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1
这是一句基本无效的开场白:小蔡说她本来是不会见到那列火车的。既然她已经和我信誓旦旦过多次绝不会和这房屋的主人产生任何多余的瓜葛,其实就几乎毫无可能拜访这远郊的旧楼。但她说这其实是个意外,一次命运的播弄,一次巧合,诸如此类的小概率事件。她在大刘的新居里总共就只待了一刻钟,就在那不多也不少的十五分钟里,突然就看到了窗外绿树丛里那列开往春天的绿皮火车,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开往她家乡的那班。看不清楚车厢上的车次,算来时间真是差不多的:她家那班下午三点半从南站发车。而当时是三点四十分。只是不知道这里离南站有多远,而火车又往哪个方向开——作为一个南方姑娘,她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
大刘邀请她到自己新买的一居室做客时,并没说客厅窗外就能看到铁路,是小蔡自己发现的。房子倒是和预期中的一样狭小,饭厅加客廳总共十二平方,厨房和卫生间各五平方,卧室八平方,加起来最多三十平——并不比小时候看过的《洋葱头历险记》里南瓜大爷用一生积蓄盖成的红砖房子大多少。装修倒还算敞亮,多是上一户主人留下的遗产,据说还因此多要了几万块钱。家具也基本簇新,虽然多半是淘宝买来的廉价板材。卧室贴了墙纸,一种看上去颇有几分高级的暗灰团牡丹纹,室内摆下一米五宽的床再加上大衣柜,面积就占去了一多半。一看到床,一种模模糊糊的道德危机感就在八平米上方弥漫开来。小蔡想了想,没敢进卧室,快步走到了客厅窗前。
大刘殷勤道,我去烧水泡茶。上次同事去日本给我带的樱花茶,据说很香。
小蔡无事可干,遂站在窗前背手做老干部状凝视窗外。就在这时,火车缓缓出现在了远处的绿树间,有一种过于鲜明的蓝天丽日的不真实感,像松村诚的卡通插画。
她不禁失声惊呼:火车!
厨房传来回答:你说什么?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水流淌在水果之上。
我从小就住在铁路边。我爸就是修铁路的。后来……去世了。
你说什么?大刘索性走出厨房,反正小,只三步之遥:你爸爸怎么了?
去世了。我初中他就生了胃癌不在了。
噢。
他沉默下来。难以言喻的尴尬在十平方米的客厅里荒烟蔓草般迅速扩散:这么多话头可接,偏要专门跑出来郑重其事地问这么一句!他不无懊丧地转身回了厨房,泡好茶端出来再勉力接上话头:这房子就是铁路局职工的宿舍。本来以为离铁路那么近会影响睡眠,结果也没事。有可能是我睡得本来就沉。
他斟完茶,试探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小蔡这时仍眼望窗外,有口无心地“嗯”了一声。她不觉得非得回答每一句话。大刘就是那样一个让人不一定要回答每一句话的暖男:絮叨、家常、体贴,容易让姑娘感到安全,却也很容易被姑娘们一次又一次发好人卡。
那列火车还在往前开着,没完没了地。
小蔡感到一只手胆怯地拉住了自己,这时才真正被吓了一跳。此前她完全被那列延续不断的火车迷住了:如果不是车厢太多,就是行进实在龟速,开了很久,火车依然没有驶过那片树林之间的空地。轰隆隆地,漫长无尽,像极了太阳下的白日梦。
时间那一刻静止了,或者以一种看似前进的噩梦方式缓缓后退。小蔡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更大,一声不吭地用力甩开,触电般甩开某种飞快逼近的感情可能。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五十平方,自己买的小房子且还在三环以里呢——这么偏僻的地方,大刘怎么敢!同时为了加固这气恼,她甚至飞快想起了若干民事或刑事案来。前两年还有个南方系的记者被曝光性侵了他们报社的实习生。也是熟人。
大刘涨红脸紧拉着她不放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一声不吭。她感到他手心黏湿的汗,厌烦起来,并不真的害怕,只觉可憎可恼。她突然听到了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一根根救命稻草顺着水声缓缓漂来。遂冷静指出:你忘了关水。
大刘一愣,力道一泄,小蔡再一使劲便放了手。他刚才从厨房出来太急,真忘了关水龙头。设想了许多天的拉手甚至吻,终于没能在新居成其事。
一个尚未沾染上樱花茶味道的胆怯的吻。一个此刻未曾发生、便永远不可能再发生的吻。
一放手两个人当即尴尬起来,手手脚脚都生出枝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也不敢再看对方。大刘后退一步,小腿肚结实地撞到了身后的茶几,哎呦一声。他低头像犯了重罪,说:我去关水。你等我出来泡茶。
小蔡等他转进厨房,才大声说:不喝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她检查钱包手机钥匙准备离开的几十秒,刚够大刘重新出来挡在她面前:小蔡,你知道我喜欢你……我是认真的。
她摇摇头,轻轻推开。这次推开得十分轻易,几乎让人生出怜悯,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迷人的窗外:那列火车终于开过去了。一切奇迹可能发生的瞬间都消失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后面。天气真是晴朗极了。一小朵俏皮的、镶着金边的从动画片里飘出来的云,定格在蓝汪汪的天上。
小蔡和我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苍凉:就在云朵、白杨树和梦幻列车的那边,距大刘耗尽十年积蓄买下的房子近在咫尺之处——并不是一群快乐的蓝精灵,是河北。
2
视频虽然像素不够高仍能看出防护堤上大雨如注。新闻报道里上了年纪的两口子赤身抱膝坐在防护堤上,看上去非常冷。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和我说:你知道我关注的重点在哪里?就是两个三线城市的老人家有一天决定去死,竟然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而且就在要强好面子生活了一辈子、所有社会关系都集中的本地。这实在是比一般的奇闻更蹊跷。
我最喜欢人类学博士苗点点的地方,就在于她的严肃活泼团结紧张,永远关注社会热点,永远思考人类生存终极问题。大家都叫她人类学博士苗点点——其实她是学经济的,而且也只是硕士。但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么叫,而且,她自己居然也接受了。
她是我在会计师事务所的同事。关于她的年龄我们所有人都不敢问,但是我知道她比我到公司还早两年,相当资深,最早也不过就是八零年。她热衷于研究一切人的行为动机,但从不让任何实习生给她订机票,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据我有限的所知,她下班后的业余生活相当丰富,一直在学各种技能,学完Salsa舞又学伦巴,练完自由搏击又练咏春,除此之外,还在塞万提斯学院报了个学习西班牙语的班,已经两三年了。周末她如果不上各种课,从朋友圈分享的情况来看,也通常会参加各种新书发布会、音乐会、小众读书会、欧洲观影会,也不知道她从哪知道那么多文艺信息——后来有天有个新来的小同事悄悄告诉我,别看苗点点在公司不怎么爱说话,其实在知乎上有几十万粉丝呢。人类学博士苗点点正是她的昵称大号。偷偷去看了一下她的主页,才发现她日常生活实在异常丰富,影评书评都写得极漂亮。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我有一次在食堂吃中饭时特意走到了她桌子前:Wendy,我真觉得你这样的网红就应该去做咪蒙那样的自媒体啊,月入几十万不是梦,还在我们这天天打卡,真是屈才了。
——Wendy是苗点点的英文名。我们公司是外企。
苗点点正埋头苦战一根油亮亮的大鸡腿,被我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含混不清地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长得聪明又好看,能写又能跳还会多门外语,这还不具备做自媒体的所有条件?唯一的问题是,你可能比那些网红的平均颜值高太多,可能会引发大型嫉妒现场。不过也没事,人红是非多嘛。先有是非也行。
苗点点把嘴里的鸡腿费劲地咽下去:看不出来啊,同事这么些年,你嘴这么甜。
我笑着说:以前也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网红啊。怎么着,提携小弟我开个公司?我给你打工,没准比在这挣的多。
开公司就不好玩了。苗点点说:你看大号其实很惨的。每天都要挖空心思想流量,想爆款。这样写文章的乐趣就全没了。
没看出来您还挺志存高洁。这么着,至少你也能当个畅销书作家吧?就凭你写那么多影评书评,早够出书了。
还真有几家出版社找过我。苗点点说:不过我上班下班事太多,一直懒得整理那些碎片文章。而且,真当作家还差点格吧?那些文章纯属自娱自乐。有人愿意看已经挺开心了,就甭印出来浪费纸啦,多不环保。
我大为感动:没想到这么浮躁的年代,还有对自我要求这么严格的知识分子。我看好你,未来三年,必成大器。
苗点点大笑:去死。主要是咱公司工资还可以,不差钱。
因为这次强行尬聊,我和苗点点就这样慢慢有了点交情。后来她就经常和我说点日常糗事,我这才发现她口才了得,性格风趣。以及,虽然暂时还没当女作家,但传说中女作家该有的糊涂劲一点不少。比如说,经常丢手机丢钱包,就算不丢,一年至少也得碎个三两次屏。
比如说,上一次她的手机就是在公交车上掉的。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是这样开头的:我在公交车上刚用流量打开视频,里面的暴雨声就和车外雨声哗啦啦响成一片,有点像打开摄像头拍摄这一刻窗外的雨——但如果是真的我也太无聊了一点吧?春日如画春草如丝,暮春北京城的一场暴雨有什么好拍的?而且还是在行驶的公交车上,外面正狼奔豕突着无数走避不及的路人。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幸灾乐祸呢。
从眼角余光,可以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的正要下车,十分费劲从背后挤过去。苗点点感到颈窝一阵热痒,扭头一看,那伸长脖子盯着她手机看的陌生男人被抓了个正着,表情尴尬。
哟,美女是在拍外面的雨?那人索性偷窥改搭讪。——我大概是长了一张容易被人搭讪的脸?苗点点一边回忆一边问我。
她友善地告诉那男人这是在南宁拍的新闻视频。
哦。我还以为你是个拍客。
到站了。那男的抛下这么一句,施施然下了车。被他一打岔那条视频倒已自顾自播完了。苗点点对我说:你猜我做了什么?就像中了什么魔咒,我又打开从头看了一次。
车再次到站。车门洞开。她该下车了,才发现一直在看视频,忘了把公交卡从包里寻摸出来——下车前还得再刷一次。急切间怎么都摸不着,一阵手忙脚乱。就在兵荒马乱的当儿,手机突然从手里滑落,在台阶上清脆地磕了一下,最终安然躺在车门外泥泞的地面上,先于主人离开了这辆公交。她惊出一身冷汗,当即放弃找卡正待下车,车门却猛然关闭了。
“说是庄重而势不可挡也可以。总之一切无可挽回地快速启动起来。”
下车,我要下车!苗点点当时唯有大力拍门。师傅,停一下!
但公共汽车就像一个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的巨型战争机器一样铁面无私地继续往前开着。司机置若罔闻。端坐车厢中间的售票员纳闷地看她一眼:你早干嘛去了?
刚才一直没摸到公交卡……师傅拜托您停一下车,我手机刚掉到车下了!求您了!
车厢所余无几或立或坐的人皆如木雕泥塑,看不出来同情还是幸灾乐祸。没有一个人出声,电车照样摇摇摆摆地向前行驶着,驶过雨天的街景。一枝开得很大的杏花危险地挡在车前面,司机轻倩地打了一下方向盘,避开了。
公司规定,车一离站就不能再开车门,除非到下一站。你只能到站再回去看看手机还在不在了。那售票员耐心地解释道:车启动了才喊停,这怎么停得下来?沿途都有摄像头,真停了公司该罚我们钱了。姑娘你还是等下一站再下车吧。也不远,一会就到。咳,有时候就是不赶巧——不过没准有好心人帮你捡起来了,这都不好说。
据苗点点说那是个面色和善的团子脸大姐,穿着公交车站的制服。顺便吐槽说,那藏蓝色棉服加上同色套袖,特具一种神奇效果,就是让所有穿着它的人哪怕面目迥然有别,气质却渐渐靠近,再瘦的人也能顯得膀大腰圆,穿出某种吃公家饭的国企气势来。更为神奇的,是北京城庞大的几十万公交车售票员群体经年累月锻炼出一种音调上扬、儿化音极尽夸张的报站专用方言,开口必比正常人说话快两倍,所有的尾音都被毫不吝惜地吞掉,短促、响亮、毫不费力气。——缺点是外地人几乎听不懂,比如苗点点。只要不报站,他们便又迅速回归正常人类的语速。
苗点点说她当时就炸了:刚才一关车门我就喊停了,咱们这师傅是不是有点耳背?
售票员没接话,几米开外的司机却冷不丁说:谁耳背?你才耳背呢!乘车规矩不懂?要下车早点把卡拿出来,素质!外地人吧?
车还在晃晃荡荡地向前行驶,苗点点也不知道是车在抖,还是自己被气得发抖:原来您不耳背。就冲您这服务态度,是逼我投诉您吗?
我到点就开,谁知道你磨叽半天什么毛病——真停了,耽误一车人时间,还有理了?告你,爱投诉尽管投去,我公号是XXXXX,可记住喽!
师傅也是真猛。一句比一句势大力沉,接不住。
团子脸大姐赶紧打圆场:咳你就少说两句。又冲苗点点道:他就这脾气。这事也是赶巧了。咱先都别急,万一回去手机还在呢?咱们北京可是首都——首善之都。一切皆有可能。先放宽心!
首善之都。苗点点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这么主旋律的话,只在地铁站或者公交站台见过。原来还真有人信。
公交车等了一个红绿灯,等了半天抢道的人群、再继续行驶了至少一千五百米之后,终于停下来。苗点点走到前门,下车经过司机咬紧牙关憋出俩字:缺德。
说谁呢?你他妈——
剩下的国骂苗点点听不到了。车门再次势不可挡地关上,独立意志的钢铁怪兽缓缓开动,根本不听她的,也不听司机的。
坐过站耽误十分钟,没手机刷不开摩拜,一路奔回前一站又是十分钟。公交车站外站着几个从来没见过的等车人,之前那拨早和泥泞中的手机一起杳然乎云鹤。
是上月才买的苹果6S,和以前安卓不是一个系统,光倒电话簿就用了一礼拜。也就是说,才刚投入使用二十天就付诸雨水。不刷卡全程多少钱?六块钱。为六块钱就失去了一个六千块的6S,这真是太赞了。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和我讲述到这里,声情并茂道:我最后一次使用这手机,是用它看了一段视频,名字叫:夫妻爬上山头脱衣欲轻生,原因竟是儿子不结婚。
我不厚道地笑了:谁让你不结婚。原来你也知道怕。
她无比真诚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结来着,也得遇到配得上我的呀。别的不说,我会的这么些,男人们都会吗?聊天能说得上话吗?挣的钱有我多吗?算了,我有精力还是多学几门外语,等老了争取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吧。
我说:凡事也别这么主观呀。万一天上掉下个宝哥哥呢。
苗点点说:现而今到处都是林妹妹,宝哥哥早灭绝啦。
3
杨各庄里到处都是狗。流浪狗。黄的,白的,花的,黑的。成群结队,每一只都毛色褴褛,神色惊惶,瘪肚皮紧贴腹部,逃兵散勇般四处游荡。大刘一回到这儿心情就像新买住房的下水道一样容易泛堵。他是哈尔滨人,在东北老家都从没见过这么多成群结队的狗。那好歹也是个城市。有松花江、太阳岛,中央大街,马迭尔冰棍专卖店,据说更有来头的也有,无数外地人过来喂鸽子的其实是重建于文革后的索菲亚大教堂,还有号称萧红和萧军住过的但早已一块砖都不剩的商市街。而这儿是杨各庄——北京郊区好多这各庄那各庄,意思就和东北的李家村王家村差不多。早些年杨姓在这块儿也许是大姓,但现在也看不出来了,村名已经变成了小区名,这小区再变成铁路局家属院,少说也近三十年了。说不清小区到底多大,只知道还在平地起高楼。不是盖大刘这样的六层到头的板楼,是真正的二十五层以上的高层。前房主過户时和他说这是九零年的房——九零年大刘刚满七岁,还在哈尔滨道口区上小学——没准很快就拆迁,所以等于是买了一回迁房,将来能占上政府的大便宜。
大刘没问前房主为啥自己不等着“占政府便宜”。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支付得起的住处。不管这住处是在杨各庄,还是在张各庄。
房子是去年年底过的户。那时北京城房价开始新一轮暴涨,朋友圈里也重又展开“逃离北上广”的刷屏。刷屏归刷屏,也就只图个嘴瘾,真能当机立断拍屁股走人的并没几个。大刘自己也不行。虽然父母都在哈尔滨,家里也都有三室一厅,可是好不容易才在北京站稳脚跟,五年后又好不容易拿到了户口,更不愿意回去了。也不是回去就真多丢人,就是被北京给“上”了,架在半空进退两难,回不去了。
朋友圈里有人转过一帖,把北京城比做渣男,明知这不好那不好,既浪荡也没责任感还不健康,可不知怎地一旦发生了关系就很难断绝。
大刘被这个比喻逗乐了。直男们都这样,一遇大事就装女人。上大学明明是自己打了四年游戏天天逃课不学无术,偏说不是自己上了大学,是大学上了自己。现在对北京城的感情也有点这样。一切无法驾驭的不平等关系,都是“上”与“被上”的关系。偌大的北京城风情万种,对所有迷恋其肉身与灵魂者们毫无怜悯。有多少次他也想表白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首都长安街,一瞅窗外的浓霾就有点说不出口。这大概也像某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天天骂。骂房价骂空气。骂交通尤其两会期间的交通。骂这骂那,事到临头,永远不走。
说起来倒是渣男配作女,姣婆遇上脂粉客。
至少也是周瑜打黄盖。
他大刘本人可不是渣男。三十四岁年纪,前半生只谈过三次恋爱。初恋维持了四五年,大学同班同学,留在哈尔滨本地银行工作,收入稳定,一心等他迷途知返。每当这时他只能劝她也来北京发展。其实心知来了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这话只是说说。他自己也说不出北京有什么好,可就是一直待下去了。换了好几份工,从传统媒体跳到新媒体,却一直没动过离京的心思。异地第三年,女朋友终于下定决心,过来住了半月,果断分手。
她来之前留了条退路,只和银行请了探亲假,毕业几年一直靠打电话维系感情,真住一起,才发现彼此已极为陌生,连一礼拜都无法互相忍受。
除了生活习惯不合和共同话题太少之外,大刘最受不了的就是女朋友问他:这破地儿到底有什么好的?
北京有什么好的?她来的第一天,他就心潮澎湃带她去看清晨的天安门升国旗。是五月的初夏,六点十五分就升了旗。晨光熹微之中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一阵无以名状的鸡皮疙瘩蔓延全身,他差点儿掉眼泪:这就是北京。挨了这么多年也爱了这么多年的北京。再看身边的女友,正一脸倦意地哈欠。他唯有硬撑着抒完情:你看,日出。
日出也没比我们那儿亮堂多少啊。长白山的日出你忘了,那才叫一个恢宏壮丽。
可这是长安街!你就知道长白山。你看这路多宽,双向十四车道,两边还有自行车道——找遍全世界都没有这么宽的马路。
是挺宽。她说。可这……她没说出来后半句。吞掉的或许是:可这与你有哈(二声)关系?周围看升旗的无数游客都惊叹不已,快门不断,满脸与有荣焉的自豪,而她在这众多外地人中脸色木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外地异数。他是被分手后一段时间才想明白她大概一直在隐秘而全方位地憎恨北京城。恨偌大的北京包罗万有英雄尽入彀中还嫌不够,还要勾走她男友的魂。害她一千多天假性单身,结不了婚,生生熬成了大龄剩女。
接下来一礼拜他请了年假,天天带她去博物馆、美术馆、人艺、鼓楼西剧场、798。去三里屯吃意大利餐,喝德国啤酒。去五道营吃日料和西班牙海鲜饭。之前她也来过若干次,但是每次都来去匆匆,最多帮他收拾一下房子,饭后去王府井西单逛逛街。这次算是彻底当了一回文艺观光客。大刘说:得让你知道这城市有多丰富。我又为啥不回哈尔滨。
他的确尽己所能,向她完整展示了他热爱的首都的另一面。而她未置可否。
第二个礼拜,待大刘年假休完回去上班,她才开始慢吞吞地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工作。好一点的银行要求都高,要么年龄学历限得死,只招应届名校毕业生或海归;有工作经验的想求职,必须手上有过硬大客户资源。这几点她都不挨。京城大留不易,在大刘渐渐习惯了回家就吃得上热饭热菜以及更热烈的拌嘴的一礼拜后的傍晚,打开房门,才发现人去房空。
一封信留在出租屋唯一的桌子上,夕阳静静地照亮了信封一角。
刘宏:
北京的确挺好的。你在这儿也挺好的。看到你这么适应首都、喜欢首都,我也就放心了。这俩礼拜也的确玩得挺好。不过,故宫虽大,长城再长,我还是觉得太阳岛、中央大街和索菲亚大教堂最美。咱那的房价也更合适咱工薪阶层。你带我去的那些外国餐馆、IMAX电影院啥的其实哈尔滨也都有,只要肯花钱。我看出来了,在北京反倒未必能常看上电影——好一点的影院离你那住处都太远了,不方便。其实说真的,只要在城里,在中国哪个城市生活不都差不多?与其天天加班下班吃桂林米粉重庆小面黄焖鸡米饭外卖,我宁可顿顿吃我妈包的白菜猪肉饺子。大不了换顿俄餐改改口味——酸黄瓜还比老莫的正宗。你这俩礼拜尽力了,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异地这么些年,从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是我自己不好,下不了决心为你来北京。我当然希望你能回来,但我不会强迫你。每个人选择的生活道路都不同。你眼中的北京和哈尔滨,想必和我眼中的也大不一样。我们的目标一直都不一致,这么多年了,彼此也没法妥协。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长痛不如短痛。我会永远都记得你的好。也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祝
生活愉快
照顾好自己
丁零
大刘拿着那张信纸久久说不出话,好半天想不起来打电话问她到哪了。影视剧里的追到火车站飞机场的桥段根本不可能发生,如果是早上的高铁,发车五个小时,这时早到家了。她比他小一岁,也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非让人来北京的确是强人所难。这个年纪再找工作也没优势,更何况还有薪资职位要求……她父母也一直不愿她来,只是没明说。她说自己不好,其实不好的一直是他,任性的、不合时宜、过分浪漫主义的……也一直是他。
就像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但他无法可想。
和初戀女友分手之后很久,大刘近乎一蹶不振。他心目中近乎神圣的北京城,竟敌不过前女友母亲的白菜猪肉饺子。她回去后不到一年就结了婚,婚礼前一周终于给他发了电子请柬。他当然没去,但随了很大的份子,几乎是他年薪的三分之一,四万块。
在一起都快五年了。他想。哪怕异地呢,一年一万也是应该的。
前女友嫁给了她银行的同事。钱汇过去,过了半年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他打电话过去问出了什么纰漏吗,她在那边哭了:这算什么?青春损失费?你在那边能活着就挺不易了。我在你那的时候和楼下中介打听过,四万块,连你们附近的一平方都买不了。
他拿着手机呆呆地想,原来算法又错了。
他再没脸问她婚后生活好不好。
第二个女朋友是别人介绍的,税务局公务员。也喜欢文艺,两人日常约会不是电影就是话剧,有时还有音乐会。这样耗了一年,还是分了。女方的理由是压根没看出来他想结婚,只图找个戏搭子。事实上他是吸取了上次教训,觉得总得买了房再求婚。可房价一直在涨,这礼拜首付刚凑齐下礼拜又不够了,婚也就一直没求成——再者,他们一直也没有住在一起。
这点在这个快餐时代简直无法启齿。自上次分手后,他就养了一猫一狗,一直和它们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下班后再赶到女友单位附近,约会完把她送回宿舍,再坐末班地铁回家。如此日复一日。
大刘想,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嫌他不够主动?但他只是不敢。
第三个女朋友则是他后来跳槽去新媒体认识的同事。年龄逼近九零后,高挑,白皙,不算标致,但一头黑发如瀑。他鼓足勇气锲而不舍追了很久。好容易成功,不到半年却又分了手。
这次仍然没有发生关系。不是不想——是女方不让。大概也是当了备胎,人家骑驴找马。
如上,就是大刘的三段罗曼蒂克消亡史。
他有时候想,和姑娘的纠缠,甚至还没有和这城的纠缠厉害。十年了,没结婚却结交了无数豆瓣友邻,徒步论坛网友。对北京城各种土著生活方式了若指掌,渐渐也变成一个“新北京人”:去长安大戏院听戏,在老舍茶馆听评书,上天桥听郭家班,每年春天必得去一次颐和园或北海。天安门广场是伤心地,不去了;但国博还是得常去:大英博物馆特展、荷兰伦勃朗美术馆邀请展、巴宝莉设计展。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要么去爨底下野鸭湖,要么去延庆吃豆腐宴,离城也不算远,一百多公里,跟着有车的朋友一起,正好消磨掉周末——
哈尔滨来的大刘是真爱北京城。一个平常人心里有这份沉甸甸的爱也许就足够了,容不下更多其他了。
大刘不是渣男。他是我的朋友。
是我把大刘介绍给小蔡的。我光觉得大刘应该喜欢小蔡这型,但想不到小蔡压根不接。
4
毕业之后,小O要么很久不联系。一和我联系,说的都是非常重大的事。
比如说毕业后的第三年,她在QQ上告诉我:和H分手了。她当年就是为了计算机系的H去的英国——原本她从来没想过要留学。结果她千辛万苦跑到英国去把H追到手,回国后同居两年,还为他堕过胎,最后仍然分手了。我再问,她就不肯说了。但我也习惯了——这么多年了,同班同学小O总是很酷的。比起温柔的女友,我总是更喜欢酷酷的姑娘。
毕业后第五年,她在MSN上告诉我:在工作中喜欢上了一个北京人。我问她那人具体情形。她说着又不耐烦起来,告诉我将来有机会在一起,自然会介绍认识——反正我也在北京。
毕业后第七年,她发了一条微信给我:我要辞掉广州的工作,来北京发展了。我说,是为了之前那人吗?她很糊涂地问:哪个人?我提醒了半天,她才如梦方醒道:噢,那早成过去式啦。就在网上稍微暧昧过一阵子,那人有老婆的,又不肯离婚。我问:那你为什么来北京?都在广州工作那么多年了,进的又是广州最有影响力、全国都数一数二的报业集团。
你不知道现在做媒体有多难,几乎每个月都生活在被裁员的恐慌中。不做媒体,又想不出在广州能干嘛。而且從没来过首都——正好有个认识很久的动漫公司的老板叫我过来帮忙,我想也是个机会。
我说:比起媒体来动漫是朝阳产业,蛮好。你来了,我在这城里就多了个说话的了。话说回来,北京城那么大,想常见面最好住近点。你租房了吗?
小O说:我现在每天都在网上看呢。最好当天就能拎包入住。
我说: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其实我也没什么和房东斗争的经验,毕业没多久就买了房。也就是那么一说。
她说:算了。你又不知道我要求多多——装修得过得去,厕所绝对不能反臭,最好是高层,有电梯,朝向还要好……
啧啧。我说,够挑的。
都一个人生活这么久了,还不对自己好点?
士别何止三日。暌违早已八年。我忘了小O早进化成相当独立能干的职业女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因为失恋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女生了。
半个月后,她空降北京。房子事先已经找好了,到北京第二天看了现房立刻和房东签了字,一室一厅,四十平方,房租六千五,押一付三。我说:现在租一居室都这么贵了吗?
她白我一眼说,在北京这么久你不知道?
我说:我买得早,还真不知道。
她继续曼妙地翻白眼:就这,已经是同等条件里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啦,难不成你让我住地下室。
那房子在北四环著名小区,各方面条件都还可以,她换上了从广州带过来的床单被套,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我知道她自理能力见长,但也没想到这么雷厉风行。所有事都只在一旁看看,没帮上任何忙,除了她来的第一个周末,请她吃了一顿海底捞接风外。
其实我真的是特别特别高兴。高兴有个老友来到北京。高兴她和我的选择虽然南辕北辙,终于殊途同归。
然而小O到北京的第一个礼拜就开始抱怨连连。
她说,你们北京夜晚真荒凉。现在也就才八点多不到九点吧,怎么附近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不是说这附近还算繁华吗?
北京就这样。二环都这样。我说:刚来头一年也不习惯。九点后除了簋街,压根找不到还开门的店。这些年只有越来越整肃,首都嘛。
要在广州……小O说,嘿,那就是一个不夜城。
那是。我笑道。不光广州、深圳、珠海、中山、南昌、长沙、海口,都一样。我也怀念南方。还记得吗,咱们学校东门外的通宵烧烤摊。一排过去十多家,火光冲天,远远看去像天天走水(失火)。小心火烛啊——最后一句是粤语,烛可以念成入声,很好听。
小O说:后来上班了,市里头更热闹。入夜了到处都是KTV、大排档、酒吧。要不怎么说食在广州!
就这样,在大学同学小O终于来京的第三天,我们一整晚都在拼命怀念南方的烟柳繁华。
很默契地,我们都不怎么谈我那位。小O在大学里见过我当时的男友,还经常一起吃饭。当时也都算好朋友吧。她也见证过无数次我在她面前哭哭笑笑,就和我曾目睹了无数次她和H的分分合合一样。也不知道是被过去的记忆困扰,还是无意结交新人——据说人年纪大了,社交的欲望总是持续走低。但是我其实很希望她能够多来我家吃饭。在北京生活久了,吃饭变成特别费思量的一件事,外面爱吃的又大多吃厌了。又或者我也年纪大了,暗自希望朋友尽量不影响自己既定的生活轨迹。
但只要约在我家,小O总是借故推搪。我后来想,也许这样会让她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吧,不管怎样,家庭生活中总有一种隐含的劝诫气息。像我这样的人,某种程度上一直是她的反面:毕业后就留京工作,一路稳步升迁,到现在已经做到了还不错的位置,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之地申请到了两限房,感情生活也稳定。生活乏善可陈,然而表面正常就是我人生的最大追求。毕业这么久,我一直在致力于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正常”、更“社会”,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的。
小O则反之,心智停留在了仍然叛逆的青春期——包括她后来放弃传统媒体选择动漫,或许也是中二病的症状之一。据说她回国后就狂热地迷恋上一个韩国天团,每年都一定会设法出国一次去看这团的演唱会,不管在泰国还是在马来西亚或者日本——风雨无阻义无反顾排除万难,从年初就开始排期,所有年假都用在了这上面。据说也有一帮志同道合的团友分布在国内各个城市,每年都借演唱会在国外相聚。很奇怪,我原以为像她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海归不会追星了的,然而她甚至还会因此和日饭(喜欢日本偶像的人)们势不两立,和人在网上非常认真地吵一整晚,激动得莫名所以,过了好几天见面还和我愤愤不平地形容她在论坛遇到的奇葩。平时打扮也很韩流,会涂全智贤当季同色号唇膏,同色号指甲油,定期染发,有一次还染了非常亮眼的大红。
她不肯去我家,我只好回家和方唐解释。方唐说,她不是你大学时代最要好的姑娘吗?怎么会变得这么各色?
我说,其实也还好。就是觉得她停在了一个我回不去的地方,仔细想想,也挺羡慕她的,还有这么大的热情追星,像十七岁。
方唐摇摇头:说不出来……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一点不够自然和不符逻辑的地方。她比你还大两岁是吧?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幼稚不该啊。有机会你侧面打听一下,她喜欢上这个韩国团那年,到底身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表面无动于衷,实际上暗自钦佩地转过头去。这对话发生在方唐来单位接我回家的路上,转头就看到车窗外乌云密布,晚霞镶有金边。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方唐说的对,就是那一年,小O和H分了手。一定需要一个足够远离现实,却又足以激发起某种无意识狂热的爱好,才能让人从巨大的失恋痛苦中逃脱开去吧?
但我喜欢和小O说话。她反应快,说话又刻薄得好玩。不像方唐和我聊天,总是默默地听的时候多。他像是那种不太需要朋友的人,一个人宅在家里依然可以自足。闲时看大量书,律师事务所工作又忙。会定期健身,身材管理相当出色。唯一短板是他父母实在太渴望抱孙子,因此一直倒逼他结婚,十二道金牌一道比一道急。
我告诉小O:有时候方唐周末还回天津相亲。
啊?她嘴真的张成了O型。
真的。我父母在湖南管不了,方唐爹媽可就在天津,随时乘城际列车就杀过来了。为了不让他们过来查岗,只能自己多回去。一回去就免不了相亲。各种各样的妹子,也不让他出去见,都直接领来家里,走马灯似的环肥燕瘦。啧啧啧啧。
这么夸张。那他就不能干脆和他们摊牌?这种事还能瞒一辈子?
方唐老说他爸高血压,他妈又有心脏病,他是大孝子,没招。一说起这事我就郁闷:别说这个了。你最近工作还顺心?
小O是工作狂。只要一说到工作就没完没了。她总是不停抱怨她公司那些下属和同事,都在一个团队可什么活都干不了,她也没真正的人事权。这样一比就看出来动漫公司人员构成实在良莠不齐,和传统媒体不能比。该干的活老干不完,她就只能自己带头加班,身为中层,经常十点以后才下班。
我回去忍不住学给方唐听,方唐却说:大概是她没谈恋爱,生活重心全都放在工作上了。万事万物都经不起太多关注,这样一定会过度焦虑。另外,你最好告诉她,老这样心态失衡,恐怕会生病。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小O就来了好几年。我们见面的频率,从起初的每周都见,慢慢变成了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彼此的工作都越来越忙。有一年,差不多大半年阴差阳错怎么约都约不上,从上一年中秋直接跳过冬天又到了翌年春天,到五月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最近可能要做个小手术。如果医院要家属签字的话,你能不能帮我签一下?
我还以为她和我开玩笑:我错了不该半年不关心小主,不过,不带这么刷存在感的!
小O的声音还是很平静:真的,我甲状腺长了个瘤子,过几天去复查。不知道良性恶性。万一是后者,大概要动个小手术。
手机这边我还在笑,但笑容已经慢慢僵住了:你确认你不是韩剧看多了恶意卖萌?
第二天我们就见了面,看来之前还是没遇到值得突破万难的事。一见面我就出于内疚感先发难: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说:咳,也就是最近公司体检才发现的。压力太大,心情不好,容易长这玩意儿。
这年头压力都大,你压力怎会这么大?我忍住没说方唐早两年就给她算过一卦。很奇怪地,他们虽然没有见过,方唐每次说她却都惊人地准。
她说:那谁知道?北京空气这么差,长点玩意儿不很正常。说句不好听的,你也就是没去查,一查还不定哪儿有问题呢。都这把岁数了。
我一边怒斥:少乌鸦嘴。转念又道:听说男人也有得乳腺癌的。黄碧云的《其后》不是还写过……
小O说:快呸。少废话了,你到底能帮我签字吗?
我说,当然。如果需要的话,签字、送饭、护理加陪床,全包。
就这么一句玩笑话,她却突然静了一下。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我自悔失言。这节骨眼上干嘛非开这种玩笑?需要陪床护理,可不就病入膏肓了?
之后半个月,她有天下午三点多给我发信息:在公司吗?
在的。我说:有何吩咐?
我刚去医院检查了。下午请了假,现在能不能过去找你?她在电话里语气很急。
等等,你先告诉我检查结果。
见面再说。
见面她穿着潮牌字母大T恤,锁骨右上方贴了一块小纱布,假如无视她走路都梗着脖子的惨状的话,还是有点喜感。我故作轻松:这是哪来的宇航飞行员?头套呢?
小O神色却很疲惫:少来。
我严肃起来:没事吧?吉人自有天相——
陈词滥调。她哼一声:穿刺没找准位置,也就是说,白挨了一下。现在没法确诊,短时间内也不能再测。见鬼。
我说,不会吧,穿刺还能不准?
她说,是啊见过这么倒霉的么。亏我还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离头部这么近要不要全麻。最后还是不敢,差点没疼死在手术台上。结果医生当场骂了句,操,穿错了。简直欲哭无泪。你说这算医疗事故嘛?!
那怎么办,就这样了?也不手术了?
她说,算了,先观察一阵子吧。还真挺疼的。
我还等着给你签字送饭呢。我呆呆地说。没想到。
过半年应该就能再穿一次。她说:到时候你就有陪床机会了。——对了,我快可以买北京的房了。今年就纳税第五年了。到时候买在你家附近好不好?这样见面能方便些。以后每天都能来你家蹭饭。
她终于松口肯见方唐了,我却突然难过起来,无干风月地用力搂了一下她。但坚强的小O也并没有就此在我肩头哭了,倒是轻轻推开了我。
二十多天后,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陆子,我要离开北京啦。
怎么回事?不是满五年可以买房了吗?
我这阵子回了一次广州,去肿瘤医院复查了,是良性的,但也不是没恶化可能。就想,在北京横竖孤零零一个人,那还不如先回广州,房价没那么高。
我半天才憋出一句:北京的医疗资源肯定是全国最好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多人跑京城来看病?
反正我待够了。她说:就是在这儿才得的病。再者,广州也离家近。这样周末还能回家看看爸妈。
她父母家就在湘南,离广州只要两小时高铁车程。这理由不容反驳。
于是四年后,小O就和来时一样迅速收拾好家什、退了房、要回押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京。这次她甚至没有通知我就在某个周末坐上了南下的高铁,还带走了我这些年陆续借给她的几本小说,重又在广州租了房。一切都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一个人彻底把自己在一座城市的痕迹抹去,重新回到另一座城扎根,原来只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
但我忍不住在电话里问:你真的那么不喜欢北京吗?
她答非所问:北京到处都在拆墙打洞。批发市场从2016年初就开始被勒令搬到五环以外,北四环附近几个市场都关了门……北京已经不欢迎没户口的外地人了。趁还没被清理,还是识相点自己走吧。
没户口的人多了去了,你工资那么高,只要按时缴税,谁能赶你走?
这两年北京空气越来越差——你别劝啦。真对不起,又抛弃你一回。
没事。电话中我哽住了喉,好像小O的瘤子也转移到了相同的位置。我想说:我还没给你介绍成男朋友呢。知道你对上次一起玩狼人杀的那个离婚校友孙东不感冒,还打算让你见见大刘。和你说过的,那个哈尔滨男孩。
想说:早知你还是要走,咱就该至少两礼拜见一次面。
还想说:万一真有什么事,你一个人在广州,谁来给你签字送饭,陪你聊天解闷?难不成让你六十多岁的爸妈坐车从湖南过来?
当然这些肉麻话我一句也没说出口,只能在这边沉默着。
小O还在电话那边担心我:你回头也让方唐早点和他父母摊牌。别老去相亲了,对那些姑娘们也不公平。
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5
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突然发现他离了婚,变成一个可资介绍给诸女友的单身汉,孙东几乎是一个被我彻底遗忘的直男。他虽然和我本科同一所大学,却不同院,我和小O读经济,他在数计学院。——入校那年,全年级最漂亮的姑娘就在数计学院,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姓戴名小丽。当时人人都觉得她漂亮得不像真人,事实上所有人都从来没真正看清楚过小丽五官,每次路上遇到,都好比一个真人大小的芭比娃娃向你迎面走来,同时掠过一阵香风——姑娘们大一都普遍分不清兰蔻、雅顿还是KENZO,只目瞪口呆地惊鸿一瞥全套舞台化妆,眼影,假睫毛,粉底,腮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脸最多不过巴掌大,藏在当时最流行的所谓粟米烫里。而同时进校的其他女生还都是高中遗留下来的男仔头,刚将养了一个暑假,正是半长不短的尴尬长度。好些后来的校级美女这时还都素面朝天,远没有戴小姐一入校就占尽先机。如同刻意琢磨过的宝石,哪怕只是施华洛世奇人造水晶,放在一大堆原石中间,仍然明艳不可方物,在哪里都吸引无数目光。而她也像一个真正的明星一样出尽风头。
舍友偶尔遇到她总奔走相告:今天我去饭堂遇到戴小丽了!她腰真的超细!胸还大!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很快同年级甚至数计学院内部就出现了无数“小丽头”同款。然而就算是一样的粟米烫,一样的长短,精确复制的颜色、弧度,甚至很有可能就出自小丽烫发的那家发廊,小丽的山寨版们的感觉仍然和原版天差地别。她们最多能模仿发型和穿衣风格,却远没有戴小丽芭比娃娃一样纤巧精致的身材,秘密就在于每天她必然会到全校最大的西区体育场上跑一千六百米,整整两圈,好身材全由这种地狱式锻炼而来。而更荒唐的,则是每天下午都固定会有人去看她跑圈。看她香汗淋漓。看她脸色潮红。看她气喘吁吁。也有极少数女生纯为励志去观摩,但最忠实的长期观众,仍然还是那些假装在一旁锻炼器械目光始終如影随形心如鹿撞的大学男生们。
而那些最为坚定的围观群众中,就有孙东。
他每天下午都必去大操场踢足球、玩器械或者跑步。几乎总是和戴小丽前后脚,如是坚持了整整四年。
我认识孙东的缘由则非常普通。他是舍友的云南老乡,经常到我们宿舍来玩。那时候我们其他人都叫他们“云南帮”,那一届的云南老乡会空前团结,当时正好《将爱情进行到底》热播,同剧中人年纪阶段相当的一群人一般演绎出无数爱恨情仇。而孙东从来不是其中的风云人物,学习成绩既一般,在校期间也没女朋友。我记住他,也许只因为他看上去总是迷迷瞪瞪、睡不醒的样子,但有时说话又极为大胆。
到现在仍记得他有次突然和我说,自己能一眼目测出女生的胸围罩杯。十拿九准。
那时我大三,刚满二十。乍听这话涨红了脸:那又怎样。
舍友在一旁说,你是小孩不懂。这很厉害的!
我心说:不是不懂,是压根不感兴趣。
大四那年,孙东到我当时和男友合租的房子里做过几回客。他大概知道我们的关系,大多数时候只是腆着脸蹭顿饭看看球,或者在冰箱里存点儿啤酒,下回再过来喝掉——毕业了要退房,赫然发现冰箱里还留了两罐嘉士伯,只能和男友站在厨房里,默默地分头喝掉。
关于他的回忆不过就是这些,毕业后再没联系过。直到十年之后一个沉寂了很久的QQ头像又跳动起来:陆子,我马上就要从英国回来了,可能会先在北京工作。来了咱们聚聚?
我赶紧回忆了一下头像的主人:孙东?
果然是孙东。他请我做好一个月后接待他的准备,我也爽快地答应了他。然而很快他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也就再次将他遗忘在芸芸众生里。又过了两三年,又有一个叫子小东的人加我微信:陆子,是我。
我第一直觉又是孙东——叫我陆子的人本来就少——通过申请之后问是谁,对方没答,只发了个你猜。
当时正是我们会计师事务所一年中最忙的核算季,就没再理会。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个子小东发了一条朋友圈:拜托各位给我介绍靠谱女友,非诚勿扰……配的照片,正是一张坐在咖啡馆卡座里的孙东本人,比当年在学校胖了至少两圈,头顶发际线也后退了一指之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嗜土豆如命的运动少年了。
然而这条朋友圈却仍然让我心底一动:孙东竟然还正好没有结婚嘛。那么,我有几个要好的女友也还正好没有找对象。
翻看了几条朋友圈,发现他在投行工作,日常爱打高尔夫——这意味着收入不会低。问题来了:这样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到了三十多岁还单身?有什么陷阱?
当天我给他发了一条讯息:老同学你好。他回复得很快:陆子你终于理我啦!
明明是你加了我又不说话。我打了个哈哈的表情。
哈哈哈。你还没被哪个天仙掰直?
没直,放心。
“你猜”确实是孙东的口头禅。当时他就老这么说,说任何话之前,必定先卖个关子。连刚买的土豆多少钱一斤都恨不得让人猜几个回合。和成年人的世界不太搭的,幼稚病。一瞬间点滴回忆都涌上心头。我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怀念他,还是怀念曾有过交集的自己的青春。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胖子的?
结婚三年后。他发个“害羞”的微信表情过来。
啥?那你刚才还在朋友圈让人介绍女朋友?
最近刚离。
……
我前妻也是咱们学校的,可能你也认识。
啊,谁?
你猜。
嘿,又来。
我是觉得。他分了两次有条不紊地打完这句话:以陆子你的智商一定猜得到。
又不同院,我连你认识多少女生都不知道……话还没说完,猛地福至心灵:不会是你们院那个戴小丽吧?
正是。
天哪,你最后和校花结了婚!
不,是最后和校花离了婚。孙东发了个笑着流泪的表情。
当年孙东每天都去跑步,确然是为了偶遇戴小丽。她也一直大概知道有这么个同院男生。但当时孙东毫无过人之处,加之又怯懦,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换男友如翻书,和自己却毫无关系。
他从未对这段感情报任何期望。也正是因为此,才会风雨无阻地去大操场:见一次。少一次。
本科毕业,孙东考了雅思,申了曼彻斯特商科硕士,一出去就加入了中国留学生联谊会。第一次活动,不能置信地在酷似明信片的陌生校园里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戴小丽。他中了蛊一般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换了清汤挂面发型的留学生戴小丽回头见是他,眉目间也闪过一丝惊喜:你怎么也在这?
后来孙东和我描述这场景时还感慨说: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什么叫缘分。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但天时地利人和不光通往童话,也可能通往陷阱。
是在异国偶遇之后,他和小丽才飞快地熟稔起来乃至确定恋爱关系,一年半之后双双回国见家长。小丽是珠海人,他后来才知道她何以早熟而美艳,是因为她爸爸是珠海著名企业家,她母亲是第三任妻子,也是最年轻漂亮的一个。小丽带孙东回去,戴父上下打量半天,粗鲁地用广东话发问:这小子有乜好?
小丽胸有成竹:佢钟意佐我成五年。
戴父嗤之以鼻:追你的人多到排到澳门沊仔,我戴某人既女好比皇帝女,唔忧嫁。
孙东毕竟在广东读了四年书,完全听得懂话,尴尬地站在一旁。戴父注意到了他的局促,毕竟是精明果断的生意人,一旦发现女儿心意已决,也便不再多说。
很快他们就一帆风顺地结了婚。就好像最常见的童话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只是需稍作修订:再加上公主的父亲老国王。大家幸福地住在同一个城堡里。
戴父在北京新注册了一家公司,让孙东先跟他过去打理一段时间。孙东当时就提出抗议:好歹也算学成归国,不找工作,直接去岳父公司打工?
但胳膊拗不过大腿,更何况中间还夹着不愁嫁的皇帝女戴小丽。
很快孙东就和戴小丽一起来了北京,就是给我发信息那次没多久。
你那次为什么没找我?
一到北京,两个人的关系就全变了。小丽越来越站在她爸爸那边,动辄指责我不善管理,不听爸爸的话。和在国外的单纯可爱完全像变了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刁蛮任性、张口闭口都是我爸我爸的姑娘,还真是有那么点公主病的意思。——后来我就明白了,她其实就是依赖性太强。本科换男友勤,也是因为身边离不了人伺候。在国外没人可靠,才开始依靠我。到北京没多久就怀了孕,生了小孩,我爸妈过来照顾,她却口口声声嚷着不科学,非要再找月嫂——其实是嫌伺候得不周到。我妈好容易忍完月子走了,育儿嫂才接手一个月,孩子就差点烧成脑膜炎,只好又十万火急把我妈召回来。这次不敢再说月嫂能代替婆婆了,但平时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教人寒心。这才知道当初喜欢了整整五年的女生,原來竟然凉薄至此。美貌并不是一切。
你们到底为什么离婚。我问。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
他爸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直接在北京买了两套上千万的房子,上面写了女儿的名字当嫁妆。一套放出去收租,一套和我们同住。
这不是挺好的,提前三十年实现财务自由?
狗屁财务自由。性情迥异的两个男人,相处越久只有越僵。我父母很快回了昆明远离是非,而他爸却开始肆意插手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当面说小丽嫁错了人,一吵架就逼她离婚。我有一次实在忍无可忍摔门而去,出差半月后再回北京,才发现门锁全换了密码。人去楼空,去者包括戴小丽、戴小丽她爸和我自己刚满一岁的亲儿子。
我震惊道:这一招够狠。后来怎么办?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孙东微笑道:我不配当戴家的女婿,被干净彻底地扫地出门了。
这是小丽的决定,还是她爸的?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戴小丽也早已是成年人了。
那你们现在离婚了没有?我问。
他说:分居两年,已经构成了事实离婚。我想方设法,终于找到了她家在珠海买的新别墅,把离婚协议书寄过去了。希望能争取至少一个月探视一次儿子的权利。但法院还没判。
戴小丽同意离吗?
表面同意,但不接电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儿子三岁,算起来倒有两年多没见过了。
我说:你还好吧?
还能真找根麻绳吊死?——他们是前年走的。人总得想方设法活下去。你放心。
听完豪门恩怨后,我就当真开始给孙东物色女朋友。
第一个给他介绍的,还不是小O。是小蔡。
6
请原谅一开头就出场的小蔡留到此处才介绍。
小蔡是十堰人,本科在四川某二本读计算机,来北航读完硕士后考了公务员后顺利留京,工作稳定,专业对口,待遇良好。
认识她是在一次出差途中。我们所和她们单位一块去武汉开会。在高铁上我和小蔡正好坐一起,聊得投契,小蔡详细地告诉了我工作收入,家庭情况,以及想找个男朋友的急切心情。
她直言不讳道:陆哥,你们所有没有合适的男生,给我物色一个。我喜欢搞金融的,能挣钱,脑子好使。码农也行,就是加班太多。
比起一般女生,理工科出身的小蔡异常清楚自己要什么,表达需求也很直接,从不忸怩作态。我和她来往,多半也因为如此。
我一开始没太在意她的长相,从这句话才开始认真打量。身高一米六五,下巴颌很尖,并非典型的瓜子脸,也许是因为下巴略长的缘故。单眼皮,眼睛不算大,鼻头圆圆,笑起来唇红齿白,不必修图也很容易找到角度照成锥子脸。时值盛夏,穿一条小脚牛仔裤,白衬衣少扣一个纽扣,露出锁骨,轻度性感加一点俏皮。总而言之,不算标准美女,但加上衣品,总分可以打到八十分以上。
我说,小蔡多大?
九零年。不算小啦。
我和小蔡认识那年是二零一五年。生于一九九零的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在市面上所有的相亲网站都注册了ID。也就是说,芳龄二十五,已经完全知道未雨绸缪,广而告之,不错过任何可能性。我对她在婚恋市场的行情持乐观态度,但她说她还从没交过男朋友。
你小。我说。条件也好,担心什么。
没谈过恋爱是短板,缺乏情感教育。小蔡相当坦率而富有自知之明地说。喜欢我的没感觉,看对眼的又总是开不了口。因此一直没机会实践。这种事,越没经验,越瞎猫碰不上死耗子。喜欢而且被人喜欢这件事真太难了,比什么源代码云运算都难一万倍。
爱本来就难——也正因为难,才出了那么多痴男怨女。一直觉得人读书时就应该早恋,不交学费,谁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小蔡說:可是读书时爹妈才不这么想,严防死守十几年,一毕业就恨不得一时三刻就领个女婿进门——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吃过午饭,我坐在阳光直射的车厢里渐渐瞌睡,半睡半醒间还听见小蔡细诉衷肠:一度还以为自己喜欢女生……
一个激灵我醒了:结果呢?
结果有次偶然和一个姐姐过了一夜,还是一直蛮钟意的姐姐。她睡着后大概把我当成她先生紧紧抱住,胸部抵住我的背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确定自己百分之百是直女。
好吧。我大笑。也许你只是对那个姐姐不来电。你以为同性恋是怎么回事,随便碰到都来电?
呃。她说,那倒也是。
但我相信你不是拉拉。我忍不住再次大笑:这方面我比较有发言权。
相识之后我们吃过许多顿饭,甚至还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和小O不同,她非常乐意来我家蹭饭,半开玩笑地叫我陆哥,叫方唐嫂子。我说,非要弄得这么村吗——得,那你叫我姐,叫他姐夫。方唐对我的反应表示满意,我的取悦型人格一直是他比较喜欢的部分。
而我也真的把小O尽责地介绍给了所有我认识的未婚适龄男青年,比如大刘,比如孙东,再比如一些看头像或聊天记录就被一票否决的其他男青年。
我介绍她认识孙东那次,约了他俩一起来我家玩。小蔡说怕我做饭太累,主动叫了外卖,又竭力和孙东找话题——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想想看,孙东这样一个失婚离异且有孩的大叔!——还比小蔡大十一岁。从各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孙东绝对处于劣势。但事情偏偏反过来:小蔡明显地对孙东假以辞色,孙东却一直低头吃饭,间或低头刷手机,全程几乎不互动——却把她定的外卖小龙虾一个人吃了差不多三分之二。整个饭桌上空弥漫莫名尴尬,孙东的表现让我担心伤了小蔡的自尊,只能拼命打圆场,力图维持基本愉快的就餐气氛。
最后我实在累垮了,直接请孙东开着他新买的保时捷送小蔡回去。——没错,金融人士失婚后租房,第一件事仍然是买一辆保时捷。
好在他看在吃光了人家小龙虾的份上,没拒绝。
回去路上他们终于礼貌性互加微信,但据我观察从无互动。只有一次小蔡发了张在健身房锻炼秀马甲线的图片,孙东点了个赞,又留言道:真励志。小蔡立刻回复:我今天下班后去奥森跑步,你来吗?孙东整整三个小时之后才回了一句:抱歉还要加班,去不了。
在一旁围观的我立刻想到了当年孙东为了戴小丽去大操场跑了整整四年步的事。那样的热情一去再不回头,而情窦未开的小蔡遇到曾经沧海的孙东,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而与此相反,把小蔡介绍给大刘,却是典型的男方剃头挑子一头热。
大刘和第三任分手之后一个月,我搭线,让他请小蔡看了《驴得水》。小蔡就大大方方去了。
第一次见面大刘就对小蔡印象极好,说在现场笑得前俯后仰的小蔡可爱率真,正是他的理想型。但小蔡这边却是:哥们也有点太会照顾人了吧?第一次见面就居然用自己的保温杯给我带了热水。——剩下半句没好意思说出口我也听懂了:这也太不见外了。
我也没想到大刘原来是这样一个暖男。
见了两三次之后,他请她去自己的新家做客,就发生了最开头的一幕。
小蔡巨细靡遗地告诉我后说:虽然他抱我当时有点懵,可后来也不生气了。约会没几次,他一定很苦恼怎样才能把关系推进一步——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白痴,都拒绝了人家干嘛还答应去看房?可我也刚买了房,实在太好奇别的小户型装修和家具摆放了。是我误导了他。
这年头姑娘都如此落落大方。侠肝义胆。这只有让我更内疚,却不光是对她,也对大刘。
也曾经把大刘介绍给苗点点。把孙东介绍给过小O。这两对却更加毫无火花。问苗点点对大刘印象,她说:感觉他略少了一点男子气概。问小O对孙东的感觉,她则说:要死,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这么丧的男人?他看上去好像一生都没有望了。太苦了。
对于苗点点和小O,两个男生都哼哼哈哈搪塞过去,就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只字不提。
7
最后还剩下谁没说?噢,笑笑。
我认识的山东姑娘笑笑遇到了电影《非诚勿扰》里的笑笑一样的困境:大好女子,遇到有家室的大叔。而且是,真爱。
其实我有点害怕看到真爱这个词。真爱代表什么呢,真爱就代表了更多的欲海沉浮、更理直气壮的背德和更翻脸无情的一刀两断吗?
笑笑和大叔的渊源大概起源于学生时代。大叔是她在山东某大学就读时的本科辅导员,其实也是一毕业就留校的青年教师。但在校期间并无火花。毕业后好些年才在北京遇到,大叔在一个学术会议上惊喜地遇到了曾经的学生——其实是学生惊喜地认出了他。
笑笑来北京读了博士,又留了校。再相见两人身份都是高校教师,中间差的那七八岁鸿沟已不再明显。但笑笑却依然热情地带旧日师长北京两日游,以尽地主之谊。
两天相处下来也许是过于愉快,两人关系却有了微妙的质的改变。临别前夜,大叔薄醉,告辞时比普通的握手久了十几秒才放开,并不猥琐的举动,却教人更加震动。
那时笑笑刚离婚不到一年。也是遭遇第三者,闪结闪离。正值自我评价低至谷底之际,也是对老师过去的崇拜太根深蒂固,她任由手停在那里。等他放开了,她反而又拉住了他。
她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
不是没有想过早日结束。也哭过,闹过,给过最后期限,寻过死,发过疯,分过手。却也一天天更深地纵身投入。
老师隔三差五会从山东到北京来看她。偶尔也会和她在外地幽会——毕竟同学科,总有一起开会的机会。后来就渐渐养成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既分不了手,也就不再求一个结果。就这样悬而未决地拖下去,笑笑从三十二岁,到了三十六岁。从一百斤瘦到了八十五。又渐渐胖回到一百一。体重的急遽反弹缩减就好比心情强烈起伏,但笑笑对我说:陆哥你不知道,我为了他,这几年真落了一身的病。——竟是《红楼梦》里宝玉对黛玉诉说衷肠的口吻。
我问,老师到底什么态度呢?
笑笑说,不知道。现在我也不问了。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机会。大学里不是没青年才俊暗恋她,甚至还有年轻男生借故在课后找她——虽年过三十,但是因为脸圆爱笑,笑笑一直比实际显小。父母催她再找个人,她总说没合适的。
说起来,我们相识竟然也是因为相亲——但是彼此虚凰假凤吃了两次饭之后,最后竟成了半夜打电话倾诉衷肠的朋友,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也许彼此都心有所属,因此才一拍即合。
又有一天,和笑笑约在蓝色港湾吃韩国料理,席中偶然说起孙东和校花的旧事。笑笑说,这个男人实在也很苦啊。我心念一动,立刻给孙东发了信息,又开了十几公里车,专门从朝阳赶到海淀,带笑笑去孙东家所在的百子湾,三人一起喝现磨咖啡——当时已经晚上八点了,而我的睡眠一直以来并不好,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也是孙东有一次说:别再给我介绍那些啥都不懂的小姑娘啦。最好也是“翻过跟斗”的同龄人,大家同病相怜。
刚好两条笑笑都符合。但一杯咖啡落肚,两个人客客气气,走时甚至没互留联系方式,比当初和我相亲都不如。
我便知道孙东喜欢的,其实还是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不喜欢小蔡,只因为小蔡并不符合他的审美标准——毕竟也是娶过校花的人。
8
现在所有人都已经一一出场了。因为我的缘故,所有也都彼此认识。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也都宣告结束。
用简单的话说,怀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我曾把小蔡、笑笑、小O和苗点点都分头介绍给了大刘和孙东。但七次相亲,一次未成——只差没有把笑笑介绍给大刘——人和人互相喜欢,竟然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这句话,我是从小蔡那里学来的。
我是一个失败率高达百分之百的红娘陆哥。
若干年漫长的不断攒局的结果,就是我那些没结婚的男朋友,都认识了我那些没结婚的女朋友。偶尔发一条朋友圈,尤其是美食帖下齐刷刷的一排小空心,蔚为壮观。女孩子们都说:陆哥我们爱你。男生则尽量和方唐套近乎,甚至比对那些姑娘们更巴结。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让所有人都变成点赞之交,显然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真的希望天下旷男怨女俱各有归吗?仿佛也没有如此伟大。也许只是嫌生活过于平淡,乐于看到人和人之间发生世间最奇妙的化学反应。
方唐对此很少发表意见。直到有一次我主动问方唐: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有点无聊?
你就是喜聚不喜散的人。沙发上的方唐眼望着电视:这也没办法。
我是真的觉得他们彼此都挺合适的。我说:可惜人家不买账。
也许你是故意的。方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你打心眼里就知道他们大概很难爱上对方。你假装关心朋友们的婚恋生活,希望证明自己并非真正的反社会,自己也是个正常人。
他说得我打了个寒噤。我还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自己。但是方唐一向毒舌。所谓毒舌,就是一针见血,刀刀致命。
方唐说:陆子我喜欢你,你有很多优点。但是,我反对你拼命想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这世界这么大,什么人是绝对正常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和别的男人全不一样、也不必和别的女人一样的,我们自己。你真的以为荻上直子的《人生密密缝》很有趣吗?那样被编剧导演设计出来的软萌真善美,就是你的人生奋斗方向?
我说:你知道我和那个伦子不一样,心理上从没觉得自己靠近女性。我可能就是太害怕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了。
不一样又怎样?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方唐严厉起来:我觉得,陆子你也许把直男直女们想得太简单了。只要条件差不多就可以在一起,情感算法哪里有这么简单?不是我们的恋爱才叫做恋爱,而异性恋只剩下婚恋和生殖冲动。
也許。我承认这里面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轻视和简化:真奇怪,人类不同的群体,总是互相看不起。
另外,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聚会?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搞了多少次Party啊。
我也开始反击:小方你好像不喜欢我了。
方唐说:我只是不喜欢经常被打扰私人生活。这个世界上男男女女那么多,为什么非得捉对厮杀到老呢?你对所谓正常人的世俗幸福又有什么责任呢?陆子,原谅我,我只是一个十分自私的LGBT。你也不是什么上帝。
他心情不好,也许和前段时间又被逼着回了一次天津相亲有关,也许只是单纯的工作不顺。
我们本来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时候他转过脸去趴在沙发上,只能看见他的肩胛骨一高一低地凸出来。方唐总是那么瘦,像发育不良的少年。我喜欢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让我一直怀着某种初恋的心情。我第一次确定自己喜欢同性那一年,是十五岁。
我坐过去,无声而用力从后面抱住他。他背对我含混地说:对不起陆子。话说重了。我最近有点心烦。
没关系。我说。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另外,你为什么从来不把笑笑介绍给大刘?就因为笑笑离过婚,而大刘没结过?
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下次再搞个Party试试看。没准能成呢。
我朋友中就这么一对漏网之鱼,我都放过了你还惦记着。我笑:方唐你管的闲事也没比我少。
那还不是因为有自以为是月老下凡的家属。
那天我们重归于好后,其实聊得相当愉快。
但我终究还是没勇气和方唐说破知道他本周末又回天津相了一次亲的事。我不够道德地破译了他手机的密码——其实就是我的生日——看到了他妈妈最近给他发的一个姑娘的照片。很漂亮,即便比不上戴小丽,在大街上走过去回头率也绝对不低。
我很想知道方唐对未来的打算。但不能问。一旦摊牌,一切就没法转圜了。因为在意,所以害怕。
所谓在一起就是如此吧:大家姑且还愿意互相骗下去。心照不宣。得过且过。见步行步。
耗一天,是一天。
9
我对孙东大刘出柜,是和他们各自认识了一年半载之后的事。女性朋友们反倒很早就知道了,并从不多嘴。这个社会正一天天变得宽容起来,我想。尤其姑娘们觉得LGBT没有攻击性,更像姐妹。
但社会再宽容,一段关系也很容易濒于瓦解。尤其是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只单纯地依靠感情惯性维系的情况下。而众所周知,人类情感正是世界上最瞬息万变难以信任的东西之一。
方唐最终决定和我分手的那一天,我显得异常平静。并在他搬走之后的三天里,陆续通知了所有的男朋友和女朋友们。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小蔡告诉我大刘家窗外的火车有多美之后,我时常梦见那景色:模糊的,迢远的。这次趁着失恋的由头我问他:可以去你家看看吗?
大刘过了好一会才回复,也许是想到小蔡尚有余漪:好的,热烈欢迎陆哥!
不过,我还想带几个朋友一起过来。我说。有好几个姑娘你都见过的包括小蔡……只有一个男的你不认识,我的大学同学孙东。
大刘说:这也没问题,咱们可以一起涮火锅。我上礼拜刚网购了一口新电火锅,你们每个人带上爱吃的菜过来就成。
你真的不介意吧。小蔡也来。我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大刘说:又没真谈过,有啥可在意的?茫茫人世间能彼此认识,也是缘分。
就为了这两个字,于是我又真的分别通知了小蔡、苗点点和笑笑,拉了群开始讨论这次聚会。不久之后的某个周日,竟然所有人奇迹般地都有时间。去之前我们简单地分了一下各自负责的食材,因为价格不同,商量好买完再汇总AA——毕竟是考过北美精算师的会计师,算这点账对我来说自是小菜一碟。爱吃肉的小蔡就负责采购肉类:黑豚肉、萨拉米肠、腌制三文鱼……苗点点负责带青菜和蘑菇,她说知道新源里那边有个菜市场卖真正的姬松茸和黑松露。笑笑平时睡前常喝红酒助眠,这次就自告奋勇地说会带两瓶好酒,一瓶尊尼获加威士忌和一瓶黑塔白葡萄酒。
我说:这个市价多少,你也得告诉大家。
酒就算啦。笑笑说:算我私人请客,一醉方休!
甚至连离开北京的小O在那个周日也神奇地来北京出差了。
我还叫了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女小新。她比我小十岁,是我大表哥的女儿。大表哥每次都要在电话里和我千叮咛万嘱咐:记得帮外甥女介绍对象啊——你自己也上点儿心!我怀疑他一直没从我妈那儿打探到我的性取向。小新年龄小,学历高,在世界五百强工作,月入过万,但月月花干吃尽,是典型的新新人类。我没对她出过柜,但我总觉得她应该能猜到。和小蔡一样,她也“母胎单身”——二十五岁了从没谈过恋爱。
我的外甥女十分完美地生活在我的朋友圈里。
在社交平台上,小新身高一六五体重一百二的微胖身材不再明显,拍出来的腿既长且细。痘痘被一个不留地全部P掉,再加上一层柔美清淡的滤镜。
我们共同认识的亲戚朋友不多,但我猜总会有人看、点赞和留言的。留言等级最高,外甥女几乎每条必复——也许大部分喜欢自拍的人心态都和她差不多。就算约出来吃饭了,也先拍饭菜、再自拍、再合影、再发朋友圈。甚至面对面地点个赞。
我就经常给她点赞。她也常给我——无论是博物馆展览,还是演出信息,还是美文鸡汤——点赞。我们已经有一两年没见面了。这次我有点想见到她。她上一次和我推心置腹还是前年:表舅,还是你这样好,家里人绝了望,也不来烦你。我爸到现在还会逼我结婚,有时打长途过来,光听见那边唉声叹气,就是不说话。你说我工资够花,稳步升迁,时不时还能攒钱出国,为啥要结婚呀?他们到底有啥放心不下?
可能你爸担心没人照顾你。又一个人大老远地在北京。
表舅,你听过三H模式吗?单身贵族是HAPPY 模式,恋爱是HARD 模式,结婚生子就变成HEAL地狱模式了——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还好,如果光为结而结,那又何必呢?最近不都在讨论《我的前半生》?如果結婚就是为了有勇斗渣男小三的机会的话,我才不要。
同样的话,小蔡、点点、小O甚至笑笑都和我说过。姑娘们都比男生对这个问题想得更长远、更冷静、更透彻。连九零后也不例外。
我对外甥女小新说,关键是你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爱情是人类之间能发生的最深刻的关系之一吗?
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小新被问住了。过了很久,说:哦。是吗。
过了一会又补充:我其实也并不真的想知道。
她看我的眼神复杂。我只能相信那里面更多的是困惑而非鄙夷。作为都市宅女的她在下班后会看很多剧。她对爱的所有了解,也都在那些日剧美剧英剧国产电视剧里,会为那些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落泪吧——可是,三次元中的爱到底是什么,对于她和很多人来说就像鬼故事一样,听说过,没见过。也许再过一些年,这些电视剧就会发挥像纪录片一样的功效,让未来的人类了解曾有过一种情感模式叫做爱情,然而灭绝已久。
但灭绝之前,我决定仍然要尽可能给自己的爱情一个仪式化的终结。
我告诉小新,其他东西都有人带了,你就负责买瓶香油加几头蒜吧——
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那个秋天的周末,我们一行人就真的分头去了大刘家。那天孙东还开车专门绕到了小蔡家去接她,又顺路捎上苗点点;笑笑说是自己打车过去;而小新先来我家,我又和小O约好了先在苹果园地铁站会合,再一起坐车过去。
那天见面,看上去最高兴的竟然是孙东。在分居长达整整两年后,他终于成功地和戴小丽正式离了婚,并在经过无数次效率极低甚至半途而废的沟通后,争取到了三个月一次的探视权。他此前时不时央求我给他介绍新的姑娘——“我知道你身边的美女一向很多,你是她们亲爱的GAY蜜嘛”——而我总是直接让他去死,因为我已经把认识的所有单身姑娘们都给他介绍一轮了,实在无法原谅他每次见面的冷漠态度:除了夹菜和聊天之外,他总是一直低头刷手机。
孙东给我的解释是:既然没看对眼,就不要耽误人家。
我说: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荷尔蒙已死,还频繁诈尸。缺不缺德。
孙东说:也许吧——最漂亮的那位我也追到过了。结果。
我说:那是你自己的问题。美貌本来就不是最重要的呀。
可影视剧和言情小说不都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吗?美貌,心动,时机……噢,也有豪门恩怨。
我们哈哈大笑,同意这世上见鬼的爱情最多只能存活十八个月。但让人沮丧的是,甚至有人连十八个月的幻觉都无法实现。
火锅意想不到的好吃,也许是大刘准备的火锅底料实在惊艳,新买的电磁炉也好用——没辜负他在各大网站反复比价又看了无数条用户评价在大数据研究下做出的理性选择。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是精明的买手,可惜并非每一件事都有足够多用户评价可供参考。小蔡带来的肉类、笑笑带来的海鲜和酒、点点买的牛肝菌(据说姬松茸正好没有货)和松露很快被分了个精光,剩下的全都是大刘早上刚从早市买回来的豆皮、木耳、莲藕、油麦菜、黄瓜。
我就没见过有人拿火锅涮黄瓜的。小O很直接地说:还有豆皮木耳油麦菜,太素啦。
大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他们上次见面我没有在场,据说两人异常尴尬地吃完了整顿饭,小O事后还把我这个介绍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时过境迁,她依然口无遮拦。
小蔡反倒有点看不下去:我觉得很好吃啊。四川火锅店里这都是标配。尤其切得极薄的梯田黄瓜,红锅里一涮就化,人间美味!
大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小蔡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眼神。
孙东说:我也喜欢黄瓜!女同学们不要嫌贫爱富嘛。
这哥们实在不会说话,一下子犯了众怒,好几个姑娘一起“嘁”他。
最富有鉆研精神的人类学博士苗点点一边把新买的手机拨得离火锅远了一点,一边发表感想说:还是大家一起抢吃热闹,让我想起以前在研究生宿舍涮火锅的日子——大家是不是都在宿舍里偷过电?
孙东向我努了努嘴:以前我就老在陆子租的房涮火锅。哎不是我说,陆子以前的男朋友可比方唐帅多啦!小O你还记得吧?
小O说:这大实话我一直不敢说。孙东你狠。
笑笑笑得直咳嗽:这可不厚道,你们这是存心往人伤口上撒盐啊。
孙东说:再怎样,他还只算失恋,比我失婚总强多了吧?
我大喝一声:今天大家谁都不许比惨!谁比惨谁喝酒!
好好好。看在你失恋的份上,你最大。小蔡笑嘻嘻地说:本来我耳朵都竖起来了,还想问孙东有没有当年帅哥的照片呢。
小新惊喜道:小蔡姐你也是腐女?
苗点点稍微喝多了一点,亲热地搂着我脖子说:谢谢亲爱的这么多年费心帮我们张罗,结果一个都没张罗出去。我们都太不争气了,辜负了你的美好愿望,谁也没有爱上谁,挺对不起你的。
我说,咳,爱不爱的不就那么回事?最后都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喝!
尊尼获加喝完了,立刻就有罪恶的黑手伸向那瓶黑塔。小O酒量一直不行,加上甲状腺一直没复查,没怎么喝。小蔡和点点却很快喝醉了,她俩一见如故,像双妹唛花露水商标一样在大刘那个单人小沙发上姿态万方地靠在一起。
姑娘们真好看。我说: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懂得你们有多美?
大刘和孙东同时抗议:别瞎说,我们直男也懂她们的美。
小新作为晚辈一直在一旁低头刷手机,这时候突然噗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这句还是笑某条朋友圈。大刘立刻说:对了,陆哥还没好好介绍你外甥女呢。
我说:小新在金融街工作。这位是大刘,现在最炙手可热的新媒体河马网站。噢忘了说你俩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特别丧心病狂地热爱吃和旅行,既是驴友,也是吃货。
小新又“咦”一声:是吗。
孙东和小O开始聊最近的股市行情。一回生二回熟,他俩只要不是在相亲状态中,就立刻恢复了正常的人类情商。小蔡伸头过去打岔道:我都听陆哥说了,为庆祝贵校校花终于脱离你的魔掌,干杯!
小O永远是怀疑论持有者:戴小丽我记得啊,校花级别,能看上他?
孙东气急而笑:真的。校花也得结婚,也能离婚,不犯法。而且小蔡你说错了,其实是我摆脱校花和校花她爸的双重魔掌。
小O笑道:哎哟,听上去就很有料。不高兴的事还不快说说,让咱们听了也高兴一下。
笑笑闹着要看校花照片。小O不知道她从哪个校友的朋友圈里扒出来一张,众人传阅称赞,啧啧不已。
孙东惨叫一声:陆哥,今天到底是你失恋还是我失恋?怎么重点完全偏移了?
我说:一起失恋,一起恋。为所有爱着和不再爱的人们,干杯!
小O继续毒舌:都老大不小有外甥女的人了,还老把爱不爱的挂嘴边,肉不肉麻?
又不是我一个人沉沦爱海。还有大刘呢。
大刘腼腆接话:我跳了几次槽,最近也没什么时间相亲了。暂时就这样吧。
众人大笑。只除了小蔡。
孙东说:可不是,大家都越来越忙。不过,有时候还是挺空虚的。
想小丽啦?小O笑嘻嘻地学《编辑部的故事》:别伤心,让陆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说:其实我还真挺想结婚的。实在不行,谈场不靠谱的恋爱也成啊——可感觉这东西不受理智控制。哎,你们说有没有这方面的特训学校?说不准这是投资新方向呢,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恋爱攻略鸡汤宝典?实在不行,大刘你们公司开发一个教人如何谈恋爱的APP吧?
小蔡说:我保证第一个报名!
小O放冷箭道:一屋子情场败将,还打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笑笑突然开口:久病成医,要不然我试试。
大刘一拍大腿:这个靠谱!搞不好做大了还能拉到风投呢。小新你们公司是不是就能投錢?
小新:我看行。
我说:小蔡你不是会写代码?让笑笑线上录音频,苗点点负责文案,孙东和小新公司各投一半。大刘管新媒体运营——齐活儿!
小蔡:等等等等,APP可不光是写代码的事。从没谈过恋爱的人能写出恋爱程序吗?陆哥你脑子坏脱啦?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只除了刚才自告奋勇要教学的笑笑。她每次说到感情话题都显得比别人更感慨,也许只是因为她的糟糕恋爱——如果那也可以称为恋爱的话——仍然在旷日持久的进行时中。别人不了解,我心里却明镜儿似的,眼睁睁看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葡萄酒,仰脖喝干,又给所有人都一一满上。
我也端起杯子,说:别贫嘴啦,干杯吧。
八个杯子从四面八方高举起来,争相发出梦破碎的声音。金黄的威士忌酒液溅出来,落在火锅沸腾的泡沫之上,没有香味,没有涟漪,没有下文。
放下对小蔡同学的心猿意马,吃完火锅,大刘好整以暇地给我们一行数人泡了茶。我抿一口脱口而出:这茶味道真特别,是樱花味吗?
他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小蔡在一旁不无尴尬地咳嗽一声。原本她可以不出声的。不咳嗽,就没人会特别注意到她。毕竟大刘见过这里的所有姑娘。所有姑娘都承认他是个好人,只是和自己没缘分。
所有姑娘——只除了我外甥女小新。
小新饭后一直在帮大刘收拾碗筷,又对他在客厅装了监控远距离观察猫狗的事产生了浓厚兴趣,问长问短。她在我家都从来不会帮手的,哪怕我蛋糕烤糊了炸到天花板上,也最多只哈哈大笑着幸灾乐祸地走开。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不太确定那种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真的会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但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喝了整整一个小时茶之后,茶里的樱花春日气息烟消云散,各种话题还是在这不到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生生灭灭。我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
最后还是小蔡第一个叫出声来:火车!
那列传说中的火车正缓缓从阳光中驶来,驶入绿意葱茏如画的林间。与此同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些其他事。在比火车稍远的地方,有一条形状很美的河流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却说不出哪儿有点怪异。后来我问八个人中唯一稍具方位感的山东姑娘笑笑,笑笑看一眼就明白了我的纳闷:这是条什么河呀,怎么向西流?
孙东站起身走到窗边:我地理学得不算好,不过我国地势西高东低,难道不是河水普遍东流吗?
小O像福尔摩斯一样注意到了另外的点:既然河水向西,那么那列火车就是向东的呀。
小蔡说:向东吗?那就不是开往我家那趟了。我还一直以为是开往十堰的呢。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说:让我看看。我还没有见过向西流的河水呢。
大刘和小新之前在厨房正聊得火热,这时也都兴趣盎然地过来了。
下午四点钟。我们所有人都挤在大刘家那扇并不大的窗子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那列不知开往何处去的绿皮火车,和更远处那条水波粼粼的河流。七嘴八舌,嘁嘁喳喳。那条河确定无疑地是在向西流淌着,也许会一直流回到唐古拉山,流回青藏高原,流到山顶变作垂直而上的冰川,回到银河上再倒悬而下。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没有固定方向。绝对正常和正确并不存在。方唐说过的。
孙东突然嘟囔说:如果可能,我希望我的儿子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落在那么自私幼稚的母亲手里,长大了,也会继续错误地去认知这个世界,错误地去爱与被爱。不知道这个复杂的世界并非围着自己转,迟早会受伤害。
人类学博士苗点点说:你没有资格剥夺一个生命来到世界认识世界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
笑笑轻声说:好几年了……我一直希望我自己没有出生过。
小O说:为什么?活着还是很有意思的。至少可以追星呀。我们团你要不要了解一下,很好玩的。
大刘说:我怀疑过好多次自己来北京真的对吗?但是我真的没法想象在其他任何地方生活。我也喜欢在北京遇到的姑娘。
小蔡掉转头看往窗外。外甥女小新则眼睛很亮地一直站在大刘旁边。我不知道她听到了那句话没有,听到了又作何感想。我其实并不太了解她。每一代人,总是不了解最近的下一代人在想什么。但其实,一代一代的困境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爱与不爱的困惑,无非是人和人互相陪伴或者不陪伴。
我环顾一圈,确认所有朋友都在,而最富有意味的告白时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爱你”“我爱你们”何其老套,而这爱到底又在什么程度上有效?我们并不真正知道朋友们的生活和喜好,只在缘分发生的刹那设法表达善意,随后转瞬即忘。
而我后悔认识方唐吗?也并不。虽然他并不真的足够完美坚定,但我爱过他,到现在仍然爱他,将来的若干时日里,大概也会继续。至于他愿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会不会顺应他妈想法找个姑娘结婚,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道路。我们各自有充满谬误的一生。爱本来就是自己的事,我早在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不如我们从头开始”,就完全明白了。
所有人一直坚持到现在,都不过想追求某种生命的真实,一个尽可能诚恳的自己。对生而为人的本质好奇,种种欲望,软弱,眷恋,厌倦,不断推翻再重建,才会一路踣踬至此。才会在此时此地,一起看往窗外阳光下发亮的铁轨、火车,和方向全然错误的河流。
下午四点钟。漫长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火车终于驶过那片小树林。只留下三足金乌的太阳缓慢下坠,坠向河水奔流的尽头,坠往这个世界一直被暗自期待的末日。而河水向西的尽头突然变得壮阔,夕阳的刺眼光线漫过整个铁轨。小蔡说的对,那火车驶入白杨树林的刹那,日头将落未落的情景真是美极了。只要看过一次的人,就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