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回头

2018-12-21 03:06郑保纯
长江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杉树棺材二胡

郑保纯

槐如大伯的刨子有长有短。短的像长在秧底田里的蚱蜢,提着,随手刨掉木板上泛起的毛刺。长的则像大个的螳螂,得将木料卡在马凳上,槐如大伯弓着腰,双手捏紧长刨子的双耳朵往前推,脚也随之交替往前走,他长疣的鼻子被墨盒里的墨弄得黑黑的,右耳根上夹着孝子国庆发的“红梅”烟。就这样风吹稻浪似的一来一往,用大锯拉开的杉木,脱去粗糙扎手的树皮,慢慢变得光滑,细腻,显露出美丽花纹,一个涡接着一个涡,好像宝伟他们捡到的公鸡尾巴上的翎毛。

宝伟与翠红比赛,看谁找到的刨花最长,最薄,最好看。刨花已经像弹起来的棉花一样,将保明家的门口都糊住了,办丧事的人就在刨花上走来走去。宝伟和翠红将刨花戴在眼睛上,看着人影在面前模糊地晃动。杉树有一股子松油凛冽味,总让人想狠狠地吸几口气,将它的清香与霞影,一起吸到肚子里打转。“我长大了,就跟着槐如大伯学徒弟,做木匠,我爸爸已经跟他讲好了!”宝伟对翠红讲。翠红坐在刨花堆里,认真想了半天:“我更喜欢你去跟保安学篾匠,篾匠能编出好看的篮子,木匠分圆木匠、方木匠、雕木匠,槐如大伯是方木匠,常常要打棺材,我怕。”

天阴沉沉的,又干又冷,好像含着无数口针。往来治丧的人都穿上了棉鞋棉裤棉袄。一下子掉进冬天,大家不习惯,一个个变得笨手笨脚。平时不晓得几跳躜的川英婶,也像被浓霜打过的白菜,蔫妥妥的,在肖大婆的卧房里,打开肖大婆六十年前陪嫁过来的箱子与柜子,清理她为自己的过世,准备下来的寿衣、寿布。平时肖大婆不让她翻这些箱子与柜子,现在她管不着了,现在整个家,无远弗届,都是她川英的。川英将衣料一堆堆摆在黑沉沉的雕花床上,床满了,就往榻板上堆。肖大婆在这张床上,睡了六十年,前面三十年是跟汉荣老爹一起睡,汉荣老爹长大疱死了,她一个人睡,两只三尺长的荞麦黑布枕头,两头都绣着喜鹊登枝,她只用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冬天的时候用来煨脚。在用荞麦枕头煨脚之前,是云娥睡在她的脚头上。

川英婶也嫁过来三十年了,跟肖大婆有时候吵架,吵到一村女人都来扯劝,有时候也好得像母女似的,肖大婆帮她做饭,做鞋,腌咸菜,喂猪,带孩子,下地干活,一起并肩薅草、插秧、割谷,一起面对面打连枷,一双小脚登登响,好麻利。肖大婆又会接生,附近女人生孩子,肚子痛,就叫男人烧一锅开水,然后来请她去。接生下哇哇乱哭的孩子,再带着两包红糖回来。肖大婆想让川英学,这手艺该传给她。川英怕血,说自己手长得大,她的确是长得大手大脚的,男人相,更何况,现在女人生孩子都去找医生,谁还请接生婆,学了也没用。川英一边清东西,一边想。想到对不起婆婆的地方,有点怕,想到婆婆好的地方,又难过,一阵阵悲从中来,忧惧交加,不可断绝,就坐在床前的榻板上哭,箩筐一样蓬着头,眼泪涂了一脸,悲迓调,一边哭,还要一边“检过”,哭完了肖大婆做人一场的划不来,又哭自己做人的划不来,又哭到云娥。女人们进来解劝,陪着一起掉眼泪,女人一世就是在血河里沉浮受罪,谁都有伤心事,一群女人一起嚎啕“检过”,哭声震得瓦垄间的老灰簌簌掉。后来川英将她们一个个都哭累了,女人们只好回到厨房里。

保明坐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妈一时阴,一时雨,不知道该坐在这里陪着他妈,还是出去找宝伟和翠红。外面已经在落雪籽了,洒洒地往屋瓦上跳。由窗口投进来的光很白,迎着白光向外看,都可以看到雪籽细细的盐粒一般跃动在明清家屋瓦上的样子。雪籽打着窗外的杨树、楝树、榆树、椿树、泡桐,落进刨花堆里。含着雪籽寒气的雪风由窗口吹进来,猫爪似的,新鲜,干冽,阴冷。这个房间里,朝北摆着奶奶的床,桌子,箱子,朝南的空地,堆着上个月由菜园里搬回来的冬瓜与南瓜。今年菜园发旺,冬瓜与南瓜都长得好,最大的冬瓜跟奶奶的箱子差不多,南瓜也都长得像奶奶的枕头似的。冬瓜长着厚厚的粉,南瓜扭头扭脑,奶奶说,杀一个冬瓜、南瓜,像杀头猪,要吃好多日影。保明和云娥都是由奶奶带起来的,云娥比保明大六七岁,所以奶奶说保明是他妈跟国庆结出来的一个秋丝瓜。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奶奶房里的南瓜与冬瓜堆里爬,骑冬瓜是骑唐僧的白龙马,骑南瓜是骑秦琼的黄骠马。冬瓜上面的霜有一点微芒,扎手,南瓜就好很多,黄白的瓜粉,又细又腻,就像由杉树的松球里磕出来的花粉。

现在奶奶死了。她躺在隔壁堂屋左手的地上,头朝着大门,脚朝着神柜,身体下面垫着草席,身上铺着由她床上抱来的旧棉絮,稀疏的白头发有一点乱,脸被一本打开的书盖着,那本书是保明上学期的语文课本,封面画的是春天里,柳枝下,燕子飞回来,绕在两个脸蛋红红的城里孩子头顶上。她的脚边,川英婶已经点起了菜油灯,一只盛着菜油的瓷碗,浸着灯芯,灯芯的另一头引在碗沿上,一点红焰火,摇荡在由门口吹入的寒风里。奶奶的身体虽然还在这里,但她的灵,却由静止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要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到阎王殿里去报到。荣华叔已经派人去请黑莲教的道士來打醮念经,帮奶奶开路架桥。由人变鬼,七七四十九天,奔生赴死,哪能耽误时辰。荣华叔自己坐在堂屋右上角的八仙桌旁边,蘸着墨,抄账本,亲戚与邻居们送来的帐子、床单、花圈、礼金,都由他一笔笔记下来。清早国庆红着眼睛去将荣华请来主事,叫一批男人骑着自行车各处“把信”,现在,来吊丧的人,正在条条乡路上陆陆续续地往国庆家赶。赶来的人,按规矩,是要在堂屋门前的楝树下放一挂鞭,可是槐如正在那里打棺材,刨花满地,只好将炸鞭的地点改在右侧的猪圈旁边。猪圈里的肥猪大白,正为年关的来到沉思死生大事,又被炮仗惊得上蹿下嚎,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要是肖大婆还活着,一定会跑出来,跺着小脚痛骂这些“小短阳寿的”。肖大婆爱惜养的猪,每年卖猪或者杀猪的时候,都会哭一场。

云娥姐姐也死了。春节的时候,她还穿着漂亮的枣红外套,将头发烫得卷卷的,由武汉回来过年,给保明红包,去金神庙集给国庆打谷酒,去肖港镇给川英婶买女式自行车,给肖大婆买百雀羚。大年初一,全村拜完年,约村里的姐妹去南头田里挖地菜,包饺子,肖大婆还说她:“初一莫动刀动剪的,小心戳伤了龙的眼睛,二月二龙抬头,六月六龙晒衣,跑来找麻烦。在家好生待着!”云娥姐姐也不跟奶奶还嘴,笑一笑,就拎着提篓出门去了。结果三伏天里出了事。镇上的邮递员赵华堂骑着黑骡子到村里送电报给国庆,要他赶紧到武汉去。一个星期后国庆由武汉回来,眼睛红红的,脸上皱成一把,手里提着一个石头盒子。川英倒在堂屋门口的灰土里打滚,抱着国庆的腿,要他将她的乖乖女子心头肉还回来。保明就想,要是能有一种办法,将云娥姐姐由这个石盒子里叫出来该多么好,《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可惜他忙着去取经,也不太会经过我们这个叫郑家河的乡塆。云娥姐姐现在就在神柜上面的盒子里,只是那个石盒子,已经被川英换了,川英说,石盒子冰手,她将她的梳妆匣取出来,杉树做的,涂上了国漆,上面画了二十八星宿图案。川英求肖大婆去移的云娥的骨灰,姆妈,我怕自己会哭,眼泪滴下来,滴到骨灰里,将匣子弄湿。现在大红的梳妆匣,离着肖大婆的一双穿湿黑布袜的小脚,只有三四尺的样子,中间隔着菜油灯的闪闪红莲焰。

女人们在厨房里,清碗的清碗,掐菜的掐菜,滑鱼的滑鱼,裹藕夹的裹藕夹,搓元子的搓元子,一边称赞川英会哭,腔调正,莫看肖大婆活着的时候,她一张咬铁嘴,现在肖大婆死了,她还是哭得蛮讲良心的。以后自己死了婆婆,会不会哭得比川英强?女人们心里打小九九,一时就起了见贤思齐的心思。翠红妈一边掐着黄花,一边说肖太婆真会死,没病没灾,一晚上就过去了,一点都不遭罪,不像她娘屋的姆妈,在床上瘫了大半年,最后弟媳婦的脸臭得比屁股都难看,送上山的时候,哭得像驴子放屁,都是假的;死在冬月也好,天不热,人不臭,能放,做一世人,就该这么死,几了撇,几灵醒。桂枝婶说,这还不容易,药儿子,绳儿子,往东边塘里跳,走过金神庙去撞火车,你想在五更死,阎王也没法将你留到天亮呵。小兰不同意,她坐在灶凳上烧火,往灶膛里添柴。小兰说寻短见不算,老人还是要自己等到死,不然做后辈的,多难为情,说出去,人家都会骂。贵珍婶娘屋是魏家河的,她负责切菜,一边将生姜切成丝山一样堆在盆子里,一边对女人们讲,肖大婆是喝了符水的,魏瞎子树堂前几天到郑家河来,给她画了一道符,就是一封给牛头马面的电报,上面写明了请他们什么时候来箍人,我们魏家河的瞎子,是半个神仙!桂枝婶就回嘴:“另外半个是流氓!成天杵着一根水蛇竹竿子,戴着个蛤蟆墨镜,在河堤上走,走得比明眼人还快,胯里的一坨东西,甩来甩去,也不怕野狗子由杉树林里冲出来,给他咬了半截去。”贵珍说:“有一年我们插秧,魏瞎子由秧田旁边过,我嫂子她们将他按在田埂上,将他裤子脱了,将裤裆里糊上泥,我嫂子说,他甩的那东西,就是个芒槌,捧了好几捧泥巴,都糊不住!”小兰说:“他白天夹着个芒槌,晚上还不是抱着他的竹竿睡,有么事用!”贵珍说:“你想用呵,过几天明堂挑筦子带人上府河修堤,走了,你牵着魏瞎子的竹竿,将他带到你屋里用用——多一个人疼你,几好!棒棒打在岩板上,就看你这个母狗的岩板钢火怎么样了!”说得一伙女人哧哧笑。这时候,油锅已经煮沸,油花浩浩汤汤地由锅底翻滚上来,满厨房都是菜油的热香气,翠红妈朝堂屋里喊:“二胡,二胡,快来炸鱼!”对,二胡的工作,是做此次送肖大婆上山的“泡饭”的首席厨师。

二胡戴着狗钻洞的帽子,系着布围裙进来炸鱼。他刚刚做“把信人”,骑着车由殷家大塆把信回,引来一路哭泣的肖大婆的女儿金凤。妈死了姑娘哭,八姐九妹哭杨令婆,天经地义,穆桂英个女土匪,嚎几声,是冲着六郎的恩情。川英的对手来了。肖大婆脸上盖着春燕穿柳的语文课本,金凤掀开看了一眼,又开始嚎啕,嚎啕到嗓子哑了,就开始“检过”,川英婶之前的“不孝”固然是被数落在其中,连魏瞎子的符也被她诅咒了:害死我妈伤天理,骗财骗色不正经,瞎着个眼打光棍,一生都骑母驴子——二胡说,苋怕淋,韭怕晒,热包子,被窝盖,活着难舍一碗菜,死了又来做精怪!说的就是你金凤,更何况明天才是出殡的正日子,现在都哭完了,骂完了,嗓子也倒了,明天怎么办,女人就是没有长性。翠红妈给他打下手,将调好淀粉跟酱油的草鱼块端上来,由二胡扔到油锅里,一块一块炸得金黄,二胡的手,故意就往翠红妈的屁股上蹭,弄得一边干活的女人们阵阵哄笑。这二胡真不是个东西,都是魏瞎子教坏的,村里接媳妇,他分派的角色是打锣,人家小两口拜天地收拜钱,进洞房喝团圆酒,他站在一边哐哐地打锣助兴,锣槌落在锣面的不多,落在新媳妇屁股上的不少,有的屁股肥,有的屁股瘦,有的屁股圆,有的屁股尖,瘦尖的震手,肥圆的弹手,这些女人,哪个没被他敲过哟。

在细密的雪籽里,槐如将刨好的七八块杉树板子凿上眼,斗上榫,一一拼起来了,棺材头像荷叶一样团着脸,棺材盖像屋脊一样耸起背,一个崭崭新的棺材,架到他的马凳上,等候着刷漆。保明由奶奶的房间走出来,跟宝伟和翠红一起,躲在远处,将刨花盖在眼睛上,看着新棺材。棺材也好,粮仓也好,睡柜也好,都是用杉树打的。粮仓与睡柜孩子们躲猫猫时爬进去过,但棺材谁敢爬!杉树棵锯出来的板子分白杉与赤杉,颜色不一样,有的淡黄,有的深黄,有的浅红,有的深红,每一块板子上的涡纹也不一样,就像每一只公鸡,它的尾翎,黄的黄,红的红,实际上长得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一具杉木棺材拼出来的时候,它也有了一种天生的纹路,好像十个指头上的“斗”和“簸箕”。在这些流泄的深深浅浅的纹路中间,一个一个黑色的结眼,好像银河中浮沉的星斗,互相辉映着跳出来。三个孩子由薄薄的刨花中看,都觉得肖大婆的新棺材,周身好像披着一层呼啦啦的火苗。翠红说像她做的鸡毛毽——去村东的水井边,捡杀鸡后扯下的鸡翎,将最好看的七八根翎毛拼在一起。翠红做的鸡毛毽当然也是最好看的。保明不做声,他忽然想起有一年,姐姐云娥带着他去蔡家河祖坟地边扯野豌豆。四五月份,在扬穗灌浆的麦田里,野豌豆的紫花掉了,小月亮一样的豆荚也鼓起来,可以摘下来装瓦罐子里,放到灶膛煨来吃。姐姐那时已经读到了初三,穿着自己织的红毛衣,扎又黑又粗的辫子,长得高挑好看,风将她头发上的香气吹入小麦林。保明矮,头刚刚高过齐刷刷的麦穗。那天一只野鸡由麦垅里钻出来,站在云娥的身后,保明的身前,盯着云娥咯咯地叫,发出的声音跟家养的公鸡,没什么不同。保明喊云娥回头看,野鸡的眼晴,胡椒粒似的,盯了云娥一眼,又回头看了保明一眼,就半走半飞地冲进了麦林后面的坟地里。云娥呆了半天,说野鸡长得真好看,像凤凰。保明说:你看过凤凰?云娥说:画子上有,结婚的绸子被窝面上也有。麦林里野兔、黄鼠狼都很常见,也常常遇见鹌鹑与小竹鸡——细声细气地叫着,像磁勺子在瓦罐里刮来刮去,比家鸡小,也不好看,他们听大人说畈里有野鸡,自己遇到,还是第一次。这野畈里,花是野蔷薇好看,鸟是野鸡好看,鱼是斗鱼好看,虫是蝴蝶好看。那时候,保明就想,要是能将野鸡尾巴上好看的雉羽拔下来,做成鸡毛毽,送给云娥,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一口气可将毽子踢一二百下,全班第一,保明最喜欢跑去看姐姐踢毽子。

堂屋里主事的荣华与孝子国庆出来查看打棺材的进度,发烟给槐如抽。国庆腰间捆草绳,头上扎白麻布一直垂到脚后跟——川英清理好寿布后,就领着女人们,卸下门板,在肖大婆的房里,搁起了布铺,已经在给每个人按不同的长短裁孝布,国庆的排名,当然是在第一。槐如夸杉树好,又直,又粗,又干。国庆说,这十几根杉树是我改新屋时留的,已经在楼板上放了十几年,就是为我妈打棺材预备。荣华说,古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看,是前人栽树后人有棺材睡。千年的松,万年的柏,那是睡皇帝的。乌木底,沉香木的墙,梭罗树的盖子盖先亡,那是睡贵人的。杉树呢?杉树像把伞,五年就锯板,熬油,做火把,开会时当灯用。做脸盆做脚盆,不漏,打古壁,好看,做船、立柱,也不容易腐。打棺材,不重,不为难人家“举重”的人。老人睡进棺材,棺材下面铺石灰,好多年都不会进虫,不会烂,前几年我们将南头的坟往蔡家河移,只要是杉树打的棺材,里面的骨头都好捡一些,杉树是种田人的宝呵。槐如连连点头:“杉树不费斧头,也不费锯子和刨子,我就喜欢这股子味道,我自己的棺材,我早打好了。你们用白杉,我专捡赤杉!每年六月六龙晒衣,我都刷一遍漆,你嫂子吵得我不耐烦,我就爬到棺材里睡,闻着杉树的味道,比吸‘红梅还有劲。”三个男人在这里烟雾缭绕地讲,他们身后用刨花蒙着眼睛的三个孩子,恨不得将耳朵都捂起来,他们多怕去蔡家河呵,由祖坟地里跳出来的青蛙,都沾一身的鬼味,保明捡到过一根腿骨,他将它藏在一个翠鸟洞里,那是他们跟肖家坝的孩子们打群架时的“屠龙刀”……这个槐如大伯,又是什么鬼,胆子麻大,敢在棺材里睡,不过话说回来,打过那么多棺材的人,他怕么事。

炸完鱼块,接着是炸豆腐底子。做“泡饭”没有红烧肉,豆腐底子就是待客硬菜,翠红妈做得最好。她舀水清洗脸盆和砧板,将打好的白豆腐捏碎,掺上盐、胡椒粉、生姜丝,在豆油皮上铺到一寸厚,压实,再盖上另外一层豆油皮,然后走刀切成块,长方形,给二胡扔进油锅里炸。之前也让二胡将炸过鱼跟肉丸子的油锅里的油换下来,洗锅,重新倒进菜油炸底子。翠紅妈说:“这底子要斋公吃得,沾不得荤,二胡你莫昧良心!”二胡挣挣地回:“你怕我害肖大婆,你给我十个胆子试试!”第一批素底子在清亮的菜油里哧哧鼓气,变得又热又胖往上浮,一批激流里的小棺材似的,黄亮。二胡吸着气,觉得炸熟了,捞起来端在滤网勺里分给女人们尝:“你们慢些吃,慢些吃,莫忙忙地往下吞烫到了心!”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平时只有腊月间,才会做豆腐底子,女人们小心翼翼地将炸得鼓鼓的底子咬破,让热气噗噗地冒出来,嚼出满嘴的豆油香,真好吃。桂枝婶说:“肖大婆是吃不到今年的底子了,她吃斋几十年,豆腐就是她的命,匡埠的永华推车卖豆腐,每回第一个端碗出来买的就是她。”翠红妈说:“豆腐底子串起来吊在屋檐下晒出腊味才好吃。”小兰说:“你们谁去跟金凤讲讲,我烧火走不脱身,一会儿给她娘屋的妈上供饭,夹几块豆腐底子放碗里,别上鱼跟肉,人活着吃斋,死了,也闻不得猪油味的!”翠红妈却嘴巴一撇,说:“小兰你莫提金凤,你看她哭得好听,平时几昝回娘家好好待过?别的不说,她给云娥管闲事,想把云娥说到她们殷家大塆,亲事都做了几年,男方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要是早点将云娥由武汉叫回来嫁了,哪里会出事?本来说好了今年腊月结婚的,现在云娥没了,肖大婆也走了,你们看看,云娥的女婿这一回来不来!”说到云娥的女婿,顿时就像二胡将一堆豆腐底子倒进热油里,锅一下子沸腾起来一样,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讲,就像屋外楝树上啄楝果的阳雀。有人说,云娥的骨灰盒子就该埋到殷家大塆的祖坟里去的,亲事都做这么多年了,死了,当然是殷家大塆的鬼,又有人讲,你们都讲迷信,凭么事死在外面的姑娘,就不能埋进娘屋的祖坟,云娥就应该埋到蔡家河去。小兰没插嘴,听着听着,就在灶前的火光里抹眼泪,她嫁过来晚,跟云娥好,云娥出去做工,她其实也蛮想一起去的,明堂不愿意。前几天明堂还对她讲:“你看你要是跟着云娥去,还不是一块儿死了!”云娥在宾馆做服务员,晚上回宿舍洗澡,没有开窗子,结果煤气中毒死了,一朵红花,还没开足。堂屋里金凤“检过”,也哭到了云娥:“乖侄女你死得好惨,拖累我那嫡亲娘也不想活……”云娥的骨灰盒送回来,肖大婆三天没吃一口饭,想到云娥又是被煤气熏,又是被火葬场的火烧,她一个黄花闺女,又不比过火焰山的孙悟空,这是打的么事劫,肖大婆坐在床前的榻板上,抱着荞麦枕头嚎。七月上,立了秋,鬼门开,深更半夜,村里人都听到肖大婆哭,恨不得去明堂园子后的枣树上贴“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的说帖。

二胡在灶上看到小兰抹泪,翠红妈也不干活,急得用漏勺直敲锅盖:“你们这些婆娘,要嚎明天嚎,现在快做事,马上黑莲教的道士就来了,晚上要开席待客的!”一边支使桂枝婶,将后头锅里已经烧开的井水,一瓢一瓢舀到旁边的木桶,木桶里已积下一满桶热水。二胡让小兰继续烧火,翠红妈继续帮忙,让桂枝提滚滚的开水,贵珍提掺水的凉水,送到肖大婆的房里,叫金凤和川英莫搞哭丧比武,先给肖大婆擦洗身子,换上寿衣再讲。抬好水,桂枝与贵珍这两个大力气的婆娘又去抬肖大婆起来,桂枝抱腿,嘴里念:“大婆你帮我接了三个孩子,第一个疼得我打滚,第二个第三个容易,像过猪崽一样滑溜,姆妈我晓得你老人家的好,这回去阴间,不会下刀山,也不会入火海,阎王请你坐上席。”贵珍抱腰,说的是:“去年您老畈里那个香瓜,的的确确是我摘吃的,怪都怪云堂那个狗日的让我害了伢,嘴巴馋,你老人家端着砧板砍着菜刀骂,每一句都骂在我心里,大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明年七月半我自己种香瓜供给您吃。您老要还是见怪,我就叫槐如去按您的模样雕个菩萨,我天天供。”这是肖大婆在世界上洗的最后一次澡,就像她生下来的时候一样,只好麻烦别人来洗。金凤擦身体,川英洗脚,贵珍梳头发,桂枝还往肖大婆的脸上擦百雀羚。宝伟、保明站在卧房的窗外往里面看,头还没凑上去,就被翠红扯下来,她不许两个男伢看女的洗澡。她自己半眯着眼睛,黑暗的屋子里,在南瓜与冬瓜上面,肖大婆的身体白晃晃的,木桶里的水蒸腾出热气,阿弥陀佛,翠红哪里敢看。

这时候北风转厉,雪籽已经慢慢地转变成为雪片,好像由盐粒变成了棉絮,往郑家河乡塆飘落。风雪中槐如一遍一遍地刷油漆,由上到下,由头到尾,将木纹瑰丽的白棺材刷成了黑棺材。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天下的棺材也是一般的黑。冬月短暂的下午一晃而过,好像这白日,也是被老木匠、木博士槐如一刷子一刷子地刷成了黑夜。“槐如槐如你到底打过多少棺材?”槐如抽“红梅”,袅袅青烟里,他看到死去的汉荣大伯,穿着他的狗皮袄子、戴着他由朝鲜战场带回来的狗钻洞皮帽子,笼着九个指头的手站在猪圈边上,似笑非笑,好像打麻将听了头停了牌,就是三十年前的旧模样。他还没有重新投胎?是来接肖大婆的?汉荣大伯跟槐如聊天。槐如不怕。汉荣大伯死的时候,槐如学木匠,刚由魏家河的金华师傅那里出师,汉荣大伯睡了他打下的第一口棺材。槐如跟汉荣大伯讲:“我打过了多少结婚的红箱子,就打过了多少棺材,因为每一个人结婚的时候,都会有一个箱子;我打过了多少八仙桌,乘上二,就是多少棺材,因为每一对夫妇结婚,都会打一个新的八仙桌;我打过多少雕花床,乘上二,就是多少棺材。”汉荣大伯点点头,也捡了一卷刨花,戴在眼睛上,跟他身边的三个孩子学样,转过身,迎着风雪往西边的祠堂走,过了祠堂,折转向北,是蔡家河的坟地,明天肖大婆升棺,出行,送上“高山”,也是走这条将由黑莲教的道士们用符咒开出的“明路”,走在棺材前面的道士,会将打上钱印的马粪纸撒在路上,像一串串纸脚印。

二胡在厨房里,在翠红妈与小兰的辅佐下开始炒菜,热油滋滋地煎煮着鱼肉,将平时不太用上的花椒、胡椒、味精、酱油的味道也发散出来,飘到窗外,跟外面鞭炮的硝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村子里,让全村的狗都会警醒起来——“黄”欸,“黑”欸,有人家在办大事,这一回,又有肉骨头吃。它们一条一条,像早上池塘里冲浪的白刁子鱼,甩着尾巴溜进国庆家的堂屋。堂屋里,荣华已经在指挥明堂他们踢狗子摆桌子布筷子定位子。

跟随着狗子们的脚步,最后的一批客人也来到了。一是云娥的女婿,殷家大塆的国雄,一张国字脸被北风臊得通红,带来一个花圈和一顶帐子。他上门让金凤松了一口气,这小狗日的到底还是有一点良心。一是两个黑莲教的道士,老的已五十多了,叫金元,小的嘴上还没长毛呢,说是老道士的外甥,叫小元,看样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道士也带出徒弟来了。小道士脸上怯怯的,第一次出门作法,怕不怕死人呵?晚上安灵,会寒毛直炸吧?两个道士带着一身雪气进门,由村里男人们组成的锣鼓家伙就敲了起来,在锣鼓与唢呐的声响里,老道士带着小道士在神柜前捡开的空场子上,走禹步,烧黄裱,念经文。“人死有座奈何桥,七寸宽来万丈高,只见亡人从桥上过,大风吹来不动摇。人死如灯灭,好似滚汤来泼雪,若想回阳转,水中捞明月。”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老道士金元的嗓子又浊又破,像古壁到处漏风,唱出来,让人想哭。小道士小元跟着唱,他人长得俊,细皮嫩肉,笋瓜似的,嗓子清亮得像桕籽油。浊浊得好,清清得好,就像汉江流到长江,泾河流到渭河,不错不错。這两人一开口,川英和金凤就没得什么好哭的了,倒是烧火的小兰,捏着个火钳夹柴把子,有上稍没下稍,只顾盯着人家小元看,恨不得喝口水将又乖又俊的小道士吞到肚子里打几转,好在二胡忙着调和鼎鼐,操弄姜葱椒蒜炕鲢子鱼,无暇管束他的烧火丫环杨排风,明堂队长搬桌子搭板凳,也没看到他被灶火映红脸上两个酒凼子的俊俏老婆学织女七姐在思凡。

最后一个客人,是魏家河的树堂瞎子,他一只手敲竹竿,一只手举手电筒,飞毛腿般走到槐如的工场里。槐如问他:“你个苕头日脑的瞎子,晚上带手电筒搞么事?你走路横冲直扭,像条黑鱼,你装瞎装了一辈子吧!”魏瞎子说:“槐如你莫邪,我要是不带手电筒,别人将我撞倒了怎么办,这寒冬腊月下雪天,倒在大路边爬不起来,明天我侄儿就要来找你打棺材!给我一个可怜的瞎子打棺材,槐如你莫想赚钱,莫学你那黑心的金华师傅。”槐如说:“你莫摸肖大婆的棺材,油漆还冇干。”魏瞎子说:“肖大婆的人我都摸过,她的棺材我摸不得?”树堂瞎子一边伸手去摸棺材,由头到尾,“凤凰点头,你打得一手好棺材,肖大婆睡得!快将我嘱咐你做的暗门指给我看!”其实他哪里就能看了?槐如接过手电筒,拉起他沾了墨漆的手,移到棺材的尾部,两个人蹲下来。魏瞎子的手电筒发出雪白的光柱,鹅毛大雪就在光柱里紧紧地下。

光柱落到棺材板上,槐如将手一掀,果然棺材底下,就滑出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门。魏瞎子将手伸到木门里,敲了两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回头表扬槐如:“金神庙周围的木匠,你打的杉树棺材最好,金华教了个俏皮傲徒弟,他寡妇抱着夜壶哭——不如你!”槐如说:“徒弟不跟师傅比高低的。我打了一辈子的棺材,在棺材上做暗门,这是头一回,好像给棺材开了一个窗户!”瞎子说:“槐如你这狗日的有本事!人家的棺材打得像个‘头字,你的棺材‘凤头之外,还打成了‘回字。这下肖大婆该安心了,云娥陪她走,给她暖脚!还有槐如你莫忘记跟国庆讲,明天落棺撒土的时候,要他将暗门打开,让云娥的骨灰盒子能透气,前日肖大婆讲了,这孩子命苦,奶奶将她带到蔡家河,要记得给她开着窗户。”槐如说我晓得。树堂瞎子杵着竹竿往大门里去找位喝酒,哼的是:“观音大士坐桥头,眼看河水向东流,水流长江归大海,人死一去不回头。人生在世一股柴,倒在尘埃不起来。”

这时候,男人们已经带着堂屋里的热气往外拥,他们准备将槐如漆好的棺材抬到堂屋的神柜前面。两条榆木长凳已经分开等在那里,洗濯一净的肖大婆也在草席上等,锣鼓声在锣面与鼓面上等,唢呐声在红铜里等,安灵的歌在小道士的嗓子里等,嚎丧的哭在女人们的身体里等,期盼猪牛羊骨头的狗子在八仙桌下等,鞭炮声在楝树下等。当肖大婆心安理得地躺到她的如“头”似“回”的新家,当云娥的骨灰盒“悄悄”由神柜左侧移到奶奶的新换了绣花鞋与绣花袜的小脚下的暗柜里,这些声音就会迸发出来,与二胡在厨房里弄出的食物气味混合在一起,涌动在七八盏大灯泡下,让这个魏瞎子前日由肖大婆的手掌上推算出来的田园雪夜变得空前热闹。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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