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铭 Text by Li Ming
李铭,原名李民。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剧作家、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协第五、六、七、八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辽宁省电影家协会理事,辽宁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理事,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理事。
毕业于辽宁省文学院首届“新锐”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级研习班,西安曲江电影编剧高级研习班,全国首届青编班等。第六届全国青创会代表,中国民主促进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广东省第十一届艺术节评委。河南省第八届黄河戏剧节评委。
“东北孩子三件宝,冰天雪地才敢跑。靰鞡鞋,不冻脚,狗皮帽子就是好。大雪纷飞冻手脚,棉手闷子戴上了。三宝护着我长大,长大以后忘不了。”
这是儿时的歌谣,说的是小时候东北孩子穿戴必不可少的三件“宝贝”:棉鞋、棉手套和棉帽子。现在的生活富裕了,到了冬天,东北孩子的穿戴开始逐步升级。这三件“宝贝”逐渐变成了老物件,成为了小时候的记忆。如今,即使在偏远的东北山村,你都再也看不到儿时过冬的模样了。像我们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有时候看着生养我们的乡村,炊烟在袅袅升腾,回忆渐渐清晰,而心灵也会在大雪弥漫的时候变得格外温润。
每一个东北的孩子,在冬天都希望自己有一双暖心的棉靰鞡鞋。
辽宁是满族的发祥地,辽宁的服饰文化也带着深深的满族文化烙印。满族先民有“削木为履”的习俗。至清初已发展成为高跟木底的女鞋,形似“花盆”的,称“花盆底”鞋;形似马蹄的,称“马蹄底”鞋。老年妇女的旗鞋,以平木为底,称“平底鞋”。一般鞋帮、鞋面都镶彩边或串珠图案。
满族素有“女履旗男穿靴”的习俗。官员穿方头靴,平民穿尖头靴,靴子用缎、绸、布、革制成。民间满族男子喜穿“靰鞡鞋”。此鞋多用兽皮缝制而成,内絮靰鞡草,穿起来轻便暖和,适于冬季狩猎、跑冰时穿用。
到了我们小时候,穿的棉鞋也叫棉靰鞡,但是已经不是用兽皮缝制的了。这种棉靰鞡鞋属于汉化的服饰,制作成本低,看着也笨拙许多,但是经济实惠,保暖性能好。
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却冻不住我们这些小孩子,冷天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疯跑。谁有一双温暖的棉靰鞡鞋是最受人羡慕的。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不是每个人都能穿得起棉靰鞡鞋的。我记得我穿的是一双黄色单胶鞋上学,脚后跟都冻伤了。到了晚上,在火炕上睡觉时脚后跟奇痒难耐。尤其是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转暖,冻伤会更加的痒痒。现在的人不会感受到那种冻伤的感觉,当然也就不能理解我们想拥有一双棉靰鞡鞋的渴望了。
一天,父亲起早拉一车柴禾去三十里开外的集市上卖,卖了钱置办一些生活必需品,还特意买了一双棉靰鞡鞋。带着浑身冷气的父亲从冰天雪地里归来时,摸出一双崭新的棉靰鞡鞋递给我。我捧着这双鞋,一股新鲜的鞋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味道。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鞋垫,家乡的山上没有靰鞡草。父亲因地制宜,选了些苞米皮做鞋垫。我小时候上学晚,九岁的时候才上小学一年级,结果跟同学打闹时左腿摔骨折,我又耽误了一年。这样,我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是十岁了。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学习,我是到学校最早的一个。我爸爸很勤快,每天早上他来做早饭,我来烧火。冬日的早晨,我们父子要做的事情有固定的程序。
和好的玉米面子已经在炕上发酵一宿,盆里飘洒着淡淡的酸味。爸爸先起,去后院的柴禾垛拎一捆玉米秸秆。灶台在外屋,锅台连着炕,东北人很节俭,懂得最大程度地利用热能。我蹲在灶坑旁点火,爸爸早在锅里添了两瓢水。瓢是自家种的葫芦瓜,秋天成熟以后从中间用锯子拉开。半只做水瓢盛水,半只做干瓢盛粮。瓢的容量大小父亲了然心中,两瓢水不多不少,正好够全家人洗脸用。舀出两瓢热水放洗脸盆里,我和父亲先洗手洗脸。然后用盖帘盖住,保存热度,等全家人起来洗脸用。全家就一盆水,你洗完他洗,后洗的不嫌弃先洗的水脏。
摄影:田文
摄影:田文
父亲在锅里贴玉米面的大饼子,我在灶下烧火,顺便取些苞米的软皮,再一绺一绺细细地撕开苞米皮,然后把撕好的苞米皮小心地往靰鞡鞋里垫好,脚丫伸进去踩一踩,踩实。软绵绵的“鞋垫”垫好了,一天的快乐也就开始了。
外面的积雪很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是棉靰鞡鞋在欢快地唱歌。这一天啊,因为有了一双棉靰鞡鞋的陪伴,我们开始无所畏惧。上树爬墙,堆雪人打雪仗,放学还去村里唯一的一家五保户老奶奶家帮着打水做好事。那双棉靰鞡鞋曾经寄托了多少美好,它响在岁月的肌肤里,伴随着我们的心灵一起律动。
冷是一只厉害的猫,它有一双尖利的爪子,在东北的空气中躲藏,看到谁家的孩子露出耳朵,就扑过去狠狠地挠一把或者咬一口。被挠和被咬的地方,马上就会红肿起来,火燎燎的难受。为了躲避这只厉害的猫,东北的男孩子在冬天就戴上一顶棉帽子,把那只看不见的猫隔开。
棉帽子是棉的,絮了棉花还不够,抵挡不住外面的严寒,还要附上动物的皮毛。有钱和有尊贵地位的人用貂皮,平常百姓人家就用狗皮。用狗皮做帽子还有另外的原因,狗皮不容易掉毛。在东北,野兔和家兔的皮毛也很容易获取,但是兔子的毛容易掉,戴上这样一顶棉帽子,满身都是兔子毛。
狗是家畜,几乎家家养狗,这样的制作材质容易获得。狗皮帽子的制作流程很繁琐。狗要在冬天最冷的三九天宰杀,这个时候的狗毛御寒效果最佳。狗皮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三九天宰杀的狗,作成狗皮不容易掉毛。
狗皮剥了下来,必须要经过熟皮子的过程。小时候有熟皮子的工匠,现在这样的手艺人已经消失。现代化的工业取代了手工时代的匠心,尽管看着华丽,但却少了人间的烟火味道。东北民间有这样的俗语,谁家孩子不听话或者刁顽,大人往往会吓唬一句:“你是不是欠熟皮子了(意思是欠打)?”除了能够在这样的民间语汇里嗅到一种久远文化的存在,现在的乡间你无法再见这些久远的技艺了。
摄影:田文
皮子熟得好坏,直接决定一张皮子的质量。如果熟不好,皮子发硬,做成帽子以后会有难闻的肉腥味道,还会在夏天招虫蛀咬。狗皮熟得好,柔软得绸缎一般,毛色也光亮。在我童年的东北,戴着一顶狗皮帽子在冰天雪地里招摇,我们就像一群活泼好动的狗崽在雪地里嬉戏。
棉手闷子,或絮棉花或附上动物的皮毛,这样戴着保暖舒适。手巧的妈妈会把棉手闷子一分为二,一只大拇指为一个“屋”,四个手指并排住一个“屋”。好多妈妈都是普通的妈妈,她们做的棉手闷子就是一只手形,不分左右。这样正好,不管你何时摸到棉手闷子,都能够熟练地叫手指找到温暖的巢穴。
棉手闷子是两只,孩子马虎,有时候会弄丢,细心的妈妈很有办法,会给两只棉手闷子缝根绳或者布带。平时不戴时,那绳就在脖子上挂着,两只棉手闷子就在胸前悠闲地荡秋千。
制作棉手闷子的布都是临时拼凑的,节省下来的布头和做衣服剩下的下脚料最佳。所以,棉手闷子长得就千奇百怪五彩缤纷了。班里的三丫戴着的棉手闷子是花的,那布头是她妈妈做门帘剩下的。四妹的棉手闷子风格不统一,那是因为四妹的妈妈用了两块不同花色的布料。这样混搭的风格有时候会招致羡慕,有时候也会引来嘲笑。同村的嘎蛋在课堂上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他看到四妹的一只棉手闷子的布料跟自己花裤衩的布料一模一样。
没有人知道嘎蛋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乡村孩子永远有别人破译不了的秘密。
不管外面的天地有多冷,只要脚上穿着一双棉靰鞡鞋,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子,两只手在棉手闷子里面,那就阻挡不了孩子那颗不甘寂寞的心。冷在空气里开始变得心软,它们不再干扰孩子们的注意力,不忍心挠孩子们的小脚丫,不忍心咬孩子们的耳朵。冷是一层纱幔,在东北的冬日把孩子们罩了起来。冷看着看着就吃吃地笑了,孩子们在用石头做着简易的游戏:打老倌儿,藏石头。冷旁观这些简单枯燥的游戏,不知不觉间被感染,它们忘了自己的冷,它们甚至愿意参与进来。孩子扬着棉手闷子“打啪叽”,两只棉手闷子扇呼起风来,“纸啪叽”飞舞,或是钻了,或是翻了。孩子或是笑了,或是哭了,这一切都叫寒冷倍感温暖。
冷就在暗中催促孩子们,摘掉那两只骄傲的棉手闷子吧,在东北的这个冬天里,我们一起尽情地释放对生活的热爱。
有了棉靰鞡鞋的味道,有了狗皮帽子的招摇,有了棉手闷子的骄傲,那跳跃的三件宝贝精灵陪伴孩子们度过漫长的冬天。于是,孩子们的童年就一下子变得摇曳生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