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优势的经济学原理就是,一个国家为了生产商品,可以选择进口玉米,即便这个国家种植玉米的成本比玉米出口国还要低。”
——大卫·李嘉图
李嘉图的错误
在2016年美国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竞选的一个口号就是对中国实施贸易制裁,让美国制造业东山再起。当时,特朗普在竞选拉票集会上曾经公开宣称:“可悲的是,美国梦已经破灭了。我们不能让中国继续强暴美国,那是人类历史上最猖獗的一次盗窃。”特朗普在竞选时利用了当时日渐抬头的民粹主义,夸大其词而激化矛盾是他竞选意外成功的秘诀。尽管他的这些观点在经典经济学里根本站不住脚,但是,他关于美国梦的感叹却是对的。如今,一个成长在加拿大的人实现美国梦的概率是成长在美国的人的两倍。
传统的经济学理论认为,全球化和自由贸易让所有的参与方都获益,产生共赢的局面。李嘉图对于国家之间比较优势的核心逻辑,就是各国在某一个领域都有相对的更高的生产效率。如果各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生产,并把产品通过贸易形势与别国交换,那么,所有参与贸易的国家都能享受到更好的经济成果。而本国因为与别国贸易交换而产生的在某一个行业的失业人口,可以无成本地转移到别的行业里就业。然而,这种无成本的无缝对接的假设,和很多经典经济理论一样,是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假设。通过这样的假设,这个理论非常圆滑地把实际生活里发生的情况都假设消除掉了。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著名投资家巴菲特的老搭档查理·芒格曾经如此论述中美贸易关系:“李嘉图犯的最严重的错误是什么?李嘉图所说的自由贸易的一阶后果完全正确,但是他忽略了二阶后果。如果一个相对发达的国家,比如美国,与另一个某些方面比美国有优势的国家,比如中国,它们相对贫穷而你是更发达的经济体。当你们突然开放自由贸易,就像李嘉图所证明的,两方都能活得更好。但是,不发达的国家将会发展得更快。不久后,它们会超过你成为最大的经济体。李嘉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当两个贸易伙伴国都处于产业链上类似的地位时,双方的贸易的确是可以产生共赢的局面。比如说,一方生产芯片和集成电路板,另一方负责开发软件系统。这种贸易关系是在技术密集型的领域里合作互补的关系,双方均能受惠。然而,如果一方处于产业链的顶端技术密集型行业,而另一方处于产业链的低端劳动力密集型行业,那么,在贸易的过程中,处于产业链顶端的一方势必将失去其劳动力密集型行业。同时,处于产业链低端的一方其实并没有生产新的、更好的产品,而只是生产了更廉价的商品。在这种贸易里,双方往往是互相竞争关系。随着产业链顶端的一方劳动力失业不断地增加,这时,应对失业的成本,如各种社会问题和社会福利支出,很可能超过了贸易所带来的廉价商品的好处。如是,贸易双方的矛盾势必激化。一如中美现在面临的贸易争端的格局。我们也可以观察到,中国欲对美国增加关税的品种,如大豆、牛肉等,都是中国与美国本土行业互补性的产品。而美国欲对中国增加关税的品种,如机器人、高端制造业等,都是与美国本土行业具有竞争性的行业。
因此,芒格进一步论述:“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中美两个国家。如果只有中美两国,那么美国可以选择完全不和中国开展自由贸易,以阻止中国的崛起。然而,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国家,中国可以和它们自由贸易,仍然可以实现崛起。既然我们无法阻止中国崛起,那么我们就应该和中国开展自由贸易。”当然,实际情况也没有芒格描述得那么简单。在这个贸易过程中,美国把低端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离岸化到中国。然而,美国的低端劳动力很难实现工作能力的升级,像经典经济学里那样被无成本地转移到别的劳动生产率较高的行业里重新就业。这一部分失去的生产部门,如果没有其他外因,很可能就是永久性地消失了。
在美国本土,贸易产生的收益大部分被劳动生产率高的技术密集型人群所获得。同时,由于暂时没有外部的竞争,自由贸易甚至使得这一小部分人群的收入增长速度远远地超过了他们劳动生产率提高的速度,而大部分人群的收入增长相对于他们的劳动生产率提高的速度更慢。这样的一个经济体一定是过剩的,因为缓慢的收入增长,无法刺激需求,同时快速提高的生产效率增加了供给,压抑了通胀。因此,自由贸易很有可能是加剧美国社会里贫富分化的重要原因,也是美国过去30多年通胀不断地降低,造就了美国国债一生一次的长牛的主要推手。长端利率的压抑也提高了美国市场的风险偏好,金融资产价格容易泡沫化,加剧了美国金融市场潜在的波动。
当前,市场专家的共识简单地从国际收支平衡和美国对中国的贸易赤字来理解这次中美贸易的争端,过分地强调了美元体系和中美储蓄的平衡。诚然,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美国巨额经常账户赤字是美元体系里美联储向全球提供美元流动性的重要工具,而不仅仅是贸易失衡的体现。这些贸易赤字,是其他与美国贸易往来的国家获得美元流动性的重要途径。而这些美元也将通过购买美国国债的方式重新回流到美国。参与这个美元系统回路的主要国家,在20世纪80年代曾是日本,而今天则是中国。站在美国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不公平的经济特权。的确,美国的储蓄率与美国贸易赤字一起在不断恶化。
然而,这些经济逻辑的论述和观察未免沦于表面。既然中国是这个美元回路系统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同时,中国通过出口贸易的美元最终回流到美国国债市场,帮助压低美国甚至是全球的长端利率的话,特朗普现在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地挑起贸易争端,这种做法实在是不符合逻辑。如果国际收支平衡和美国巨额的贸易赤字并不是争端的主要成因,那么,计算中美贸易的各种数据或者有助于中国的决策者制定贸易反击政策,但是,很可能也会导致中国低估了这次贸易争端的复杂性、解决的难度和时间的跨度。很多数据计算还把各类贸易真空隔离地对待,忽略了对于某些领域的限制而产生的连锁衍生效应。比如,简单地把额外的关税增加和GDP总体量做对比以企图削减对贸易争端的忧虑。这种分析明显没有考虑到贸易争端对就业的打击、成本的抬升、商业信心的影响以及投资力度的减弱等效应。
自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加入全球的贸易体系,它对全球产业链的重构、生产成本的冲击和产业劳动力重新分配的作用是惊人的。中国巨人的崛起,不能与一些小的生产出口国等量齐观。这些小国尽管刚开始可以通过贸易快速地发展。然而,它们的发展很快就会受到自身体量小而产能有限的瓶颈。因此,这些国家对于全球经济体系的影响,对于既得利益的发达国家的冲击,和过去40年中国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自由贸易的代价,李嘉图的失误。
想象一下,中国在占据了低端劳动力密集型行业的主导地位之后,再次向高端技术密集型行业转型,在整个产业链里实现上下游通吃的局面,这势必大大地削弱美国的国家竞争力。如是,这种争端很可能不是中国加大农产品或奢侈品进口可以解决的了。而中国作为一个正在崛起的超级大国,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发展权利。美国作为霸权大国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国际领导权拱手相让。贸易争端的局面因此扑朔迷离,暗藏杀机。现在的争端在于,在中国迅速崛起的今天,究竟谁来承担自由竞争的代价?经济争端的僵持不下之后,还有可能将通过军事竞争表现出来。
非常规贸易战和“301调查”
在根据“301条款”做了七个月贸易调查之后,2018年4月3日,美国贸易代表(USTR)公布了针对中国知识产权领域的调查结果,计划向总价值约为500亿美元的1300种中国商品征收25%的关税,引发了各界对中美之间贸易战爆发的担忧。这些商品广泛分布在战略性行业,如信息技术、机器人、高铁、新能源汽车和先进医学技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项目远远超出了最初提议的钢铁和铝产品进口关税,它们囊括了中国正在自主迅速追赶的行业,而这些行业是中国“大国崛起”的国家战略的支柱。鉴于这些微妙之处,我们不可低估贸易争端升级的可能性及其严重的后果。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的团队已经发布了一份针对该税的特定商品的清单,5月15日,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将召开公开听证会确定最终关税清单,在5月22日之前公众可提交反驳意见,待美国政府最终确定实施计划后,关税将生效。
“301条款”是美国《1974年贸易法》第301条的简称,该条款赋予美国贸易代表对他国“违反国际贸易协定、不公平、不合理或歧视性”的损害美国商业利益的贸易行为开展调查,并采取报复性的单边制裁等行动。
中国迅速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商务部4月4日发布公告称,将对美国的106项产品加征25%的报复性关税,涉及农产品、汽车、化工制品、飞机等,涉及进口金额同为500亿美元。中方态度坚决,商务部新闻发言人表示将对美国采取同等力度和规模的对等措施。当前,中国的媒体上的舆论变得越来越激烈。《人民日报》称中国“不怕打”贸易战。在接受彭博社采访时,当被问及中国是否会减少购买美国国债时,中国驻美国大使提到“中国在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实际上,美国对他国实施贸易制裁行动可以追溯至美国建国初期,1789年和1816年关税法是美国贸易保护主义的雏形。伴随着过去200多年美国的强盛之路,贸易保护主义有过衰退,却从未消亡。美国对他国采取的常用的贸易调查行动包括“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337调查”“232调查”“301调查”等。
其中,“反倾销”“反补贴” 和“保障措施”基于WTO规则,是WTO成员在本国产业受到损害的情况下,最常运用的贸易救济措施,旨在维护公平竞争,符合WTO推崇的自由贸易精神。“337调查”为美国《1930年关税法》第337节的简称,主要针对外国进口产品侵犯在美国注册的知识产权的行为,若外国进口产品被认定构成侵权,美国可禁止侵权产品进入美国市场以及在美国市场销售。“232调查”是美国《1962年贸易扩张法》第232条规定的简称,是对特定产品进口是否影响美国国家安全的调查,若被认定构成对国家安全的威胁,可采取包括提高关税、设定配额或其他非贸易制裁措施。
相比这些常用的、较有针对性的贸易救济措施,“301调查”的裁决基于对“不公平、不合理” 等的判断,主观成分更重,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色彩强烈,是美国发动贸易战更具威慑力的武器。历史上,美国曾对中国发起过五次“301调查”,分别是1991年至1996年间的4次针对知识产权的调查,涉及商品价值均为数十亿美元,最终均以中方承诺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及修订相关法律法规为终结得以和解。第五次“301调查”在中国加入WTO之后,2010年,美国贸易代表应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申诉,针对中国对风电等清洁能源产业的补贴政策发起了“301调查”,随后将火力收窄至风电行业,最终,经WTO的争端解决机制,中方停止了对风电的补贴,贸易争端得以解决。
历史上的五次美国对华“301调查”都以和解告终,但是,此次“301调查”和解的难度似乎较以往都大。首先是涉及商品价值可能高至1500亿美元,涉案品种多达1300种,相比以往较小涉案金额和相对集中的品种,谈判难度显著增加。此外,中国本次“奉陪到底”的应战态度较过去更为坚决,而特朗普对中国强硬的关税打击立场不但出于美国储蓄赤字和贸易逆差的考量,也关乎他个人竞选承诺的兑现。除了关税,双方亦可能叠加其他非贸易制裁手段。诸多因素叠加,使得此次贸易战不再是常规贸易战。
贸易战可能的发展路径
2017年全球经济总规模约为74万亿美元,其中,美国约20万亿美元,中国约13万亿美元,两者合计占全球经济总规模的44%。作为全球经济格局中最重要的两个国家,两国也有着紧密的贸易往来,2017年中美进出口总额达到约5800亿美元,中美贸易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贸易关系。
从两国的贸易结构来看,中美贸易在高低端有很强的互补性。按照海关分类,中国向美国出口规模最大的商品主要是机电、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中国向美国出口总额46%,下同)、玩具家具等杂项制品(12%)、纺织原料及纺织制品(10%)和贱金属及其制品(5%)。美国向中国出口规模最大的商品包括机电、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美国向中国出口总额22%,下同)、车辆、航空器、船舶及运输设备(19%)、植物产品(11%)和化学工业及其相关工业的产品(10%)。所以,贸易规模较大的商品中除了机电、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其他均不同。而在机电、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项内,中美基本属于分工合作关系,中国向美国出口通信设备、磁带磁盘、脉冲电子加速器等,从美国进口集成电路及半导体配件。由此可见,中美之间很难在不损伤本国利益的前提下通过贸易战来遏制对方。
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可以对贸易战的走向做出情景分析。未来的发展趋势大致可能有三条路径。
第一,中美双方相互妥协,通过磋商达成和解,贸易战在短期内结束。随着美国“301调查”结果和关税商品清单的公布,中国已经有选择地采取了针对性的反制措施。从现阶段公布的清单来看,双方选取的都是对自身经济影响较小或可替代性较强的商品种类,说明目前还处于微妙的博弈阶段,双方都在争取有利的谈判条件。特朗普政府正面临中期选举压力,中国宣布的大幅提高对美大豆进口关税等措施会对特朗普的中西部州票仓带来影响,进而威胁共和党的中期选举。随着近期习近平主席在博鳌论坛关于中国将主动扩大进口并促进贸易平衡表态和特朗普发表回应推文,双方有可能在60天的窗口期即美国中期选举之前达成谅解和妥协,解除贸易战状态。
第二,中美双方互不让步,贸易战在一定的范围内边打边谈,最终在不断反复后通过谈判达成一致,但拖延时间较长。美国和欧盟的钢铁贸易战持续了一年半,该事实表明美国可能在贸易战中表现出足够的耐心,所以,中美此轮贸易战时间可能会持续拉长。如果美国针对中国商品的关税生效,中国向美国出口的高性价比的商品将会减少,此举将推高美国的通胀率。根据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公布的数据,对华贸易平均为每个家庭每年节省850美元;牛津研究院则估计中国的低价商品将美国消费物价水平降低了1%-1.5%。施加关税将推高美国的通胀、减缓经济增长并降低美国的出口竞争力。
第三,中美双方限制与反制不断升级,将贸易战扩大和升级,最终美国甚至可能拉拢盟友对中国实施更大范围的贸易制裁。我们认为,贸易战的升级将从根本上改变全球经济增长的前景。全球经济增长现在似乎已经逐步见顶,贸易战加剧将提前这一趋势变化的到来,并将提高通胀压力。通胀的上升乃至失控则会迫使美联储加快加息步伐,同时抑制全球需求,导致全球经济进入滞胀。最终如果这样一个最坏的情况出现,所有的投资布局都将功亏一篑。
20世纪80年代美日贸易争端是1987年美股历史性崩盘的诱因
上世纪80年代,美日的贸易争端和现在中美面临的局面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当时,日本在钢铁、汽车、机床和半导体等各种高科技领域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这让美国相应行业的损失可能性大大提高。与此同时,日本不断宣传发展“信息社会”的目标,并将之视为一种新形式的民族主义。这更加加深了美国的恐惧。在科学技术的前沿,“技术民族主义”让日本重拾信心。毕竟,因为日本有限的自然禀赋、频繁的地震和海啸以及由于“二战”后缺乏核武库而导致的脆弱性,日本是一个长期缺乏安全感的国家。那时,日本从一个受美国保护的得意门徒,一跃成为世界上主要债权国。1987年,美国贸易逆差为1670亿美元,其中,580亿美元来自日本。日本不断地回收从出口获得的美元,以购买美国国债。这个交易回路有助于压低美国国债收益率。
美国强硬派如今的言辞,不免让人们回想起了美国和日本在80年代中期不断升级的贸易争端。在此期间,美国社会舆论对日本的抨击升级,并被广受尊重。1985年7月,西奥多·怀特(Theodore White)在《纽约时报》的一篇极其具有社会影响力的文章中写道,冷酷无情的日本经济巨人试图通过不公平的经济手段,通过对美国的去工业化来赢得“太平洋战争”。与此同时,卡列尔·G.冯·沃尔夫伦(Karel G. van Wolferen)写道,日本人是通过“对抗性贸易”来“系统地破坏西方工业”。1985年9月的《广场协议》启动了日元对美元超过60%的升值,但也未能阻止日本出口的大潮。这个因素加强了美国人对日本贸易保护的怀疑,即日本市场存在隐藏和持续的贸易壁垒,导致美国对日本贸易优势做出更强势的反应。
1987年,美国国会迅速出台了一份长达2000多页的贸易法案,旨在保护国内市场,迫使日本市场开放,同时限制日本投资。互惠和“公平竞争”是主题。与此同时,日本在1986年发表、并随后在1987年详细阐述了《前川报告》。该报告呼吁刺激国内需求,减少对出口的依赖,应对高得惊人的土地价格,改善住房和降低贸易壁垒。
1987年4月,美国总统里根下令对日本实施“二战”后的第一次贸易制裁,后来又出台了一项综合性的贸易法案,要求赔偿并在2年至5年内禁止从东芝公司进口的业务。然而,到了1987年秋天时,里根的这个禁令将被大幅削减、甚至完全被取消的情形已经很明显了。可惜的是,对于已经忍受了连续数月波动的美国股市来说,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晚了。在1987年10月的美国股市“黑色星期一”崩盘前的一段时期里,美日双方的敌对情绪都已经被点燃。最近,就连香港的恒生指数等主要股市指数的走势,也与1987年10月美国股市历史性崩盘前夕的道琼斯指数相似。我们承认,还可以绘制出许多类似这样惊人的技术图表。但是,历史先例和股市走势之间的相似之处却引人遐想。这种现象应该引起投资者的关注。
贸易是人类经济和文明发展兴衰的重要推手
贸易的产生需要具备两个条件,生产力的发展使得满足基本生存需要之余,还有剩余产品可供交换,以及存在不同国家,使商品跨越国界的流通成为可能。因此,我们认为,当今意义上的国际贸易始于15世纪末的大航海时代,《马可·波罗游记》中所描绘的东方财富和繁荣令欧洲人疯狂着迷,为了到达梦寐以求的东方,广泛的跨洋活动因此展开。“地理大发现”让世界被连在了一起,“世界”的概念就此诞生,新航路的开辟使葡萄牙、西班牙等航海强国的财富迅速积累,欧洲各国对海洋控制权的追逐越演越烈。
无论是开拓而来或者以炮火争取而来,对航线的控制权均来之不易。当时的国际贸易,充满了垄断和民族主义色彩,欧洲列强大多奉行重商主义,即对成品的进口施以高关税,对原料的进口施以低关税,对成品的出口施以低关税,对原料的出口施以高关税,以贸易顺差提升国力,造就富强。
如果说“第一次工业革命”是人类技术发展史上划时代的变革,那么,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则是开启资本主义凭借自由贸易实现对世界统治的钥匙。当时在欧洲列强中并不出众的英国,抓住机遇,将这两者很好地结合,打造了“日不落帝国”的传奇神话。
“工业革命”让英国的工业生产力迅速提升,占世界人口2%的英国生产出的棉纺织品大致等于世界其他国家产量的总和。随即出现的产能过剩问题促使人们开始反思重商主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所倡导的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最终在英国开花结果。英国率先开始推行自由贸易,废弃执行30多年的《谷物法》,结束了对谷物进口的关税,又废弃执行200多年的《航海条例》,外国商船被允许参与英国的海上贸易,进口关税逐步下降至大致为零的水平,自由贸易之门全面打开。
自由贸易政策造就了英国逾百年的世界霸主地位,在1760年至1860年间,英国占世界制造业的份额从约2%提升至20%,到了1860年左右,英国控制了约20%的全球贸易量。与此同时,自由贸易瓦解了殖民地的民族经济,让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得以发展,更加巩固了英国的经济霸主地位。英国不懈地在全球范围极力推行自由贸易,以扩大其胜利果实,却遇到难以攻克的市场——中国。
清朝末期在经济上自给自足,对外来商品并无刚性需求,虽然仍处在手工业阶段,但中国的手工业水平极其精湛。英国的产品在中国没有销路,推行自由贸易受阻,于是另辟蹊径开始了鸦片贸易,进而用武力打开了中国的大门。
19世纪中期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电力被广泛应用,德国、美国等迅速崛起,不但在技术上开始赶超英国,在扩大海外殖民地版图时也与英国摩擦不断。此时,德国和美国仍奉行贸易保护政策,而英国在逐渐失去绝对的经济领先地位后,继续沿用自由贸易政策,使英国产品在国外竞争反而处于不利的地位。为了维护本国利益,英国摒弃了自由贸易再次回归了贸易保护。贸易冲突升级加之殖民地纷争,事态逐步失控,最终演变成了“一战”和“二战”,世界经济版图再次被改写。
1944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之际,美国聚集英国、苏联、法国等44个国家的经济特使齐聚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布雷顿森林,为战后的全球经济重建绘制蓝图。会议讨论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协定》《建立世界银行协定》和《国际贸易组织宪章》,希望从金融、投资、贸易三方面重建国际经济秩序。1947年,西方各国签署《关税与贸易总协定临时适用议定书》(GATT),创造性地建立了一套和平解决贸易争端的机制。直到世界贸易组织(WTO)建立,这个“临时”协议沿用了47年,在此期间上百个国家和地区加入了该协定,全球贸易渠道的畅通促使贸易额数十倍地增长,全球平均关税率从40%下降到了4%以下,推动了全球一体化的到来。值得注意的是,自由贸易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仅限于资本主义阵营内部,它和社会主义阵营之间仍存在严重的贸易障碍。作为“冷战”的一部分,美国带领西方社会对苏联展开了全方位的禁运和贸易限制,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则以“经济互助委员会”的方式予以回应。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逐步成为新的世界经济霸主,也继承了推动自由贸易主导者的角色,美国的产品在全球范围内大量出口,其贸易量一度占全球出口贸易的三分之一。为了对抗社会主义阵营,美国对日本、德国和亚洲一些国家实行不对称合作战略,扶持该国家产品畅通进入美国市场,极大地促进了这些国家工业和出口的快速增长。此后,随着西方自由贸易理论的推广和国际局势的缓和,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由进口替代策略转向出口导向策略。在跨国商品和服务以及国际资本的流动下,各国的经济联系愈加紧密,通过参与国际贸易和国际分工,发展中国家能够取得快速发展。“亚洲四小龙”通过承接工业化国家的产业转移,不断获得外来资金和技术,贸易量也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1992年签署《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1993年亚太经合组织成立,1994年104个国家(地区)在乌拉圭签署协议宣布世界贸易组织成立,2001年中国经过历时15年的谈判最终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全球贸易进入新阶段。从1950年到2000年的50年时间里, 全球商品出口总值从610亿美元增加到61328亿美元,增长了100倍。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进入新世纪后,在中国加入全球分工体系的推动下,经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到达了顶峰。然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全球化过程中积攒的问题出现,逆全球化趋势开始蔓延,西方国家从WTO等全球性组织撤退,转而推行能有更多主导权的双边协议。像曾经的霸主英国一样,美国也开始排斥曾经积极主导推进的全球自由贸易秩序。究其原因,我们认为有以下几点。第一,随着中国经济总量和全球经济影响力扩大,美国担忧其在世界经济格局中地位相对下降。特别是高科技产业差距缩小,未来产业竞争受到威胁;第二,现有贸易体系和全球分工导致美国“去工业化”,制造业转移和金融投机过度导致社会内部财富分配不均,民粹情绪泛滥;第三,贸易赤字屡创纪录,巨额贸易赤字威胁美国安全。
回顾历史,无论是自由贸易的推行还是贸易保护的回归有着其必然性。对每个时代绝对的经济霸主而言,自由贸易对其自然是最优选择,但当有人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继续沿用自由贸易往往就将其置于了竞争中的不利地位,再次建造贸易壁垒甚至发动贸易战以捍卫本国利益也是顺应时势的不得已之举。19世纪的英国和20世纪之后的美国皆是如此。
贸易争端引发巨大的市场波动
贸易战争或不战,市场继续受到高波动性的困扰。关于1000亿美元额外关税的消息传出时,美国主要股指下跌了约1%。而在当天交易时段就业数据公布后,市场的暴跌加深。后来,随着习近平主席在博鳌论坛表示将大幅放宽市场并降低汽车进口关税,特朗普发表回应推文以及白宫贸易顾问表示与中国贸易谈判的大门敞开等消息,市场对贸易战的担忧趋于缓和,全球股市集体上扬,纳斯达克指数已全数抹平4月5日以来的跌幅。市场随着贸易战拉锯的不断持续,进入了反反复复的胶着阶段。
不过,我们观察到,在最近的剧烈波动之后,美国市场继续徘徊在历史高位附近。尽管如此,“聪明钱”似乎在大量的出货离场。“聪明钱”在历史上是一个可靠的市场运行领先指标。历史上,当“聪明钱”离场的情况与我们最近观察到的情况类似或更严重的时候,美国市场回调往往会更深。
我们特有的市场情绪指标已跌破中性位置,但从历史看来,其极端程度还未达到至少可以产生一个安全的可交易反弹。这样的情况表明,市场仍在谨慎地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因此,我们仍然不会试图去接飞刀,或者被技术反弹而引诱,直到一切充分演绎,水落石出。我们的情绪指标尽管不是完美的,但它有着良好的历史记录。例如,它在2007年10月上证综指突破6000点,以及2015年6月上证综合指数超过5000点的时候,准确地指出了市场泡沫的峰值。这是当代史上中国最大的两个股市泡沫。在市场危机期间,市场之间的相关性很快就会趋同。因此,尤其在拐点的时候,我们的市场情绪指标反映了全球市场的状况。我们建议等待短期市场的过激情绪消散之后,再考虑重新建立市场头寸。
在贸易争端中如何共赢
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和他的竞选纲领营销之后,舆论对特朗普和里根之间有过一些比较。尽管上世纪80年代里根与日本打了一场贸易战争,但他与当时的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Yasuhiro Nakasone)建立了个人友谊,尽管这种个人情谊不足以对抗双方高层政府内部强烈的敌对情绪。同时,他还可以忽略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从国家战略利益出发,与当时的中国领导人成为伙伴,结束了与苏联的“冷战”。
美国和日本之间的贸易争端,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持续到90年代初。它逐渐从保护美国国内市场不被日本出口所侵蚀,转向美国公司对日本市场更深更多的准入。美国后来采取的协调措施,在日本国内遭遇的阻力比早先的贸易限制方式要小。历史经验似乎预示着这次中美贸易争端很难很快无害地结束,但最终还是有可能会产生一个共赢的结果。
中国和美国深度参与到了当前全球资源配置的格局中,在过去30年的经济全球化过程中形成了利益相互交织、合作与竞争并存的格局。虽然双方在经贸领域的关注点各有侧重,比如美国更关注对华贸易逆差、人民币汇率、知识产权和市场开放,中国更在乎美对华出口管制和中国企业投资限制,但本质上处于互利共赢的关系。因此,正如习近平主席与特朗普总统对话时指出的,合作是中美两国之间唯一的正确选择。全面贯彻合作,是中美两国之间唯一正确选择的战略思想。贸易战没有赢家,国际贸易不是我赢你输的零和游戏,要防止贸易战持续或加剧造成两败俱伤的后果。
当别无选择的时候,中国可能会被迫选择减持美国国债,贬值人民币,抑或干预美国公司在中国的运营。当前,中国用从出口获得的美元,然后购买美国国债。这其实就是中国储蓄和美国国债之间的大循环。换句话说,勤劳的中国帮助了不储蓄的美国。一些市场专家认为,随着贸易战的深入,市场能够经受住中国减持美国国债的冲击,我们认为实则不然。2015年8月和2016年初人民币的汇改,以及2016年年中之后,中国美国国债的持仓量减少了价值2000亿美元,约占总持有量的15%。当时市场暴跌,各国的主要股指都远远跌破了200天均线,美联储也被迫放缓加息缩表的节奏。
此外,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近十年后,全球经济仍处于脆弱的复苏状态,人民币贬值或将再次释放对全球经济的通缩压力,而且这种贬值可能是被动的。今年3月,中国央行确定了新任行长和党委书记,市场共识认为这些人选确保了货币政策的连续性。但我们认为,中国央行的资产负债表增长将放缓,人民币强势将消退并可能走弱。目前,中国央行的政策更多地取决于潜在的经济周期,而非其人事。而且,央行的政策往往是反周期的。随着遏制影子银行和去杠杆进程的推进,中国央行的资产负债表的增长将放缓。这是与中国的三年经济周期同步的。同时,如果以史为鉴,人民币汇率可能会走软。不幸的是,人民币的这种或有的潜在周期性贬值,可能会被误解为贸易战中一步棋。
到目前为止,特朗普倾向于执行边缘策略,与对手形成一种单一的、孤注一掷的冲突。然而,中国处理冲突的理念强调微妙的含蓄和相对优势的逐步积累。
对于中国人来说,冲突很少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而更多的是一场持久战。正如孙子在《孙子兵法》中所写的那样,“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摘自财新《中国改革》2018年第3期。作者为交银国际董事总经理兼首席策略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