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回来得有些晚,胃口偏又奇好,泊车后,和家属一起去隔壁的“九毛九”。就它还生意兴隆,只是我喜好的那些主菜没了,点些还剩下不多的菜式。等待上菜的时候,家属的手机响了三次,他每次都看看,不接,最后一个,见我盯着他,直接摁掉了。
我问他:“小三?二奶?”
家属眼珠往上翻,给我好几粒卫生球,然后才落下眼白固定好眼神,把眼仁真诚地对着我:“多大把年纪了?还小三呢!我是看得上人家,可人家也看不上我啊!” 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解释:“周剑秋!”
他知道我讨厌周剑秋,所以尽最大厌倦的情绪秀给我看。
我不动声色,问:“又是什么项目?”
家属轻描淡写地说:“还是教育类的,说是做连锁,品牌支撑,总部给方案设计,关联运作,财务独立。”
我叹气:“你是不是动心了?”
干锅花菜上来了,家属帮我搛一筷子五花肉,它家的五花肉挺地道,连我这种注重体脂率特别在意大卡热量的人,都抵抗不住那咸香酥脆的诱惑,但我没动嘴,瞥眼看家属:“你怎么还在和他联系?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他哪能再交往的?”
家属回道:“其实,那项目我考察过了,还不错,运作是可行的。”上菜的美女戴着透明口罩,又拿来两个冷盘,口齿伶俐地简短介绍着。
我放下筷箸,盯着家属。
我为什么要管他叫“家属”?其实他是我们家的“家长”!结婚这么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全是他打拼攒下我们的家当,儿子也是因为他的赚钱能力才有了出国留学的保障。我是真心敬重他崇拜他,当然,是由开始时丝毫不打折扣的爱,慢慢衍生过来的。在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磨合和妥协中,也渐次有过讨厌,气馁,烦躁,甚至想过放弃,但最后一径走下来,逐渐稳定的好日子,交流的默契,彼此的忍让和宽容,那种以为早已消逝的爱,却又缓缓地涌到身边,弥漫在对他的感情中。他是属于家的,也是属于我的。
我对家属说:“如果第一次和他合作时,他不是那样操作的话,也许我还会信任他,但你扪心自问,你能信得过他吗?这么多年的交集下来,你让我对周剑秋有个可以相信的理由吗?”
家属不作声,而后点点头,大约同意了我的观点。他现在年纪渐大,经过了许多家事、人事和商场的事,经历了小小的成功和一些痛定思痛的失败,大约也不像原来那么跋扈,把一切都当作是二十岁年纪的朝阳,以为今天的一天才刚刚兴起,后面是臆想的光彩夺目的灿烂前景。他现在现实太多了,所以没有那种锋芒毕露的嚣张,反而听得进我的某些建议来。
我说的是实话,这是他不能否认的根基。
这几年来,周剑秋已经和家属见过多少次,谈过多少趟了?每一次都是好项目:教育网站、合办民校、师资网站……现在仍旧是教育,但已经从幼儿开始抓起了,从幼儿的玩乐开始,寓教于乐,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分秒必争。归根到底,还是教育。家属如此信任他,罔顾他首次合作时的财务不清,资金断链时的窘态,陷入贷款恶性循环时的抱头鼠窜,还不是因为他有个老婆是教育界的——那个我们都没再见过的后妻,是周剑秋嘴里的传奇。
但家属更在意的,还是在于相信周剑秋东山再起的能力:有了资源,曾经不可一世的周总,还是会像褚时健史玉柱那样,劫后余生地重振旗鼓,收拾河山待后生?
可我是个女性,这么多年,也经历过家事人事和社会之事,也看过太多周遭的变故。我从周剑秋跌宕的半生中,洞悉的是他的折腾,他折腾着把好日子慢慢过坏的下坠。
我们吃完饭,像每个平常的黄昏一样,开始在家的周围散步。
身边是一队队跑步经过我们的年轻人,美丽的身姿,健壮的腰背,粗细均匀的脚踝,还有散发着荷尔蒙的咄咄逼人的气息。
这条绿道是专为跑步者修葺的。我有时候真不好意思,踱步的缓缓步伐,好像霸占了年轻人雄纠纠气昂昂的跑道一般。但家属不同意,他认为绿道是政府花了我们纳税人的钱来建造的公共设施,是为整座城市的居民服务的,不在意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有享受绿道的权利,根本就不存在那种占有年轻人跑道的自卑之态。
他倒自豪:“我们为他们打下了多少基础啊!”挺自恋的模样。我哈哈大笑,因了他这一说,倒不怯气,理所当然地在全是慢跑快跑的年轻人中轻巧巧地小移碎步。
我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曾为这个社会作出相当大的贡献,现在仍旧还在付出,这个世界当然还是有我们的份。
也有周剑秋的份。他的电话不离不弃地打过来:“……你听我说,这真是个机会,你们旁边那个MALL里面,我调查过了,也有和这个差不多的项目,你可以实地考察一下,真是可行的……机器人启蒙知识培训。现在是什么时代?AI时代,智能机器人时代,未来全是机器操控的时代!你们处在一线城市,一定不要放过这个机会,这是站在风口上的独角兽项目,把握了,就成功了。”
家属听着他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但紧盯着我。我也一直盯着家属,看他的表情,琢磨他接下去的决定。很久,家属挂掉电话,耸耸肩膀,告诉我:“其实早期投资不多,也就十万。”
我冷笑起来:“现在周剑秋连十万的项目也做了吗?还是他巧舌如簧,已经说动了像你这样好多个十万?前段不是说只要投两万就可以做个教育网站的项目入股的,现在看起来还运营得不错,已经又翻了五倍,把融资弄到了一个新的水准了?”
家属没有吭气。我知道他想什么,他们总是一个战壕里待过的人,见证了彼此从穷小子到现如今中产的身份转变,从当年的一无所有,熬到了現在的富裕阶层,这二十多年的时光,能在一起把酒喝过悲伤庆过欢乐的同道中人,即便现在当中的某一个堕落成满嘴谎言一心一意只盯着你皮包里几张钞票的人,你还是相信他的某种执念,会有过去的拼劲和豪情,把空手套白狼的奇迹再显现一番。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作为一个女人,在多年和家属的交道里,把曾经有些岌岌可危的家庭拯救下来,让它拥有现在的轨迹,让孩子在绝无父母战争的和睦家庭里美满地完成他童年少年青年的洗礼,多少和我对家属的某些理解是分不开的。
我不再吭声,慢慢地往回走。
夕阳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下努着力,天边竟然在远处同时悬挂着无精打采的太阳和茁壮升起的月亮,日月同辉的光芒,让散步着的人群兴奋起来,不久,一道彩虹耀眼地挂出来,横亘在远处两栋高楼之间,我随着人群惊呼。一会儿,夜色慢慢浸上来,彩虹渐渐转淡,变成一种颜色的单调的白虹,然后很快消逝,人群就此散去。月色下,还是跑着步挥汗如雨的年轻人,还有不紧不慢漫步着的我们。
2
我认识秦虹虹的时候,她也刚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小名叫哲哲,比我家的帅帅小一个半月。她和我隔着一个区,所以虽然是一个城市长大的,而且年龄相当,但交集几乎扯不上,没有共同的同学或熟人。
她很在意我的好工作:“你们上过大学的,到底不一样,能分到财政局去。”她看着哲哲和小帅在前厅玩耍,流连我们家的简单装修:“你们单位真好,还能分房。这样的单元房,我爸妈想了一辈子,临到退休才排上。”我想她最在乎的还是我的居所,两房两厅的单位宿舍楼,建在市区里,而他们,还只能租住在城中村的民房,厨房是在临窗的房檐下搭建的简易灶台,卫生间是公共厕所,经常在排队状态,她养成了一天只喝两杯水的习惯,因为不想和人撞在厕所里。
她教我做好多菜,甚至不拿自己当初次来访的客人,扯下围裙就裹在自己腰际,一边示范一边告诉我炸鸡腿的做法:“一定要用鸡蛋液腌,裹上玉米淀粉,记住,一定是玉米淀粉,千万不要用成红薯的了,那就不上劲,炸出来口感不好的……用鸡精拌,记住了,千万不要用味精,味精受不了高温,对身体不好的……”我特别佩服她的烹饪才能,想着在同一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和我一样只有一个弟弟的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活经验?
她叹口气,好像要把积怨吐出来,幽幽地深沉地看着我:“人和人不一样,我们家特别重男轻女,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爸妈对我这个女儿根本不上心的,就是后来找工作,也把他们单位顶职的名额给了我弟弟,让我去了街道一个工厂里。唉……”
她没在街道工厂待多久,就和周剑秋结婚了。婚前,周剑秋就是有想法的人,执意要离开分配进去的工厂,宁可不办停薪留职也要自动离职,闯出自己的道路来。秦虹虹笃信她的老公。认识周剑秋,让她开了眼界,在她自小的环境里,周遭其实都是巷子里的小家小户,没什么有文化有学问的人,夏天在摊开的竹床上纳凉的街坊,冬天拱着手在街角偷着太阳温暖而聚众闲扯的邻居,谈的都是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或者邻居的若有似无的风流韵事,那种风流也是下水道一般的肮脏,当不得浪漫二字,粗鄙丑陋的言语从讲述者那里吐出来,男女这事便成了公厕里的勾当,熏人的气味,下作的环境,蝇蝇苟苟的嗡嗡之声。
她太想离开这个环境了。周剑秋正好是她离开的契机:外地人,大学毕业生,不安于现状,最重要的,在周劍秋身上,秦虹虹看到了那种一往无悔努力往前冲的拼劲。
那个年代,这种年轻人是很多的,特别是读了几年书的,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嗅到某种机会,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的家属也是。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可能背景和专业都差不多,外地大学生分来省城,然后都是搞计算机运行的,但在当年,计算机只是个辅助工具,那些熬完四年大学的人,满以为能分在一个操作空间里,用自己的编程来创造一个个奇迹。
蛮不是那么回事。
家属的单位还是国企,下血本配备两台笨拙的长城286,只能录入一些单位的人事数据,家属在统计科和人事科还有财务科来回跑,把计算机当成了计算器来用。他说在单位最无聊的时机,拼命学了王码输入法,只为录入几千职工名单时速度能快一点。两年来,他好像就做了这一件事。
家属和周剑秋离职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只身闯荡江湖,接活儿,和计算机有关联的一切活儿,解码器,破译器,翻译机,能不负他大学四年所学知识的活儿,他都在职外接洽了,小小地开始赚一点钱,也谋着机遇,争取做出自己的成就来。
周剑秋进入另一个领域,他看中了游戏机项目。在街角租一个门脸,让赋闲在家的秦虹虹看店,招徕放学后的那些小孩子们。
秦虹虹说:“真是一段苦日子。”才来半天,我已经和她熟识,知道她的口头禅,而且意会到和前面一样,在每次的唉声叹气中,接下来的悬疑里,揭晓的是她的苦尽甘来。
果真如此:她说,开游戏机店的日子里,她遭受了好多的白眼,有的家长甚至打上门来,让她关掉这害人的玩意儿,很多人指指戳戳地责骂她赚了不义之财。
“其实小孩子,不上街头胡闹打斗,在游戏机上弄点以假乱真的格斗,还是维护了社会安稳的,你说对不对?”她在帮我做一道虎皮青椒,这个菜是唯一不给孩子们的,是我们大人的下饭菜。她一边在灶台上操作,一边详解这道菜的程序,放郫县的豆瓣酱——一定要郫县产的,然后加白砂糖,那种极细的绵白糖是最好的。我感觉她做什么都有讲究,有出处,有理论依据,应该是个细致的人。她又在解释她的小游戏机店:“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但还是比原来的日子好多了,受人家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也不在乎了,我心里真的在想,是啊,有多少孩子把抽烟打架撩女生的工夫,都用在了游戏机上,这难道不算帮着他们父母管教了吗?至少不会是混社会的烂仔吧?”
我是有点喜欢她的,因为她的勤快,也因为她的坦诚。在家属和她的老公合作之前的这样一次聚会,让我了解到她的某些气质,有点小家子气,有点俗,但活色生香。
“现在的日子真是好的。我原来买个菜,还得掂量着家用。我们住的地方前面有个菜市场,口子上就支着一家卖椒盐鸡的摊,好多人买的,每天下午五点不到就卖光了。我只买过一次,太贵了,舍不得吃,都给了哲哲。我后来自己也想买着吃,但看看钱包,就作罢了。那味道馋得让人受不了,我就绕路去菜场尾子那边买菜,躲开那个诱人的味道。我就只想有一天,我能敞开怀吃三顿这种椒盐鸡,撑死都满足了。”她说得我有点不太相信了。什么年代?又不是爸妈那时候的瓜代菜,或者三年自然灾害,或者穷困的七八十年代。现在毕竟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了,一个大城市中心区的女子,怎么可能有这样拮据的生活?
“我们不能和你们比。”她看出了我的疑虑,充满了狐疑的某种猜测,或者略为流露出的一丝不屑。“你们的小帅是他爷爷奶奶无怨无悔带大的。我们家的哲哲,嗯哼,”她表情里的那种苦痛又开始展现,“我爸我妈是坚决不带的,他们说退休了要过舒适的生活,甚至直接讲白了等我弟弟有孩子后,留着点精力给他带的。我公婆从小县城里过来,如果真是农村人就好了,会朴实很多,小县城的,真会算计,毕竟也是有点文化的,自视颇高,好像养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再给带孙子就有点身份跌价了,提出每个月我们得给他们六百块才肯帮着带哲哲。啧啧,你说,我怎么过日子呢?”她偷眼看看厅里正谈得热火朝天的两老公们,在为将来的合作前景谋划着美图,这些真正的鸡毛蒜皮不曾也不会打扰到他们。然而生活里,偏是这种琐事组成了生命的全部,生活的所有内在的意义。
家属说:“看你和小秦谈得还挺热乎的,你们还好相处吧?”
我笑起来:“我们无所谓的,只要你们能合作愉快。她还好,算合得来。”而且,我对家属说,“我们又不会老在一起的。她有她的圈子,我也有我的朋友和同事。”
家属点头:“嗯,那倒是。我们开公司不会影响到你。只是秦虹虹,她是要到新公司来管财务的。”
3
当时家属和周剑秋一起开了家软件公司,或许是某软件品牌的代理公司。因为隔着远,我工作忙,不忙的时候又得带着小帅娱乐或者上学前班,很少过问他们公司的事情,所以并没怎么上心。
大概一个月会聚会一次,小帅和哲哲年龄相仿,玩得来。我们有时候会去野炊,也会去公园。家属不太和我讲他们公司的事情,但是很明显,从秦虹虹的装束和谈吐中,感觉他们应该是赚钱了。那个年代,好像下海的差不多都挣了钱。
秦虹虹把头发剪短,穿素色的套装,小高跟鞋。她小巧的个头挺适合这身打扮,有文化的感觉,不落俗套,甚至眉眼间还有能拿捏主意的老板娘的自信。她还是好为人师,把孩子丢在商场的贝乐园玩耍还是让他们到少年宫的露天大操场上去玩,她一定作主是到封闭的娱乐场里,那种给孩子提供高档器械和成人保护的贝乐园。她说:“你看贝乐园那些孩子的穿着,到底不一样。有教养得多!”她的逻辑还是潜意识里的有钱,有钱就能拥有教养,有钱就能拥有一切。似乎在大概率里,从此中也找不到太大的谬误。
她和我上街,经过街角那些水果摊。摊主们因为违规操作,可能招来了城管的执法。她拉着我在一边饶有兴味地观看。
有些挺识相的,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自己把东西上缴给穿着制服的城管,好像有些还和他们特别熟识了,把摊头放在大卡车上时,仍旧叮嘱城管:“别给我磕坏了,过两天我领回来还得弄营生呢。”
城管好像经历过太多这种场合了,局气得很,大方回应:“知道的,不会给你乱扔乱摔了。也真是的,讲过多少次了,还老这样占道经营,何苦呢?”
但有个有点年纪的女人不乐意,拼着全身的力护着她的水果和摊头。城管说:“你别以为我不敢管你啊,你再妨碍我们,我把你一起逮进去。”那个女人便咆哮起来,声嘶力竭,披头散发,有点装疯卖傻地倒在地头,护着她所有的家什。
秦虹虹说:“她挺厉害的。有两个儿子是小混混,没人敢惹她。”
我问:“你认识她?”
秦虹虹冷笑一声:“前年周剑秋帮她家修好一台电视机,配了许多零件,还换了什么二极管三极管的。问她讨钱,她和她家的那两个混小子,把周剑秋赶出门来,周剑秋和他们评理,她家儿子还把周剑秋给揍了。”
我吃一惊:“这么过分?你没报警啊?”我不知道周剑秋原来还接过私活儿,很像我的家属,在职业之外总想谋点小财,以改善自己的环境,或者好听点说,对得起自己学过的知识,能有用武之处。这些外地的大学生,稍微活络点的,确实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适应这座陌生的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虹虹哼一口气:“報警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因为周剑秋的口音是外地的,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尽找外地人欺侮!”这个确实的,家属因为自己的外地口音,老觉得异乡的飘零和排挤,无根的浮萍。所有小地方来的大学生,不都是为着改变祖迹来到大城市吗?想在此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那些老旧的、盘根错节的大都市,融为一体,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城管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顾女人撒泼,仍旧把违规点清理了。女人护住自己的摊头,四个小伙子上来,连着女人把摊头一端,一起弄进大卡车里。旁观的人惊呼起来,但在威严的制服群前,只能唏嘘。
她悄悄地对我耳语:“我也被人家这样执法过。”简短地又提了开游戏机店的经历,被家长举报,被红眼的邻居举报,一再地关门,一再地去公安局文化局低三下四地交罚金,一再地重启商机,在那些顽劣的、调皮的,甚至逃学的小孩子手里,维持自己日常的生计。
秦虹虹满意地看着带走女人和那些小货车及水果摊的大卡车一溜烟地离去,这才碰碰我,容光焕发地走开。她没有对此议论什么,可能报仇的感觉极好。虽然不是亲手而为,但从她的嘴里,大约城管是世界上最好的壮士。
我从来没问过家属,是否他也经历过这些说起来没啥大不了,但想起来就窝火的事情。作为一个外乡人,作为一个刚毕业的穷学生,在社会上总得经历各种琐事和烦忧。就像我们在工作中,看似好像光鲜的职业,一样有每日里的忿忿不平,一样有被上级骂同级踩下级捉弄的时候,社会不就是这样的吗?生而为人,从小开始,就是那样使劲地往上爬,不知爬到哪里是终点,也不知爬到哪里是自己的方位,但总在坚持着爬,以便能在高处俯瞰后面爬着的人,满意地过完这一生。
秦虹虹对自己的定义是:“我们是一无所有的城市贫民。如果自己再不努力,也不能抱怨别人对你的欺凌了。”
所以,她很努力,努力地开游戏机店,努力地赚钱,努力地工作,不在乎白眼,不在乎别人的谩骂,不在乎父母公婆对她的不管与不顾,她一定向往某种她认为的好日子,站在那上头,可以俯瞰众生。
她笑着说:“风水轮流转。她以为自己多牛啊,地头蛇,卖个水果也经常以次充好,短斤少两的。总还有人管着她。看她嚣张?再强,也不过是个街头卖水果的,卖了多少年还是卖水果的。”秦虹虹得意地扬首看向前方,开游戏机小店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梳着利落的短发,化着淡淡的妆,穿着不落俗套的职业装,套着精致丝袜的脚塞进品牌小高跟鞋里,晚霞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五官其实长得挺精致的,眉眼间甚至有一丝不常见的女子的英气。
她很努力地在公司执行自己的职责,还报名修习财务类的大专班,跟着公司聘请的、那位一月才来两次的老会计偷师学艺,慢慢地,竟然可以独当一面了,不仅仅是报税跑银行整理点现金账,她后来取得了会计证书,做科目账,编报表,甚至成本核算,都能拿下来了。
我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在闪闪发光,额际,眼神,举手,投足。她越来越自信,在职业里,因为慢慢在上升过程中,往太阳的方向攀爬,那种光芒是躲也躲不掉的。
“在单位里还是个科员?”有次她推心置腹地问我。
我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这件事,升职无望,让我灰心丧气,单位里的政治,同事间的倾轧,领导的轻视,都让我觉得在这种看似温吞水般却暗流涌动的环境里,过着得不偿失的日子,浪费生命,也浪费了青春。除了分到那套房子,除了职业名声上的好听,我看不出前景和希望。
周剑秋现在主要跑业务,和人打过多次交道后,这许多的历练让他越发成熟,越发信心满满。他和家属合伙的公司当初选在科技开发园,因为当年地处偏僻,公司稀少,所以租金低廉,还想着以后做大了再考虑搬迁。但机遇就是如此而来,科技园已经热闹异常,成为政府的重点发展和培养地段,并且已经进驻了许多有名的大公司,街上到处都是讲着周剑秋和家属这样在大学里练了四年普通话的标准腔,外地人,外省人,有文凭有知识的人,全都因着机遇而来此搏击,公司的发展相当不错。
周剑秋买了辆车,虽然只是部合资的雪铁龙,但毕竟是辆私家车,周末带孩子去郊外,再也不用挤公交车或赔着笑脸看出租车司机的脸色了。
我心里有点愤愤不平:“你怎么不能买车呢?”
家属沉默好久:“老周是跑业务的。车也是公司需要的。”
我瞪着家属:“公司的钱买的车?你为什么不学个驾照,你也可以开的啊,我们也可以周末和假日用用啊。”
家属不说话,半天才咕噜一句:“我是搞技术的,和老周不一样。”然后他倒怪罪我:“女的掺合进来,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就是赚了点钱的男人的嘴脸吧?原来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大男子主义的话,现在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有金钱做后盾,把一切归罪于我们“女人”身上,而女人,在他们眼里,大约只是烧菜持家管理后代的附属品吧?
“什么叫女的掺合进来?秦虹虹从开始就掺合在这家公司里呢。”我生气地指责他。
家属竟然打断我:“那哪里一样?她是财务啊!”
我氣急败坏地开始思索我的路径,我怎么会被他们看成家庭主妇一样的存在了呢?
4
当时分配进那些好单位的同学,有些单位这几年已经明显不行了,大量地裁员,有的还放出风声,重改重组,去留不定。
我最好的闺蜜离职,去了当时刚刚兴起的保险公司做业务。一个堂堂的女大学生,在经历了结婚生子之后,被这个时代遗弃,只能从零做起,和一帮下岗的员工,每天一早在保险公司楼上的大平台,高喊着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励志口号。
家属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的决定,他不想在这里干了,现在正好南方有个机会,是和他的大学同学合伙做一个新的项目,目前已经有个大单在谈,竟然是和某家声名赫赫的央企合作。
我吃一惊:“那这边的公司怎么办?我和小帅怎么办?”
家属说:“我已经和周剑秋谈妥了,退出公司。你和小帅也和我一起去南方。我们离开这里。这里太闭塞了,还是得要靠关系才能做生意,和南方的环境真不一样。我们去南方,是这辈子的一个机会。”
家属在我们的婚姻后,特别是离开企业自己独立闯荡江湖后,确实有了些收入,给我们家创造了良好的经济环境。人,一旦有钱,就有了领导的制高点,有了运筹帷幄的自信心,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吧,而不再在乎家庭中其他成员的感受。
我没有吭声,想知道这么重大的决定的起因。家属倒如实道来。
周剑秋用公司的营利买下自己的住宅,那辆雪铁龙也是以公司名义的开销却赫然成了他自己的私家车,还有些不清不楚的账务。虽然这两年家属分到的利润也还可观,但因为秦虹虹作为公司财务的背景,有些账目是不好核查的。家属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但一起合作这几年,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而且他出来,总得留点面子让人家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到他。
谈判是以双方的笑里藏刀和互相打太极而拉扯了半年之久。在这期间,家属义无反顾地去了南方,留下这个乱摊子让我收拾。
女人对钱还是专注的,女人对钱还是寸步不让的。家属在这一着上走了步好棋。我恪尽职守地发挥了我的特长,把一切证据囊括在手,等着他们夫妻档的马脚毕露。我把要的数目写在白纸上,黑色的数字表明了我的决心。
周剑秋很不高兴,直言问我:“你根本不知道公司的运作,嫂子,”
我打断他,少来,别和我拉扯亲密的关系,你不给我这个数目,我怎么会是你嫂子?哼哼,我冷笑连连。
家属在南方的百忙之中,偷闲打听我的进展。
我得意洋洋地表功:“他们的账务有问题,如果告到监管部门,周剑秋可是法人,他老婆还是主管财务的,难逃其责。等着看好了。”
家属没有吭气。我继续在电话里说:“我还查到了周剑秋在外花天酒地的证据,秦虹虹还蒙在骨子里呢。真的,跑业务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陪客户喝酒吃大餐,还买这种花单。自己真也不干净。”
家属马上卡住我的话:“你别乱来,老周他,也是为着公司的发展。何必把两口子离间了?还有哲哲呢!”
我也来气了:“他不仁,我不义。我就搞不懂了,你为什么还护着他啊?都抹脸成这样了,你还向着他?你是不是也有把柄在他手上?嗯?也吃过花酒?”
家属那边沉默着,半天才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我的音调高起来:“我是怎么样的?你看看你和他合伙后,他倒是越来越潇洒,车开着,房住着,周总周总地被人叫着,眼睛是往上翻着看人的,当年他的那副龟孙子相呢?”
家属说:“你就是不服气,我们的起点比他们的高,然而现在,他们掌控着公司和金钱,倾轧着我们,你受不了那种反转,对吧?”
我不想说话,我如鲠在喉。我确实见不得秦虹虹和周剑秋的嘴脸,那个曾经和我哀叹着生活百般艰难的小怨妇呢?那个连吃顿椒盐鸡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梦想的贫家之女呢?那个仰慕我的工作单位,折服我的文化水平,充满热烈的巴结的顺眉俯低的高中生呢?
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
我想到那次和秦虹虹在路边看到被城管逮进去的卖水果的妇人,秦虹虹春风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阶层的反转在秦虹虹的努力下实现了。然而我,也受不了我和她的反转。
末了,家属叹一口气:“运营一家公司不容易,我们当年也差点要关门的,还不是你鼓励我,我激励你,这样开下去的。老周挺吃苦的,当年为了省公交费,两三站的路程,都是用脚来走的。赖在客户门厅里,嬉皮笑脸地讨好那些冷着脸的前台,才有了今天的规模。你也不用太为难他们了。”
在家属的正人君子面前,我完全成了利欲熏心的小人。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他的能力把我的所有都看成是依附,他在南方的公司已经运营得不错,南方的投资环境和政府的帮协,以及全城的外地人的异乡之情的认同,让他觉得了某种高尚道德的施予——还是因为有金钱作后盾,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心里觉得被低估了的某种不甘,被整个社会压抑的金钱至上的苟延残喘。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为了钱财能大刀阔斧行事的人,毫不在意任何底线——对方呢?他的底线在哪里?从这种对等的比较中,自感受害人的我,反倒有了实足的底气。
好在,没有太多的纠缠,周剑秋和秦虹虹让步了,给了我写下的数字的全部金额。
秦虹虹在转款给我的时候,在她的办公室里,还是诚恳地对我说:“生意不在情义在,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隔壁的办公室里,我的那个已经开始开展保险业务的闺蜜正在主攻周剑秋。她长得挺艳丽,稍事打扮,颇有风情。我和周剑秋两口子的这段交涉里,她是我的倾听者和出谋划策人。等我说起周剑秋在女人方面的不检点,我那亲爱的闺蜜,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背景还是中级知识分子的、曾经的物资局机关女科员,竟然眼睛一亮,决计出马,用她自信的女色攻下这座小金矿:周剑秋家的保险,周剑秋公司里所有职员的个人保险,周剑秋客户的个人保险……如果用她的美人计把周剑秋搞定,她的保险业务将会是旗开得胜的一面标杆,可以成为整个行业的模范。
我真诚地对秦虹虹说:“谢谢你,我们好聚好散。”
我冷笑着把我的闺蜜从周剑秋的办公室里拽出来,我手里握着的卡多了好几个零的数额,我闺蜜的脸上洋溢着已经势在必得的自信之情。我们携手走在科技园大街上,那里人来人往,声嚣世尘,每个人的面目几乎都是一样的,感觉掌握了商机,好多大面额的钞票等着自己俯首而拾。
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抬头看过天空,在那天空还没彻底污染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曾经心怀理想的两个女子,错过了,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样的蓝天和白云。
5
我牛哄哄地和秦虹虹分手的时候,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她,然而,世事难料,我终还是有事要求助于她。
南方的一切都还顺利:家属的新公司正常运转,我入职在一家证券公司做财富研究助理,小帅转入公立小学,和同学们很快相处融洽。
有点麻烦的是我在老家的房子,租出去后,换了几家租户,现在一个有点名气的大公司选中了我那套房子做他们的办公代理点。租金优渥,而且因为是办公用途,对房子的维护要比居住户好太多。我心动于此。唯一的条件只是,他们需要我开某种公司发票来偿付租金。
我在老家认识能开得了这种发票的,除了秦虹虹,没有旁人了。几次三番犹疑后,我“屈尊”打电话给她。
她心情颇好,听完我的意思,满口答应。在我满足兴奋之余,和我还拉了下家常。周剑秋的公司运转不错,哲哲的成绩就是有点不太好,老家的孩子竞争太强,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已经安排上各种培训班,周六周日都不得喘息。
我听到她在电话中真诚的家乡话,熟悉,亲切,觉得自己曾经的小题大做和为人的渺小,但并不至于致歉——那场股权的转让交易,是名正言顺的,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他们付出了他们该付出的。我甚至在挂了电话后还深思一会儿,觉得秦虹虹对我的要求满口应承,多半是她觉得对我有愧疚之情。
也许这是老话,信任有如一条线,如果扯断了,即使接起来,也多了一个结。我在请求秦虹虹帮助后越发理所当然,每三个月一次这种电话,让她代为开发票的要求,让我们之间的友情好像若即若离地延续着。
有一趟,我回老家,專程到她那里,请她吃饭。她过来接我,自己开着辆小奥迪,带我去老家最豪华的国际广场楼上吃日本菜。
她对前台讲话的得心应手和不卑不亢,预订位置的确认,让我感觉她早已是此处的常客。她还是穿套装,剪短发,很热的夏季,仍旧穿小高跟的漆皮鞋,一双匀称的小腿套着透明的丝袜。一身都能透露出她的讲究和细致来。
她对我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非常感兴趣,认真地听我讲的每一句话,让我都警惕起来,斟词酌句般地酝酿一番。末了,她感叹道:“还是你们好,你们总能过不一样的日子,见识的世面也比我们开阔得多。”
我笑道:“哪里,老周不是也干得不错?听说你们在科技园还买了写字楼?”
写字楼的事,是有次电话交流时她透露给我的,听说有三百平方米,在新竖起的星火大楼的二十八层,整个东面都是他们的属地。
她高兴起来,眉眼间立马有成功者的那种喜悦,口气里遮挡不住地炫耀:“真还不错,算是个机会,被我们拿到了。那边是发展趋势,越来越多的科技公司。下次你来,我带你去看看,还在装修中。我们现在选方案,有十家装修公司在竞标,谁最省钱,谁的设计最得我们心,就会让他们做。”
我笑起来:“你们还真是大手笔,现在都已经有项目给人家招标了。真是气魄蛮大的。”
她也笑:“慢慢发展吧,也就那样。”
后来免不了俗,我们仍旧谈孩子,谈教育,她还是会提点婆婆妈妈的事,诸如弟弟的换房让她赞助,父母的旅游让她掏钱,更别提公婆了,要把他们的心血榨干一般,三天两头来要钱。
一提起这些琐事,她又恢复到原来那个蹙眉颔首的小媳妇样,委屈,抱怨,无处诉苦的憋闷。我忙转了话题:“哲哲在哪里培训?我还给他带了套衣服呢。”
她又叹口气:“贪玩,根本不用心。给他走关系进了市一中,老师三天两头地找我,说如果再不行的话,干脆退学不用来了。现在已经把他调到最后一排,越发不上心了。我该怎么办啊?”她苦起脸来,嘴角向下撇,心事重重地,两眼无神地张望着某一处,“有时候我想,也许是自己的报应,谁让我当初开游戏机房来着!现在的哲哲,每天就往小电脑室跑,那些黑网吧管理不严,根本不查身份证,就让学生们打联机游戏。”
我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她。正好这时候,我那个闺蜜打电话来了,说她也在附近,过来见见我。我答应了,想着秦虹虹也认识她,也不算陌生人。
秦虹虹的脸色顿时大变:“你那朋友?做保险的那个?”
我点头,心想做保险的也不至于被歧视成这样,愿意买就买,不乐意就打断她,人家的职业也不好干涉的。
秦虹虹愤怒起来:“我不要见她,她不是个好东西!”
她招来服务员,动作迅速地埋单。我尴尬的同时,只能诧异地问:“怎么这样评价我朋友?怎么招惹你了?”
秦虹虹停下激烈的动作,把她的LV包丢在桌面上,她神情严肃地告诫我:“你让你那个朋友千万别见你老公,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给她一个千言万语的机会。她站起来,执意要离去,俯视着我:“周剑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直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当初真没看出来,他哄女人很有一手,我也不怕你笑话,他有太多事情,多得我都懒得计较了。你朋友,竟然和他弄上了,你说我怎么可能再和你朋友同处一张桌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周剑秋在女人上面的事情,那年我和他们分割股权的时候,就被我捕捉到了,当时还觉得挺隐秘的,以为只是偶或在风月场所为之,现在看来,他越发变本加厉了,竟然和我闺蜜也有过一段?我不太相信这件事,但有件事情在周剑秋那里倒是确认了,真是男人有钱就变坏。
秦虹虹虎视眈眈地对着我:“你不用担心我。我不在乎。我手里握着财权,任他怎么花天酒地,这个家,还有哲哲的将来,我总是要顾的。”她拿着她满是logo的LV大包,转身离去,临了,努几下嘴唇,终于给我她的忠告:“把钱看好!这是妹妹我对你的肺腑之言。”
闺蜜在我的惊魂甫定中款款而至。她穿了身廉价的花裙,背着款开了线的小包,曾经那个明媚的女人,在生意竞争激烈的舞台上败下阵来,只剩下风情翩翩而立。我笑嘻嘻地琢磨着她,这个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的闺蜜,当年我们在宿舍里一起拥枕而寝,谈的全都是李斯特、荣格还有塞尚,哪里想到如今现实的生活中,除了印着毛爷爷的百元大钞,还有就是红本的房产证能让我们激动了。
“怎么可能?”闺蜜轻巧地摇着头,断然否绝我对她的戏谑的追问。“你们那么熟,我有那个心,他也没那个胆啊。”
我单刀直入:“他买了你的保险没有?任何保险?”
闺蜜冷笑一声:“没有,任何小保险都没有。”停顿一下,“要真买了,睡睡也无所谓吧。一个乡下来的暴发户,真真地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她招了下手,让服务员上杯白水,这家唯一不要钱的饮料。她优雅地喝着透明光洁的饮料,给我一个回味到午夜的微笑。
她曾经处于这座城市的中层,父母都是退休干部,到了分配的好单位,以为一辈子可以从从容容地过父母那样无风无浪的一生。然而,我们赶上了这个时代,顺者昌,逆者亡,有多少不甘写在曾经以为是这座城市的当仁不让的主人的脸上。他们落下了,跟不上,没有得到攀爬上那列高速行进的火车的机会。但是,有些不屑还是在骨子里的,有些不服输还是沉在血液里的。那就是,轻蔑,和一种玩世不恭的堕落,甚至连曾以为固守的某种道德感都不值一提。
6
和秦虹虹恢复联系后,我们又像原来一样,经常隔几天聊聊彼此的生活。她的电话总在周六的傍晚响起,因为我告诉她只有那个时间段,是我最空闲的时光,她小心翼翼地遵守着我似乎漫不经意的提醒,想到此,我甚或有点感动。
周剑秋的生意应该越来越好,有往大往外扩充的势头。她的言语里,有对自己夫婿的崇拜,对自己当初选择的得意。
“你们有文化的人总是机会多些。我最近老在读书,那些讲中国企业家发展史的综合类书籍,也有讲企业家自己打拼的个人奋斗史。有文化的最终还是能过得好一些,因为都有判断力,而且,能快速适应各个方向的转变,脑筋要灵活得多。對时事的把握,对科技前沿的嗅觉灵敏度,都是优质的。”她还是非常喜欢说话,可能从她读的那些财经类励志类名人传记类的书籍里捕捉到的词汇,组成了自己的话语体系,在隔着上千公里的那端,侃侃而谈,淡淡炫耀着自己现在的处境。
那套写字楼已经入伙,装修得挺漂亮,她在朝南的尽头处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现在她的财务能力还不错,除了有些复杂的账务担心自己出错,公司仍旧请了个专业会计一月来核查一次,她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通过财务软件能慢慢地做出报表来。她很喜欢讲述她在职业以外进修的那些学习班里的情况,有些导师是国际经济问题的大咖啊,兜售的时髦的学术观点啊。她甚至还报名学习英文,订购了一份《CHINA DAILY》,和我聊天时,或多或少地在语句里夹杂着半通不通的英文单词。我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能感受到她在这个时代里希望自己进步,或者至少让自己不落伍的某些努力。
她有时候也会聊聊家常,比方我家属最近的工作进展啊,还有每晚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有没有参与到他公司的运作中?
我坦诚地回复她,男人一旦有工作的借口,很少回家早的,也不怎么管孩子,只是南方的商业气氛比内地稍好些,虽然不怎么被人强灌着喝白酒,但饭局和茶会总是少不了的。我从不过问他公司的运行情况,最主要的是,我不懂他的那个行业,另外就是,我自己的工作也特别忙。我心下里没给她说的是,再怎么是南方,大公司里的政治环境总是一如既往,你绕不开那些办公室里的斗争的。但我不想给秦虹虹详述这些,我觉得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这种环境里工作过的人,我就是讲了,她也未必能明白,更别提给我出谋划策了。
她认真地在那边听,很久,谨慎地,知心地,给我建议:“他公司的账务,你还是要清楚的好。”顿一顿,她老生常谈地说:“你一定要掌控你们家的财务,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挂电话之前,她又叮嘱一句:“老话讲得都是对的,男人有钱就变坏!”
周剑秋还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男女之事。不知是逢场作戏,还是自己在声色场所缺乏免疫力。有时候,他的那些花边之事好像就是生理本能一样,已经司空见惯地不太在意。我不知道这种事对秦虹虹的伤害有多大?聽她的口吻,好像也习惯了这种所谓生意场所的行为,而且,努力地给所有知道周剑秋对婚姻不忠之事的知情者,灌输着她的理论:生意场上,就像必须陪酒和打点关键人物一样,这都是免不了的过程和经历。
对夫婿的帮衬,是她说服自己的一种解脱:“他那么忙,为这个家,为哲哲,为我,也就是当玩乐一般的,何必和他较真呢?男人压力那么大——”
我不好吭气,她却对我紧追不放:“你的老公也许也有那些事,只是你蒙在骨子里,不知道罢了,男人都一个样……”
我这下按捺不住,义正辞严地打断她:“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也没对他怀疑过。至少在我这里,我没看到他这方面的任何蛛丝马迹。所以,请你,不要以你的人生经历来揣度我的。如果真有这种事,婚姻是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的。”
她停了半晌,方才幽怨地说:“你到底是读了太多书的,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现实没有那么美好,社会也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正色告诉她:“不要和我谈这些。我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你不一样。”
她性格很好,再不和我提我老公有可能在外寻花问柳,像她的周剑秋一样,她打住了证明我的生活和她一样的决断,又开始转入另一个话题,谈她对哲哲的教育。
教育不太成功。哲哲放任得太久,在叛逆期,有点管不住了。
好容易找了各种关系,打点好多财力进的重点中学,哲哲却只能被编排到编外班,饶是这样,班主任老师还是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请家长,口气严厉地指责孩子的不可控。
不按时完成作业,不参加集体活动,甚至有一次,连期中考试都有两门空缺着不去参加。老师虎着脸说秦虹虹:“我们虽然不是重点班,但还是要参加学校的考核的。如果分数这么低,拉全班的平均分,我还是劝你们让他回去好了。”
秦虹虹着急上火,巴结着老师,低三下四地一次又一次地打点老师,送礼物,送购物卡,甚至送现金。老师没有拒绝过,态度好两天,把哲哲安排到前三排,过不久,又弄到最后排,仍旧虎视眈眈地对着秦虹虹,劝退。
因为哲哲对别的同学的干扰,也因为哲哲完全油盐不进的脑袋瓜儿,老师的结论是,已经处于管不了的状态了。
秦虹虹有次给我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诉说着对哲哲的学业和未来前景的极度忧虑。她甚至再不顾脸面,告诉我哲哲不光拿她的钱,还偷她请过来辅导哲哲学习的家教的钱。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你不给他零花钱吗?他要钱又去干什么呢?”
秦虹虹痛苦地说:“可能是去网吧打联机游戏了。还有,他现在和一帮社会上的坏孩子混,抽烟,泡吧,什么都来。”
这完全失控的状态是怎么形成的?“你不是一直管着孩子吗?怎么弄成这个境地了?周剑秋呢?男孩子这个时候最需要父亲的指导了。”
秦虹虹结结巴巴地说:“我得忙公司的事情,我还在外面上着学,给自己充电呢。可能耽误他了。”
我气急败坏地训她:“你还充啥电啊?你现在要管好孩子要紧吧!”
秦虹虹忧愁地说:“我不充电的话,哪里跟得上这个时代?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两点一线的,我不是与这个社会脱节了吗?周剑秋不就是看不上我啥都不懂呢!”
我叹气道:“能与这个社会怎么脱节啊?大家不都是在混生活嘛。你还是让周剑秋和哲哲谈谈,男孩子处于这种叛逆期,应该能和父亲好好地恳谈了。”
秦虹虹停了半天,终于说:“他们父子俩,早就完全不讲话了。”
7
后来几年,她几乎和我断了联系。为了续租约的发票,我托闺蜜找她,闺蜜说秦虹虹已经没在公司上班,另一个财务接待的她,年纪比我们应该略大些,打扮得比较严肃,头发整齐地束于脑后,一丝不苟的条理清楚,但还算客气,知道我的要求,很顺利地给我开了发票。我主动打电话想谢谢秦虹虹,但她一直没有接听过我的手机。
每年,我带着孩子,会回一次老家,和曾经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见面,大家都过得挺顺当的,特别是女同学,日子好像一天比一天好,升职了,换房了,点菜的时候开始以清淡口味和素食为主,现在的主题已经换到健身养生,好像一夜之间,整个中国,开始以慢跑和瑜伽为最时尚的主题。
这中间,我约过一次秦虹虹,她好像不太愿意,但口气冷漠地拒绝后,过了两个小时,她还是回拨了我电话,小心翼翼地抱歉后,让我有空去她那里。
她人瘦了很多,仍旧爱穿正装,一双精致的小高跟鞋,还是短发,梢尾也是精心修饰过的,化淡妆,但没什么光彩,那种被抽干了水分的干瘪,无精打采的劲头,口红是她脸上最夺目的色泽,好像是口洞,一张一阖间,会让看的人有些毛骨悚然,惊惧里面会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吐露出来。
“没给你说过吗?我已经离了婚。”她淡淡地告诉我。
我大吃一惊,嘴巴大概也张了个洞,好像要接洽她吐露给我的这块秘密。
“周剑秋是改不了性子的,后来又和公司里的一个女销售好上了。还是个名牌大学毕業的,说不定你见过,还是我招进来的。”秦虹虹淡淡地说,我坚决地摇着头,表示绝无可能认识这个人物。
“其实长得挺普通的,每天穿件白衬衣,她的白衬衣可真多啊。开始我没注意,以为都是同一件,后来才发现,各式各样的,棉的,丝的,麻的,短袖的,长袖的,收腰的,直筒的。下面总是一件素色的长裙子,橄榄绿的,宝石蓝的,玫瑰红的,还有烟灰色的。”我惊讶于秦虹虹对颜色的形容,忘记她在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暴怒,侃侃而谈取代她位置的情敌。
“本来我也挺喜欢她的,业务上手快,又好学,而且也是从邻省小县城出来的,好像家里还有人务农,以为她的朴实和她的衣着一样。其实人的外表也是有心机的,真的和她的外表一样,让人察觉不出的那种心机。
“哲哲最先发现了爸爸的秘密,不想让我知道,也许觉得我是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因为对他爸爸惯常的纵容,可能是低到骨子里的自卑,让哲哲也觉得我的不可救药。他没选择告诉我,只选择再不搭理他父亲,反抗他父亲,对着他父亲干一切事情,他逃学,抽烟,交烂仔,在社会上结帮拉派,俨然变得无可救药,只是唯一的,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我和他父亲。我急得到处找他,求他,为了妈妈,总得体面地活着,总得让父母为你骄傲地活着,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么早就滑向了社会,完全无可救药地反叛着我们。
“女孩子倒最先向我摊牌。现在的女孩子,你不知道得有多不要脸!那么干净的面庞上,那么胶原蛋白满满的脸蛋,她竟然说我和周剑秋早就没了爱情,让我尽早结束这段婚姻,不要互相束缚了彼此,连孩子也跟着带累了。
“这一次,我是真死了心。如果能让哲哲变好,这段婚姻也没什么维持的意义。”她静静地说着,偶或苦笑一下。
我问:“哲哲是这个意思?他竟然希望你们离婚?”
秦虹虹严肃地点头:“是的,他说不想看着我们每天打闹,他已经厌倦了这个家。而且,他希望,我能和老张过下去,他觉得老张比他的亲生父亲要好得多。”我诧异地听着那个“老张”被带出来,这段婚姻的复杂比我料想的还要浓烈得多。
她不好意思地嗫噜了,半天,脸盘有点微红:“老张是我在进修管理学时认识的一个男人,人不错,是个老警察,可能他的职业让哲哲有些崇拜,而且他说服哲哲的方式让哲哲易于接受,我提出了离婚,马上嫁给了老张。”
我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卸下包袱。她盯着我,“怎么啦?”
我连忙打岔,转移了使我情绪变化的话题。
她气咻咻地解释:“我至少让周剑秋看到,我不是没人要的,我还不是可以过得挺好的?!人家是警察,是公务员,退休后的福利也好得很,不比他差到哪里去的。他还不是得拼着命地打拼,现在和以往不一样,生意越来越难做,到老了,还得担心自己的社保和福利,还有医疗,不是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恭喜她:“反正房子也归你了,又得了好多的补偿金,周剑秋也算对得住哲哲,给你的钱还不是为了将来哲哲有更好的教育基金?你现在就静下心来,把哲哲管好,他不是听那个警察的话吗?把他往好了带。”
她嘴角牵一下,努力给我做出笑脸来。我没办法再安慰她,只能分手告辞了。临走,她牵强地对我笑笑:“到现在,你还是哪里都比我强啊!”我一惊,回头看她。那天夜色不太好,街灯的光亮也暗沉沉的,她始终没再转身,走到街角,我看到她的车灯闪了闪,她走进黑咕隆咚的座驾里,发动起车子。我也转身,还没等她离去,就走掉了。
我从此再没见过她。
两年后,周剑秋把他的那个小女朋友带到我们这座城市来。好几年没见,周剑秋依然还是那个做业务的模样,爱讲话,爱顺着人,在商机一现的时候,眼睛露出贼亮贼亮的光芒。
那天不只我们,还有些家属帮他介绍的有商机的潜在客户,我们一起去吃了趟烧烤,女孩子还不错,很勤快,又会讲话,举手投足间,在巴结和依顺人的同时,还是有股自力更生的英气。
但我没办法喜欢她,我也没办法和周剑秋嘻嘻哈哈,我总得为秦虹虹和我的友情负责,总得表露我对这桩木已成舟的事情的不满。
周剑秋叫了好多啤酒,女孩子挺能喝的,陪着那些男人,也顺带照顾着我。我不动声色,咬着嘴唇。点菜的时候,周剑秋调笑地点了“牛鞭”,还插科打诨地说着我家属:“吃点这个吧,总得补一补,嫂子也会高兴些。”
我终于得到了契机,“啪”地立起来,甩手直冲冲地走掉,让一桌子的饮食男女,一桌子的无廉耻的成年人,惊诧于我的勃然大怒。
女孩子追上来:“嫂子,你别生气,他们玩笑惯了的。”
我不理她,直通通地走到车边,开了车门,我看到她一脸无辜,好像不知道做错了事的窘迫,她还在唠叨:“嫂子,我们是客啊,千里迢迢地过来,你给个面子不行吗?”我终于咆哮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都是些臭流氓,烂瘪三!什么话都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吗?所以什么事都能在大太阳底下干的吗?还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真不要脸!”我气咻咻地发车,把那个女孩子甩到寂寞冷僻孤独的异乡的大街上。
我其实不是为了帮着秦虹虹报所谓的仇怨,我只是想证实我自己的道德观和世界观,有些观念是永远没办法改变的,不会因为世人的改变而改变了自己的内心坚守,我只是提醒自己我要坚持,尽管举步维艰,我也不想败给他们。
所以对那天我和秦虹虹见面时的长吁一口浊气,我是有多么的羞愧。因为她的先再婚,而把周剑秋的一切不负责任削弱为对自身的羞愧。我难道不曾经暗地里也和周剑秋是合谋或者共谋,把一切社会变革和进步中所带来的渣滓,说服成了理所当然?我很后悔自己对秦虹虹的态度。我很想哪天找机会和她解释一下,我很想告诉她她的选择是对的,尽管嫁给老张不一定过得多好,但离开周剑秋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再为曾经的委曲求全而在将来懊悔一生。
我不知道我竟然再也没办法和秦虹虹说这些话了。
8
在南方,在这簇新的城市,这么些年下来,我结交了更多谈得来的朋友。偶或也和老家的朋友发个短信聊个电话什么的,慢慢地感觉,有些感情就多少变淡了。我还是会以原来的眼光看那个人,但那个人没在原地等着我看他(她),他们与时俱进地过得活色生香。而我,是不是在他们的眼里同样也是如此?
夏天快到的时候,周剑秋说要过南边来,带上哲哲,想约家属和小帅一起,去香港的迪士尼来趟亲子游。
家属接电话时哈哈大笑:“还亲子游呢?他们都多大了,哪里想玩那种地方?都要上大学的人了。”
周剑秋带着哲哲过来。
哲哲长高了,也黑了,不像小时候爱说话,戴着副眼镜,在T恤和牛仔裤的紧密包裹下,裸露出来的有限的肉体上,看不出当时秦虹虹讲他有跆拳道一级红黑带的水准,而且,甚至一点愚顽之劣的个性都没有显露。他很有礼貌,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大门牙的嘴,还让他多少显得有些纯真。
我的小帅也长高了,还有点小胡须,零星地有些青春痘,也戴眼镜,讲话比哲哲大方些。可能因为是主人的原因,对哲哲礼遇有加。
我们提起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情境,两个人都表示不太记得,但一说到游戏,就热络起来,因为玩的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门类,很快就在小帅的房里,像友好过多少年的至爱亲朋一般,无拘无束地在互联网上冲浪遨游。
周剑秋和儿子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好,这么几年,孩子长大了,估计也能理解父母的抉择。我不大想提秦虹虹,确实挺尴尬的。
周剑秋自己说:“我又生了个小子,才过两岁。这几年忙着带他去了,哲哲眼看是考不上正规大学的,我能给他的,只有让他出国留学。先修英文,看能得到哪所大学的offer再说吧。”
我们也在谋划小帅出国留学的征途上,打探,研究,比较,我甚至一度还成了小帅同学的爸妈们参考出国留学的专家级家长。
我忠言郑告周剑秋:“你还是让他在国内先把英文的级考过吧,不管是雅思还是托福,这样申请后,offer要容易得多。不然,把不太懂英文的男孩子弄出去,光是英语培训,你得在国外要多花好多钱的。”
周剑秋说:“我现在没精力管哲哲了。我现在的那个妻,是个搞教育的,和哲哲谈得来,不像先前那个,哲哲铁定那个剥夺了他家庭美满父母和谐的幸福权。哲哲听现在这个小妈的,知道自己在國内是如何都考不上大学的,最多凭我的关系,上个职业学校。所以,我们想让他还是走海外教育这步,我知道花钱多,也是对不住这个孩子了,在他的成长期根本没怎么管过他。就在他的教育上,花销上一笔吧。”
我有点惊讶,心里掂量一番,觉得周剑秋和他现在的妻子很无耻。周剑秋是不消说了,真不知他什么能耐,还能又换个女朋友,找到现在的老婆?据说岳父母是教育系统的,有个妻弟也是省教育厅的,那个后妻是某所中专的老师。这种背景,当然比原来的小女朋友要高了许多,还比秦虹虹也高了许多。
“我是没办法。前面那个,太有心计了,现在把我公司的一大半客户都拿走了,那是个人精。现在这个,我就图舒服,图安稳。嫁给我的时候,她也算是大龄女青年了,好不容易怀上孩子,那怎么也得明媒正娶过来的。”周剑秋讲这些的时候,一点波澜都没有,像谈一桩普通的生意一般。
家属有点羡慕地说:“你真有劲头,还能再生个儿子!看来,一个没把你磨住,还能再来一个,年纪大了,总算知道父亲的滋味。”
周剑秋说:“我其实挺累的。和秦虹虹那个大战!你是没见过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好像要把我送到监狱里一般,搜集各种资料来整我。我是真累了。碰到后来那个小女朋友,还是一个德性,除了钻营我的钱,我的客户资源,真没把我当个事。我就想找个过日子的,好好地过下辈子。”
我对周剑秋本来仅存的一点好感,因为特意带哲哲过来进行的这场亲子游,让我对他从前的厌恶消逝了一半。现在,看着他歪在我家的沙发上,闲情逸致地讲述他的这半生,我对他的错觉慢慢远离,又回到现实中对他的深恶痛绝,这个拈花惹草,毫无道德感,粗鄙的,曾经受过那么多年高等教育的,县城里淳朴的青年,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
他捋捋自己已经有点谢顶的头发,哀叹一声:“压力山大!”
我起身离开,听到他和家属还在厅里热烈地闲聊。有个项目可以发财的呢,他是有资源的,投进去绝对没有错,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也是了解我的个性的,能吃苦,能死皮赖脸,还有背景,你说,这种钱我能赚不上吗?
我冷笑着把周剑秋的话语丢在慢慢升腾起来的冷气中。
“哲哲怎么样?”周剑秋从香港直接坐飞机回了老家,我问出去了四天三夜的小帅,有些人,你只能在接触中得知他的品性,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因为哲哲的顽劣在我心中多少留下过阴影,这可是他妈妈亲口告知我的。
“还好吧,比我能花钱。”小帅说。在迪士尼的饮料卖得超贵,哲哲提出喝水,小帅打听了价格,硬是想忍住,外面只是园里三分之一的钱都不到。哲哲不吭气,自己花了钱包里的港钞,买了瓶可乐,也大方地给了小帅一瓶。
我笑小帅,毕竟是地主,怎么能让客人掏腰包的?旁敲侧击地打听,哲哲有和你谈过他的理想吗?他有女朋友吗?有不良习惯吗?比方抽烟么?爱讲粗口吗?
小帅摇头:“香港可没啥好玩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只是陪着老爸们瞎晃荡。到了晚上,挺累的,我和爸睡一屋,他和他爸在一屋,基本没怎么和哲哲讲过什么。所以,老妈,你想打听他的事,从我这里真打听不着的。”
我有被看破了的不好意思,摸摸小帅的脑袋,他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比我高半个头,思想却比我想得要深邃得多。
“他其实挺可怜的,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就像个孤儿。”小帅盯着他的电脑屏,里面有厮杀声传过来。“他亲妈死了,弄了个后妈来管他,看着好像挺为他考虑的,其实就想撵他走,不想让他破坏他们家的安宁。他在家里是个陌生人。他爸,啥都知道,但也没辙。”小帅轻巧地说。
他亲妈死了?秦虹虹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周剑秋怎么不吐露一点儿口风?一个和你过了半辈子的人,从你一无所有到你花团锦簇,到你背信弃义,一起生下和抚养这么大的一个半大小子,竟然能不吭一声,像吹出的烟雾一样,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的死亡,竟然不在乎地灰飞烟灭般的不值一提?
9
后来的两年,家属总接到老家那边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声称因为周剑秋卷入了借贷关系,在资料中查阅第一联系人,就是家属的大名和现在的手机号。
家属非常气恼,开始还问周剑秋卷入了什么借贷关系?对方也不是特别含糊,一般直言是贷了多少数额的款项,到期却无法偿还,所以保证人必须负连带责任。家属这时就怒火中烧,对着手机那边陌生的对象嚷:“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借你们的钱,还不了,与我什么相干?他想写什么联系人就写谁,我能怎么办?”
对方沉着地点明:“他的公司里,你是共同股东,有股权人应尽的义务。”
这下我也被惹火了,在旁边气势汹汹地掺合:“什么叫共同股东?我们早不是股东了,多少年前就退出公司了,怎么还在找我们?”旁敲侧击地数落家属:“好事没想过你,现在不知怎么惹上了高利贷,拿你当垫背的了?”
家属在一边不吭气。
这几年,家属有些嚣张,男人钱挣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牛哄哄,好像这个世界真是他们徒手拼搏出来的,好像他潇洒地给妻儿那些挣来的银两,是他们一个人单打独斗得来的。我看过他的膨胀,心不在焉的敷衍,得意洋洋的自恋,无精打采的轻视,我不想落到秦虹虹那一步,我得把他的自我得意和对家庭的毁灭掐在萌芽状态中。我不动声色地毫不懈怠地提升我自己,储备当今的知识点,挥汗如雨地健身,尽心地打扮和犒赏自己,和小帅相处融洽,把家属的钱财尽可能地揽于自己的储蓄中。
活得真累!
比当年高考时还用心。为了和他始终处于同一知识层面上,甚至能高于他对时事的判断力,成为他出谋划策的内当家,让他不容小觑于我,还得在孩子那里找亲子方案,在我们的唯一骨血中占得胜利的制高点,然后,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有抛妻弃子的行为,我能最大限度地获得财务上的补偿。
真的是秦虹虹刺激了我,还有身边那么多怨妇的实例启发了我。把曾经一段视之为生命中最珍贵的爱情的选择,谋成了一件差事,一桩政治。
家属说:“查了的,只是我们当年私下解除了合约,签了字,但没在工商那边处理完,公司还挂着我的名字。”家属挠挠脑袋,气急败坏地说,“这下麻烦了。他的公司现在处于亏损状态,我不得成了连带责任人?如果申请破产的话,我还得为他掏腰包。”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再埋怨家属当年的粗枝大叶。周剑秋近年的生意确实下跌得相当厉害,自己的钱财也没多少了:当年付给秦虹虹一部分赡养费,两人买的房也给秦虹虹了——在这点上,周剑秋说起来是无私的,其实有相当大的心理是因为想给哲哲,男人在这些方面有时候是说不清道不明地重视自己的骨血,尤其是儿子,和他同宗同姓的那个后代,那个能传承他的后代,虽然从来没怎么在孩子的成长上花过时间和心血,但固执地会在昏天黑地的新生活的糊涂中,柳暗花明地记起自己的下一代来。然后是小女朋友因为和他的断交,而把几年来作为客户部负责人控制的大部分客户资源揽入自己囊中。然后是二婚,二婚所花销的费用,生下第二个宝贝儿子,以及哲哲在美国暗无天日的开销。
每一个都能舔舐他的血液,吞咽他的骨殖,销蚀他的皮肉,让他在精疲力竭的中年,堕入此起彼伏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开始典当他的写字楼,向银行借款,在一切后来的商业努力中,因為没有当年的那种空手套白狼的机会和建树,他无可救药地滑下去,债滚债,利复利,银行清账,没收了当年秦虹虹和他最引以为傲的科技开发园的写字楼,宣告他熬了二十多年心血付诸精力的软件公司的破产,他只能为着一些零星渺茫的机会,把东山再起的梦想,押在私人高利贷上的能扳回一局的奢望中。
他的项目花样繁多,因为后妻的背景,他天花乱坠的、有着推销员天赋口才和经验的描述,让家属一度为此动心。
是的,他的妻子是搞教育的,他妻子的娘家也大都是教育岗位的背景,他有资源,有判断力,而且,最重要的,现在,孩子的钱是最好挣的——这是当下中国对祖国花朵的决计要有回报的投资,是所有家庭拼力而为的。
从十万的融资,到五万,再到两万。
我冷笑着问家属:“连你两万的投资都可以行得通?周剑秋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意?”
家属说:“都是从小处做起的。他摔了跟头,现在不像往年,如果项目投错了,都会打水漂。所以,他也是对的,他倒真没乱吹乱侃,”停一下,问,“如果只是两万,只当给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哼哼:“那你可真是有钱的,哪一笔两万是你从地上不费吹灰之力捡来的?但凡他当初没有挪用公款,给自己买房买车,他现在说什么,我倒是愿意信的。可是,前车之鉴,我不放心的是他的人品。”
家属打住,我也打住。男人的弱处是不能公开言说的,男人之间的友情再不坚固,也不能让女人来指责他们曾经对发妻的背叛。他们或许以为,这只是逢场作戏的玩乐?年轻时的一点冒险?生命长河中的某次放纵和浪漫?
可是,秦虹虹毕竟死去了,年纪轻轻地就离开了人世。
家属不喜欢我的用词:“她是自己生病走的,不关别的事情。”
我问:“红斑狼疮,这种病也会死人的。是因为她过得有多气不顺,每天大约纠结于此,天天拷问为什么上苍会如此待她?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毁掉了?”
家属撇着嘴:“她先再婚的,好不好?她扬眉吐气地嫁了个警察,当时挺得意的。”
我没办法说什么,我不了解秦虹虹后来的再婚生活,我不了解那个警察对秦虹虹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带着顽劣不羁的哲哲嫁给一个公务员的离婚女人,在对新夫的俯首帖耳中,饱含了什么样的委屈,在这桩复仇般挑战般的再次婚姻中,想得到世俗之人对她的良好评价,得忍受着什么样的暗痛。
娘家人是不会对她好的。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娘家,一味把她的弟弟当成这家的唯一后代,作为姐姐的作用,只是最大限度地供养和帮携弟弟。当初有钱的时候,前景光明的时候,他们还盘剥她,何况现在成了弃妇,没了曾经的资金来源,他们怎可能对落魄的女儿心怀怜悯之态?口气中的鄙视,言语中的奚落,家人对家人的伤害,从来是刀刀见血的。
后来的婆家呢?作为公务员的警察,她一度觉得比周剑秋的社会地位高的男人,会对她体恤吗?两个重组的家庭,带着千疮百孔的前尘往事,貌合神离地能过着舒心而坦荡的日子吗?何况哲哲的顽劣脾性,和社会上的烂仔和小黑帮混在一处,每天要忍受多少代表正义之方的后父的冷眼?
我如此讨厌周剑秋,正是因为秦虹虹莫名其妙的死,我以为看到一个对生活充满向往和自以为翻身的女人,却被薄情寡义的夫君一步步逼向了灰心,绝望,直至死亡。
同学聚会上,大家笑嘻嘻地问我:“你还真能用词的,把老公叫‘家属的?”
我也回笑道:“因为这个称呼时髦呗,女权主义吧?现在不正流行女权吗?”
我只是想坚定地提醒我自己,我不要走秦虹虹的路,我不要走好多女性走过的路。我要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是独立的个体,我有自由的思想和决断,还有自由的财务。
我像一个芒刺在身的刺猬,火力十足锋芒毕露地保护着我的婚姻,小心忐忑地过着这一生的每一天。
10
家属陪我去隔壁的商场里买鞋。溜店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他的三心二意。直到我们买完鞋,他似乎不经意地把我往儿童区带,在儿童玩乐区前面,有个热闹的分享会,家属说:“嗨,挺红火的,看看这个是做什么的?”
是个儿童早教的免费参预班,对当今科技的教育,分AI和VR两大块,从娃娃抓起,按年龄分层,各个阶段儿童对科技发展的进阶教育。
家属过去向一个年轻的帅哥详细咨询了人家的收费标准。
我淡淡地问:“这是周剑秋想让你加入的项目?”
家属再不藏头藏尾地躲避,回复道:“是的,我考察过,确实还是可行的。现在的素质教育很重要,家长也特别重视,都是想把孩子往国外送的,所以这类比较火的培训项目,外语类,器乐演奏类,都挺红火的,现在国内也开始把儿童的思维引导到科技的啟蒙来,这个项目还不错。”
我问:“他说怎么操作?”
家属答:“加盟性质的。集团会先考察你负担这个教育机构的能力以及选址的可行性,就是儿童少年的资源大约是多少的量,还有就是,集团会做出整体策划和营销方案,帮助你在这个片区里做好这个项目。有个排他原则,不会在这个片区内再重复第二家这样的机构的。”
我笑笑:“听着也确实不错。但周剑秋得到的好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家属摇摇头:“你对他的偏见太大了。世界上其实做生意挣钱是重要的,何必把你所谓的道德和人品非要压制在他头上?”
我问:“他在这个集团是什么阶层?销售还是代理?谈成我们这样一个入伙或者加盟店,他的提成是多少?”
家属半天不说话。
我们怏怏不乐地回到家。
我苦口婆心地劝:“我真对他有偏见。现在只要是他提的项目,我就觉得有个骗局在里面。他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吗?”
家属辩解道:“早不是回老家,把股权的事情解决了吗?他也不是有意,只怪我粗心了。他没有拉我下水的意思。原来公司的所有责任,他是一个人独自扛下的。”
我轻叹口气:“我有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还和他走得这么近?”
家属说:“当年一起都是穷小子,你们城里姑娘眼中的乡下人,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混得稍微有点人模马样,结果他自己不小心,折腾得又回到了起点。我总还是希望他能再成功一次。男人总有男人的苦,不能就这样再没了机会。”
“而且,”他顿一下,“现在的生意不好做,我也想多弄些项目分散着投资,不至于像他那样绑在一个项目上,一损俱损了。”
“他的原因不是在于他的事业上,而是他自己不掌握自己的好日子,非要把它给过歪了。”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喜欢家属和我的这种争论,明明是周剑秋对家庭的伤害,他自己的放纵和不以为意,才落下了现在的这步田地,却偏偏被解释成时代的进步,他被历久弥新的新生事物淘汰了一般。
家属气恼地说:“你们女人就是眼界儿特别小,那么多家庭过不下去了,分开了还不是各自安好的?秦虹虹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和老周叨咕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境界在那里,老周越来越觉得和她无话可谈,那种小市民的算计,家庭主妇的见识,快把老周逼疯了,这才和那个小女朋友有了些暧昧的。”我不反击,等着他说下去,“家庭的破灭,其实绝不是一个人的变心能解释的,你不了解情况,只看到秦虹虹年纪轻轻的死亡,所以不能理性地看待他们那场婚姻。”
我仍旧不吭气,把沉默丢给絮絮不停为周剑秋辩护的家属。是的,他们太委屈了,从“乡下人”终于成长为城市里的中坚阶层,甚至富裕阶层,他们一步步上来的艰辛,不是普通人能理解和感知的。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对老旧的淘汰,也让家属在周剑秋的身上看到了巨大的危机,他也害怕哪一天被这个时代吞灭,无声无息。
家属对周剑秋事业跌落的审视,比对他家庭破灭的感知要沉重得多。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妇人们,鼠目寸光地只看到他的抛妻弃子,而没把重心看到他一路跋涉最后终致在沼泽地里沦陷的无措。
我们怕的,和他们害怕的不一样。
我们整不明白的,却和他们整不明白的一模一样。
就像周剑秋现在,满头的白发茬子,挠着脖颈,满脸迷惑地问着家属:“我想不明白,我没做错什么,但为什么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呢?”
这话多让我惊诧!每个做错的人,从来在旁观者面前,找不到自己的过失。可是,秦虹虹当年不也困惑地对我说过:“我想不明白,我对他那样好,对公司那样上心,什么错也没有,他为什么就再也不爱我了呢?”
雨后的南方,天空明丽,有北方雾霾的城市难得见到的蓝天,甚至还有薄薄淡淡的云彩,轻巧巧地飘过。
闲下来的我们,走在家附近的绿道上,周遭还是不停超越我们的慢跑和快跑着的年轻人,他们的脚步是劲道的、朝气蓬勃的,也是嚣张的、排他的,咄咄的声响和顺带着你而过的身影,是侵略性和攻击性的,连身上的汗味都带着健康的狼性。我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他们。
“我记得上次的雨后,有过彩虹的。就在那个方位,好多人都惊呼起来。”我对旁边心事重重的家属说。
他心不在焉地回复我,根本没有理会占了跑步者绿道的歉意,自顾自地漫步:“不记得了,现在哪里还能见到彩虹?”
我在揣测他的心思,这整个社会和背景给他的压力,让他不敢闲庭信步优哉游哉,让他绷住了神经,紧张地应对扑面而来的、日新月异的变换多端,很怕沉沦到周剑秋那样的境地。而我,我的紧张,是保护我的小家,保护我后来的人生,谨慎而当心地维护我作为女人的尊严,千万不能落到秦虹虹那般悲惨的境地。
可是,真是有过彩虹的,那靓丽的、美艳的、像一座桥梁一般横越在两幢摩天大楼间的七彩的霓虹,我和那么多旁观者一起见证过,却被曾经同行一起看到过彩虹的家属坚决地否认了。
我怀疑我的记忆,怀疑我当时的错觉。我羞涩地避让着擦肩而过的跑步者,甚至连和家属争执一下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作者简介:
弋铧,现居深圳市,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