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命的孕育

2018-12-29 00:00:00吴为山
新华月报 2018年18期

人成为“文化人”的重要途径

有史以来,旅游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入人心。我们的耳边,不断萦绕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们的眼前,反复闪回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透过这些云屯雾集的信息,我们不难发现——旅游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关键词。

旅游,是指人类离家后发生的文化行为。导致旅游的原因多样,目的亦不尽相同。对旅游者而言,身游或许不由自主,而心游却完全属于自己。唐代诗人白居易说过:“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可见真正的旅游,走的是心路,是放空自我安顿心灵的寻根之行。所以旅游的本质,是人彰显主体性、自由性、文化性、审美性的活动,是一种人实现本真自我的方式。存在主义思想家海德格尔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著名诗句“人,诗意地栖居”来阐释人的本真自我状态。所谓“诗意”,乃是人对身心自由、和谐的领悟与体验。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是天生的“自由者”,而俗务的羁绊、名利的困扰,让栖居的大地生态失衡、人文危机深重,自由本真被深深遮蔽。于是,旅游与人的关系便如李白诗中所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旅游作为一种“在而不在”的行为方式,可以使人处于不受规定的存在状态,进入本真自我的世界,并在此世界中释放自我、回归自性、感受自由、体验自在,从而超越幽暗的沉沦而走向澄明之境。晋人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载名士王子猷雪夜访友戴逵,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却不见戴的典故,正是旅游与人之关系的贴切注脚。但旅游并非生活状态的割裂,而是“在路上”思考和实践生活。宋代苏东坡曾喟叹:“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在旅游中,人们通过与自然、历史照面,进而学会反省,知道敬畏,开始放下,变得从容,逐渐化解生活的困局和生命的困惑,体恤其艰难,了彻其意义,并将它们融入更宏大的时空里。从这个角度说,旅游是人生修行,是精神洗礼,也是生活本身。它与人生道路的选择一样,选择和经历什么样的路,是其核心意义所在。

旅游是依怙文化来实现生命的开放拓展以及人性的去蔽彰显。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认为,人类的世界是在一种“符号”或“象征”的文化活动中得以呈现的,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犹如人性之圆周的各个扇面,共同指向着终极目标——塑造“文化人”。而一部人类旅游史,就是一个不断回归本质、充分发扬文化性的过程。在旅游中感受文化、体验文化,不仅使旅游者作为主体认识了文化对象,也使旅游者作为客体被文化对象所塑造。旅游,是人成为“文化人”的重要途径;文化,是旅游形成并实现其意义的灵魂。所以,旅游不孤立,文化非悬空。回溯人类文明历程,旅游从未间断,文化如影随形。一方面,文化为旅游注入了精神资源;另一方面,旅游为文化创新提供了实现空间。

中国古代旅游中的文化思想

中国自古便拥有极高明的旅游观和卓越的旅行家,亦留下了无数精彩纷呈的旅游事迹。先秦道家的代表庄子,就是一位酷爱旅游的思想者。在他的著作中,我们每每可见其“游于濠梁”“行于山中”,而《逍遥游》《知北游》等更是以游论道的千古名篇。庄子所发出“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焉”的感想,透现了一种向往自然之情感与自然之形神契合的畅神心态,开启了后世山水旅游的兴盛,带动了旅游审美文化和旅游文学艺术的长足进步。也因此,我们才看到陶渊明的“性本爱丘山”,看到李太白的“一生好入名山游”,看到一代代文人墨客吟啸丘壑林泉,聆听空谷足音,赏览烟霞光色,面对自然山水游目骋怀,仰观宇宙,俯察品类,产生不可抑制的创作冲动,写下流芳百世的艺术华翰。而这些不朽的文学艺术作品,又会让无数旅游者在游览这些因文化而成名胜的地方升起强大的感性动力,更深切主动地去感受其中隐含的哲学意蕴和诗化美感,悟解“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生命体验。

历经千年沉淀,道家旅游观已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旅游思维模式:人们在旅游中物我相亲、物我同化,用全部身心去体悟自然律动,领悟如自然一样的生命意义,实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满足。不难看出,中国道家从保存人的生命之光出发,强调通过“游”导入对自然的深思和审美,从而顺应自然、融合自然,体察天地万物规律并获得人生真谛的旅游观,不仅贴近于现代旅游文化的宗旨,更与现代旅游的本意有着惊人的契合。

与道家庄子逍遥出世的旅游观不同,儒家的旅游观秉持着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思想,开创了儒家人本主义的“比德”旅游观。儒家赋予了自然山水道德化、人格化的品质,人们可以通过游览山水而效行山水,从中发掘出合乎社会道德的精神特质,让自己始终保持一种昂扬进取的精神状态和奋发有为的志向追求。在儒家的眼中——水,像智者动而下之,如礼者蹈深不疑,似勇者障防而清,若知命者历险志远而卒成不毁;山,出云道风,从乎天地之间,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极焉,仿若成天地、生群物、宁家国的有德者(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宋代理学家朱熹也是一位心仪山水、流连林溆的鸿儒。他认为,旅游可以为旅游者提供更多即物穷理、格物致知的机会,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所以,要“览山川之形势,观古今兴亡治乱得失之迹,道理方见得周遍”(宋·黎靖德《朱子语类》)。数千年来,儒家的旅游观也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通过旅游涵养心性,感受宇宙生机,进而利物爱物,弘道养正,用全部生命力量直面人生。尤其是文人士大夫的旅游,常常会触景生情,泛起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想起匡世济民的人生抱负。如杜甫登岳阳楼,有“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之诗句;范仲淹登岳阳楼,亦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名言。

美景与心灵和谐共振下的中国人,在壮丽山水中结交朋友,乐生励志,求知悟理,使生命的皈依触手可及,高深的思想鲜活可感。他们用天地的神韵怡情冶性,以自然的灵气晕染笔端,创造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旅游文化。而数千年尚古重文、兴灭继绝的文化意识,也对中国旅游文化的传承发展带来正面影响,使浩如烟海的旅游史料得到良好的保存。在中国文化典籍中,旅游活动的记载早在上古神话时期便已出现。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就曾作舟车旁行天下,尧和舜的一生中足迹也遍布九州大地。《穆天子传》中西周姬满西巡出游的史事,则是我国旅游活动的最早文字记录。秦始皇、汉武帝即位之后,也都曾四方巡游,拜祭名山。先秦两汉学者的游学活动同样名垂青史。如孔子为了恢复西周古制而周游各国,司马迁为撰写《史记》,云游长沙、庐山、绍兴、苏州、曲阜、邹县等地寻访先贤踪迹。汉武帝时期,外交家、探险家和旅游家张骞出使西域达13年之久。从长安出发行程7000多公里,并考察沿途山川地形、风土人情、政治军事,深入了解西域各国,为丝绸之路的畅通作出巨大贡献。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游历山东、山西、河北、河南考察各种水文状况,据此写下四十卷《水经注》。晋代僧人法显,唐代僧人玄奘、义净,西行万里,经西域而至印度,交流文化,宣扬佛法,普度众生。明代的郑和从公元1405年至1433年,率领庞大的船队先后七下西洋,经东南亚、印度洋到达红海和非洲东海岸,航海足迹遍及亚、非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航程达5万多公里,在世界航海史上前无古人。明代医生李时珍、旅行家徐霞客,也是穷毕生精力遍访山川,“暝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清·潘耒《徐霞客游记》序),以性灵游,以躯命游,途穷不忧,行误不悔,成为亘古美谈。至于历代漫游山水的文人学士,留下的旅游作品更是多如繁星。如山水诗派开创者谢灵运,曾走遍江苏、安徽、江西、湖北等地,所到之处均吟诗赋文;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亦在壮游途中写下无数名篇;唐宋八大家的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无一不有大量游记传世,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学遗产和精神财富。事实上,在中国凡名山大川皆有志书,那些不太出名的山水名胜,也往往会因旅游者的游记而传世。先秦的《禹贡》《山海经》、汉代的《史记·大宛列传》、六朝的《水经注》、唐代的《元和郡县志》、宋代的《太平寰宇记》、明清两代的《读史方舆纪要》《方舆胜览》以及无数地方志,均是详细记载旅游文化的重要典籍。另有专门的旅游志如《洛阳伽蓝记》《泰山道里记》《赢涯胜揽》《西洋番国志》;学者的旅行记录如《昌平山水记》《徐霞客游记》;宗教徒的旅行记录如《法显传》《大唐西域记》等,也都严肃记载了中国人的旅游资源、旅游经历以及对旅游本身的认识和体会。

综观中国古代旅游,从贵族到平民,不论王公官民抑或商贾僧道,无不是旅游之主体,无不有旅游之文化,无不留旅游之艺术。及至近现代,旅游成为更加普遍的文化现象。越来越多的人因追慕心中古今中外的文化艺术而走出家门、走出国门,体验留存在现实情境中的精神气息和生命痕迹。比如重新泛舟赤壁赏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站在玉门关眺黄河远上闻羌笛杨柳,立于洞庭湖畔见落霞孤鹜水天一色,盘桓庐山道中观九天银河飞流直下;比如再次翻越雪山穿过草地,登临井冈游览太行,参观红岩瞻仰延安,访谒遵义探拜嘉兴,让原本存在于书本字里行间的景观转化为当下生动的感受。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旅游胜地也因其独特的文化艺术而备受青睐。比如身处沙漠腹地的敦煌,便以美妙绝伦的佛教艺术而闻名遐迩;美丽的哈尔滨、厦门,由于歌曲《太阳岛上》《鼓浪屿之歌》的广泛传唱成为名噪一时的旅游城市;藏于深闺的湘西张家界通过著名画家吴冠中的作品声名鹊起之后,又借助电影《阿凡达》成为热点景观;而那些佛道名山、寺院仙观,亦在武侠小说和电影风靡之后再度闻名天下;至于国外诸如丹麦的哥本哈根、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意大利的维罗纳,则凭着脍炙人口的《小美人鱼》童话,撒尿小童的传说和罗密欧、朱丽叶的爱情悲剧成为广大旅游者心中的向往之地。而威尼斯、洛杉矶、利马、维也纳、平遥等遍布世界的不同城市,更是依仗精彩的双年展、电影节、诗歌节、音乐节、摄影节等文化盛宴与艺术大餐,吸引着不计其数的游客。每当人们登上孔子小天下的泰山,面对曹操东临碣石的沧海,望见零丁洋夜空中的寥落星辰;或者穿过三味书屋后面的百草园,来到孔乙己曾经伫立的柜台前,静看一条条乌篷船穿梭顾盼;又或者徜徉塞纳河畔的枫丹白露,发现莫奈笔下朦胧而炫丽的睡莲,与梦中早已熟识的大师作品照面……种种美好的体验,皆源于深藏心底的文化记忆。正是它们的召唤,让旅游者与伟大先贤在镌刻深厚历史的风景前紧密相连,并在此刻由人及我,于岁月暌隔中寻回自己而心生无限感慨。

旅游与文化融合的时代意义

近年来,旅游受到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2013年,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俄罗斯中国旅游年开幕式的致辞中指出:“旅游是传播文明、交流文化、增进友谊的桥梁,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个重要指标……旅游是修身养性之道,中华民族自古就把旅游和读书结合在一起,崇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2017年,习主席又在四川成都举行的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第22届全体大会的致贺词中再次指出:“旅游是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交流互鉴的重要渠道,是发展经济、增加就业的有效手段,也是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重要产业。”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的文化旅游产业已经成为众多产业融合新业态中最为成熟的融合模式。它以旅游开发为基础,通过引入人文资源,实现文化旅游的创意。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文化产业的突出位置再度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而大力推动文化与旅游的产业融合则无疑是十九大报告精神的深入贯彻。如今,旅游与文化之间的强大关联性和天然耦合性突显无遗,各地旅游景观中的人物、事件、故居、遗迹与历史文化、民族文化、红色文化和创新文化巧妙结合,共同打造着属于民族、属于时代的文化旅游产业。

文化与旅游的融合,也是提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强化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现实路径。因为旅游是一种寻找文化差异的体验过程,当独具魅力的异质文化吸引纷至沓来的游客时,民族便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与文化特征,重新认知自身文化的独特性与稀缺价值——“他者”眼光中的文化于此实现了认同。因此,通过文化差异进入文化认同,将个人情感与民族文化共同体建立起内在关联,能够感受到一种对民族价值的文化认同体验。当个体在这种文化认同体验中获得感悟与升华,便生发出对民族文化差异的珍视与包容,从而构建起对本民族的文化认同。而且,现代商品经济背景下的文化资源,还可以成为一种资本通过旅游转化为更具规模的经济增殖,反过来再保证自身的生长与延续。同时,文化与旅游联姻互动,也能够让民族群众超越对民族传统文化的表层认知,产生开发、保护、传承、利用的自觉。

随着不久前贵州梵净山申遗成功,中国的世界遗产数量已达53处,位居世界第二。而中国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代表作也达到39个项目,其数量更已处于世界之首。这些先辈留下的人文遗产作为旅游景观,代表着中国或中华民族已取得的辉煌文化成就!它们经旅游与文化的联通,将促使旅游者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所属民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的对比中确证中华民族的认同体验——这对扩大文化影响力、增强民族凝聚力、促进和维护国家统一、塑造并传播国家形象以及最终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方面具有积极意义。而如何扩大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影响,树立一个积极友善、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并与他国形成和谐互动的国际关系,正是社会共同关注的焦点。文化旅游产业融合以其独特的优势参与世界民族多元文化竞争,成为支撑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中最值得珍视和重视的精神文化资源。在此,旅游充分发挥了中华文化的凝聚力、吸引力、创造力、整合力、感召力和辐射力,潜移默化地引导来自不同地方的旅游者自觉感受并认同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和社会主流价值观,从而展示出其在国家文化软实力提升、传播和运用过程中的巨大价值。

旅游与文化融合的意义不仅是包容民族与差异,还勾连起过去与未来。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愈发快速的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导致民族生存的集体记忆不断消失。而这些珍贵的集体记忆,恰恰是阐释空间和地方性意义的关键所在,也是中国文化自信、民族复兴、人民幸福的支撑和动力之源。因此,记忆不能只在思想里,而应存在于生活中。旅游,已经被视为民族文化应对全球化冲击而进行本土重建的最有效途径之一。通过旅游,我们可以修补记忆的残缺错讹,寻找失落的文化习惯和文化场域,再度牵系个人记忆和社会环境之间的情感纽带,让乡愁重被唤起,未来真实可见。

毋庸置疑,现代旅游已成为文化认知与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它为不同族群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有效的交往平台,也使不同族群的人们获得了绝佳的交往机遇。而在旅游时发生的体验与欣赏、误解与偏见、理解与交融、合作与发展,则是差异性文化走向融合的必然过程。显然,旅游已是当下促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方式。今年春天,我创作的雕塑《马克思》矗立在德国特里尔市马克思的故乡。现在,这座雕塑已经成为特里尔市的旅游地标,受到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欢迎。一位中国艺术家的作品,能够在西方文化环境中成为旅游地标,某种意义上正体现了旅游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每一种民族文化都可以通过旅游走进世人视野,得到全世界的认同,成为人类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成为共同呼吸、共同发展、共同进步、共享美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组成部分!

(摘自8月6日《人民政协报》。作者为中国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