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参加过不少的企业年会,流程上大都是“吃饭颁奖节目好”。唯有一次,让我印象格外深刻。
这是个知名传媒公司的子公司,年会的时候大老板莅临,固定流程后,大老板借着酒兴突发奇想,邀所有员工玩起了当时正大热的“中国诗词大会”。然子公司的经理们在商场打拼多年,谙熟的是人情世故,早不识诗词歌赋,新入职的年轻人又怯场,玩到“飞花令”时,冷清的局面让雅好诗词的大老板一度陷入尴尬之中。
程清就是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接住了题目,两个人从“落花人独立”到“今年花胜去年红”,从“乱花渐欲迷人眼”到“误入藕花深处”,你来我往,棋逢对手。与程清同桌的企划部经理偷偷地使了几次眼色,程清笑了下,对思考时间越来越长的大老板欠了欠身,说:“我实在不该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如今只剩压箱底的最后一首了,还请您手下留情。”程清再开口的一瞬间,大老板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笑容便扩展开来。程清诵的,正是唐伯虎的那首《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我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遍,这一首竟含着整整十几个“花”字。她刚刚的一番话,不过是要给对面大老板一个体面的台阶。
我本以为比赛至此便会落下帷幕,却忽听得程清的语调慢了下来,喃喃地重复着:“若将贫贱比车马,若将贫贱比车马……”大老板哈哈一笑,接到:“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程清似恍然大悟,和着对方一齐道:“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两人最后一个字节落地,现场掌声一同响起。25岁的程清,就此完成了事业上的第一次铺垫。而与此同时,她“心机女”的名号也渐渐开始在公司里蔓延。
大学刚毕业,我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工作,部门经理叫刘琳,漂亮又温柔。从怎么发传真到如何应对办公室关系,一一耐心教我,很快,我们也成了私交很好的朋友。在她的照拂下,我在工作上进步很快,不久就受命接下一款注气矿泉水的营销案。我连日加班,修改着ppt最细微的色调,策划案基本成形的那天晚上,我想起大学老师讲过的一个国外经典软广告案例,灵犀忽至,一气呵成也为那款水做了一个软广告的投放方案。那几年软广告在国内还没有大行其道,正巧市里晚间正热播着一档情景喜剧,如果能把广告巧妙地融入剧情,投放成本不会太高,但预期收效却应该不错。
我将做好的案子发给刘琳,请她把关修正,她给了中肯的建议,鼓励我不要紧张,说会帮我一起说明。给客户讲解的那天,我状态良好,发挥稳定,客户表示虽是新人,但推广案做得不错,只是中规中矩了些,少了亮点。我回过身,正准备拿出打印好的软广告投放方案,却忽然发现身后空空如也。刘琳就在这个时候拿着资料袋笑盈盈地站起身,说:“对此,我们部门还有另一个想法,请各位过目。”她微笑着解说了软广告的商业价值,然后完全脱稿地讲述了这个创意,客户听得不断颔首,一再地肯定了她的工作能力。
那天的刘琳始终得体有礼,只是直到把顾客送走,她始终只字未提这方案出自我手。我愣愣地站在一旁,只觉得心底一片茫然的寒凉。那天之后,刘琳对我一如往昔,以至我有时会疑心,那天的事只是我个人的一场梦境。面对她的坦然,不知所措的反而成了我。那一年,我做完了手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案子后,辞了职。
辞职后,我跟刘琳很有默契地断了私交。程清跟刘琳很像,她们一样聪明、一样努力,一样笃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样有心机。她们如此相像,可似乎又有不同。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跟程清所在的公司常有联系,后来辗转听说,她的电脑里竟全是跟大老板有关的资料,从经历到爱好,从习惯到口味,几乎是一次全面而完美的个人调查。此事几经渲染流传,更坐实了程清“心机女”的名号。后来,我跟程清谈起此事,问她为什么没有删除电脑里的资料,难不成一点也不在乎同事们的窃窃私语?程清笑着挑了下眉,说:“为什么要删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资料也是我的劳动成果嘛。其实一个体面又不着痕迹的奉承机会并不多见,许多人想要,但不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就是放不下矜持,等看着机会被旁人抓住,难免要意难平,发泄两句,也算人之常情。”我禁不住笑起来,程清这个人很有意思,自己活得明白,也把世事看得通透。
程清放下咖啡,靠向椅背,接着道:“老话说得好,不招人妒是庸才。你信不信,他們嘴里也许最看不起的是我,可心里最想成为的也是我。至于说心机,那是我这大半年里每日晨起诵诗、深夜读词的汗水结晶,我付出了努力,而且从始至终没有伤害任何他人利益,这点心机,我又何必要引以为耻。”我心里一惊,这也许就是我一直觉得程清和刘琳的不同所在。程清的心机是坦荡的磊落的,是建立在自我约束和执行、不去伤害他人的基础之上的。
词典里对心机的解释是:心思、计谋。由“心机”拆解出来的两个词语原本都是中性的,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机背后所代表的潜台词成了欺诈、妄作、损人利己或是含笑谄媚。哪怕有一天,这心机以约束自身且绝不伤害他人利益的良好面貌出现,人们还是拼命地去孤立排挤,却不愿意承认,这也许仅仅是出于妒忌。
妒忌是多么可怕,两棵一同生长的树,妒忌起来,一棵宁愿化作一把利斧。于是那些原本灵机聪慧的姑娘开始退缩,开始隐藏哪怕一点点可能被称之为心机的巧思,因为她们明白,在一些人眼中,无论是不是心机,也不论这心机是好是坏,人们只需要一个借口,用鄙夷和不屑来掩饰他们内心的懦弱和嫉妒。
可人生既已如此艰难,何必再去逃避、掩藏?不如索性放下心中顾虑,将心机化为智慧,凭它穿山越岭,以它披荆斩棘,如可爱的程清一般,坦荡磊落,于每一个含着妒忌和不甘的假意笑容前颔首而过,永远强大,永远勇敢,让心机熠熠生辉。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