有点刺激。
罗大胆大喜。他说:“那个叫大陈的,当会计,一定做过假账,从中捞有不少油水。要不然这狗娘养的怎么娶了三个老婆?还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师,请您让他东窗事发,让总裁立刻把他开了。最好坐牢!”
“这是一个。第二个人物呢?”
“女的,姓李,昵称叫‘木子李,怀孕了,大师让她请假保胎算了。平时,她对我还算不错。嗯,她那双奶又挺又大。一只顶人家两三只!您别让她流产。”
“第三个角色又是谁?”
“陈来飞。他平时最爱打篮球。大师可以让他在篮球场上——”
“摔一跤吗?”
“他最能威胁我。他一直又是老板红人。大师最好直接让他猝死在球场上吧。”
我瞠目结舌。蓦然间,我发现自己这一刻被罗大胆逼到了死角。我担心自己一世“英名”也要毁于一旦。唉,都怪我刚才不小心调侃了他一番,结果诱出了他无限想像。
罗大胆见我一时不答话,便说:“大师,您‘金嘴动一动,我锦绣前程,您荣华富贵。大师,今日我可立下誓言。对对对,我说话不灵验。我马上立下字据。”
“这——”
就在这时,罗大胆的手机响了。《英雄交响曲》的曲子。激昂。让人热血沸腾。
罗大胆一看手机号码,立刻接听。但没听上几句,他脸上一副“西地那芬”般的神色就不见了,一双光芒万丈的眼睛也陡地变成了“死鱼眼”。
“黄了吧。”我忐忑问道。
罗大胆望着我,喃喃地:“大师就是大师。看来您早已料到,此事完全没戏,便一直不肯松口发声。”
“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事?”
“人事部一个兄弟打电话来了,说总裁已经敲定陈来飞担任科长。”
“怪我——”我突然自责。
罗大胆摇摇头说:“不怪你。怪我。我找大师太迟了。我来见大师的路上,总裁就把他的决定告知了人事部。怪我!”
我只得宽慰他说:“依我看来,总裁应该会把这个位子传于他后人。”
“我知道。”
“你们总裁没生个儿子吗?”
罗大胆说:“有一个儿子。一个独子。但这儿子大脑小脑发育都不够正常,聽说大脑偏小,小脑偏大,差不多就是一个废人。”
“原来如此!”我唏嘘。
“大师,请您指一条路子,我怎么才能当上总裁?”
“你呐,如能转世成为一个女身,嫁与他儿子,即可实现这个宏伟愿望!”
我这般说话,无非想带给罗大胆一点不冷不热的幽默,让他轻松一点。哪怕他听了我的这几句话,能把嘴角自嘲般地一努,也算一种解脱。
罗大胆却是怔了怔。他“扑通”一声,跪到我跟前。我吓了一跳。他一边磕头,一边叫道:“谢谢无所不能的大师,您的‘金嘴一开,便让我将大功告成,一步登天!”
这一刻,我彻底被他举止和言语弄懵了。
我问道:“罗大胆,你何意——”
“谢谢您成全了我!”
“你、你是女子——”我几乎不敢猜测。在洗手间里,罗大胆扯出那根管子跟我肩并肩撒出过好几回痛快的尿。不会是他接了一根软管吧。
“是的,我是女子。”
“啊?”
“大师说我是女子,我就是一个女子。请大师放心,我下周便去上海。不,我直接飞到香港去。”
“干嘛?”
“做变性手术!”
我忽地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了。罗大胆爆出了一个真够大胆的想法。他要通过做变性手术,成为一个女子,嫁入豪门,然后让他(她)成为一个女总裁。超乎想像!
果真,罗大胆很快飞到了香港。
临行前,他跟老婆办完了离婚手续,还有他立志考北大的儿子,也判给了女方。他答应一旦成为总裁,每年给这一对母子一百万块钱。我猜想,如果不是这个承诺,女方签字也没那么爽快。
我也感到一股兴奋。甚至,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双眼望向南方,似乎看到了一位女总裁向我盈盈走来。
女总裁真的来了。
这天早上,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清新。我正要出门去遛街,接到罗大胆从香港打来的电话。他兴奋地说:“大师,变性手术非常成功。我参照‘中国第一模的款式做成了新躯体。唯一没更改的就是我的欲望。跟我做手术的医生跟我说,小姐,你是一个仙女级的女孩!咯咯咯……”
变性手术一做,连他平时哈哈笑声也换成了一种咯咯咯的声调。真神!我向他表示十二万分热烈的祝贺。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不怕做不到,就恐想不到。
有人敲门。
我挂掉手机,开门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男子。
“有事?”我问。
陌生男子说:“我们女总裁来探望大师您了。”
女总裁?!我一怔。
就在这时,俏姐走进屋子。我顿时傻了眼。那陌生男子规规矩矩站到门外,几乎当了门卫。
俏姐微笑地:“大师好!”
“你、你当总裁了?”
俏姐也不讲客气,直接坐到椅子上。她眼睛扫了扫整个屋子,才不急不赶地说:“一切搭帮大师您呀。您‘金嘴一开,便让我一夜之间成为名模。我刚戴上‘金冠,首席赞助商的公司总裁就把我带走了。他许诺,只要我嫁给他儿子,便把总裁之位传给我。看看,我所有富贵都是大师‘金嘴赐给我的。我当上总裁后,第一个探访的人便是大师您呀。”
我终于明白了,俏姐戴上“金冠”的那天,就被罗大胆的老板,即他的总裁带走了。或许总裁赞助搞一场声势浩大的名模大赛,就是想跟他的儿子找一个媳妇,跟自己找一个接班人。我暗暗一吁。罗大胆开窍已是慢了一步。不过,看到俏姐当上总裁后,还能前来探望我,我又多了几分感动。
俏姐拿出十万大钞摆在桌子上。
我瞪大眼说:“俏姐……总裁,您的心意也太大了。我投生这世上,还没见这么多、多钱。”
俏姐说:“我俏姐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当然,也请大师您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请大师跟任何人都不要说,我那一天亲过你一口。”
我的眼睛又是一瞪。
“望大师多多理解。我现在是一个身份显赫的人,必须做一个秀外慧中的标配女子。您得把这事烂到肚子里,然后找一个偏远點的茅坑把它排泄掉。大师,好不好呀?”
原来,她的来意为了这事!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钱,便抬手把它推向俏姐,说:“我答应。但钱你得收回去。拿这么多钱,我怕手抽筋!”
俏姐媚眼一露说:“大师呀,您不收下这钱,让我怎么信您的话呢?”
半个月后,我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
罗大胆从香港回来没几天,就被家人送到了这里。院长见我来了,很是客气。听我提到罗大胆这人,他便跟我说:“这个患者有点个性。”
“呵,还有个性?”
“他一天到晚都说,我种菜!我种菜!怎么没种菜,他就会疯了?嗯,他并不像一个城外的失地菜农呀。”
我说:“错了。他是说,我总裁!我总裁!”
“啊,他、他想当总裁?到了这里,别说当总裁,连种菜都不行了。”
果真,见到罗大胆时,他不停地跟我说:“我总裁!我总裁!我总裁……”
院长当即斥责道:“你怎么不去做总统?”见我一双眼睛望着他时,他又忙不迭地,“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我问:“能治得好他吗?”
“您说!您说!您说一句话……”
我没答话。在精神病医院里,我这张“金嘴”还能说什么话呢?
离开医院时,我仍是说了一句话。院长送我出门。他说:“盼您‘金嘴保佑我平安。”
我溜了院长一眼,说:“你太胖了。再减点肥,就没事了。”
“明白!明白!明白……”院长非常开心地答道,笑了。在精神病医院里,恐怕只有这位院长能笑出来吧。
哪怕我回到家里,也笑不出声。
我刚进门,法院便来人了。他们给我递了一张传票,说是罗大胆的家人上法院起诉我,说我这张“臭嘴”毁掉了罗大胆一生,要进行民事赔偿,将以总裁级别核定赔偿金额……
晚上,我不得不找到“毒郎中”,让他把“哑药”的秘方交给我。我发现,面对这场包输不赢、九辈子家产都要倾荡而光的官司,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恐怕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毒郎中”斜起眼看了看我,说:“行。但你要先把‘三十六味大补丸的秘方传授给我。这叫各取所需,相得益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