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铭英
摘 要:十九世纪的美国正处于由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型的阶段,面对充斥着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的工业社会,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以超前的眼光预见到了工业社会精神失落的后果,并毅然选择在瓦尔登湖畔度过为期两年的“与禽兽相伴,与飞鸟为邻”的农耕生活。《瓦尔登湖》(Walden)一书便蕴藏着梭罗批判现实社会、回归自然的渴望和探索内心的呼吁。他强烈反对以牺牲自然的方式来发展经济以及用物质享受来代替精神进步的做法,深切地希望像守住瓦尔登湖那样守住人类的精神家园。梭罗呼吁人们勤劳节俭,褪去华丽的装饰,过质朴的生活,找回人类最本真的东西。人类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梭罗认为改变人类心灵深处的价值倾向,可以提升社会风气,最后实现社会整体道德品质的升华,从而使人类自觉地承担起保护生态环境的职责。他呼吁人类减少对欲望的过度关注,将疲于奔命的时间用在思考人类应当如何正确发展,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上,减少一些自己给自己的束缚,让肉体和精神共同回归自由。这种深刻的人性复归的生态思想对于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它可以使我们从物质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做大自然的旅居者而不是占有者,放慢脚步去探索内心深处的瓦尔登湖。
关键词: 《瓦尔登湖》;生态思想;精神家园;简单生活;人性复归
现代文明得到长足发展的条件:一是工业的繁荣,二是精神文明的建设。在一百多年前逐渐步入工业社会的西方国家,亨利·梭罗准确地预见了功利主义及享乐主义带来的精神失落的可怕后果。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工业文明已空前繁荣,大众总体衣食无忧,却有很大一部分人陷入精神失落。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犹如社会的两条腿,若两条腿一长一短,便陷入“跛行”,社会发展也就无法稳固。
一、做自然的旅居者
人类社会是由自然社会发展而来,因此人类精神文明离不开自然风情的滋养。要想真正地了解自然、热爱自然,首先就得与自然亲密接触,抛却精致的人类中心主义,降格作为“人”的身份,把自己当作自然的一份子。弗洛伊德曾说过:“人类在潜意识里有一种去远方流浪的冲动,有一种被放逐的渴望。”1梭罗将这种渴望变成了现实。他离开繁华都市是为了做一个实验,试验人们离开了物质的大肆包裹能否得到真正的快乐,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他发现,一个人只要劳作六个星期便能挣到足够满足一年的生活必需品,剩下的时间便可以用来阅读书本、探索自然、发现内心。这里所说的生存必需品区别于生活必需品,事实上它比我们所理解的生活必需品要少得多。生活必需品中只有一部分是生存必需品,其他的则是我们在长期使用过后才上升为生活必需品,例如咖啡、美酒、精美的面包、华丽的服饰等。在梭罗看来,这些都是使人堕落的源泉。他所建造的那所湖畔小屋里是那么的空荡荡,只放置了一些必需的家具,连凳子也只有三张。他甚至认为面包里也大可不必添加发酵粉,播种谷物不必严格按照人们所说的最好时令,喝水也可只喝白开水。
(一)美在深情
除了打破常规率性度日,梭罗也很看重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在此期间,他不仅观察松鸡和麝鼠,还观察四季的变换;他不仅倾听虫鸣鸟叫,还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梭罗甚至将波光粼粼的瓦尔登湖比作闪闪发光的珍珠。若不是他真正地融入了瓦爾登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不会写出这样饱含深情的文字。
李泽厚有言:“美在深情。”梭罗在面对瓦尔登湖时不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而是完全将自己融入这自然画卷中,强调了自然的独立价值而不是经济价值,自然对于人类来说是无价的。在他看来,人类生命和非人类生命和谐一体:“难道我们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上的泥土吗?……我们的壁炉距离田野是多么的遥远啊,我们需要更多地到户外去,去和大自然亲密无间地接触。”2事实上拥有一片土地无须在法律上将之变为己有,人类的心灵已经变得如此狭窄。在原始社会,人们生活单纯,没有财产负担,只是大自然的旅居者,不会画地为牢,也不会将家门口的土地圈起来宣誓主权。达摩达拉说:“没有什么比拥有无限宽广的视野更让人感到幸福了。”3要知道鸟儿不会在洞穴里歌唱,白鸽也不会以鸽舍为傲。应该饱含热情,简单明智地生活,去追寻真正的快乐。
(二)走向荒野
与自然亲密接触、相依而居,对于生命体来说原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瓦尔登湖》何以能给人带来如此大的震撼,甚至像一个神话故事那样令人觉得遥不可及?可见人类与自然的距离在这一百多年间越来越远了。能与飞禽走兽为伴,用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来亲近自然,不去想凡尘琐事,竟成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人类花了几千年的时间变得富有,以至于害怕被“打回原形”。但其实“走向荒野并不代表着走向原始和过去,更不是历史的倒退。相反,荒野意味着前途和希望”1。返回田野和山林不是人性的倒退,而恰恰是人性的复归。
人是经济社会的存在者,但前提是自然孕育的生命。如果精神文明的发展远远无法跟上物质的发展,那就只能是一种畸形的文明。在2013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新闻调查》中,雷州市某村庄许多村民捕捉珍稀野生鸟类拿到市场销售,然而,林业局一度未曾对非法捕鸟者作出任何处罚,有关部门也至今未受到责任追究。捕杀候鸟的行为对于生物多样性和对大自然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并严重背离了人类在生命共同体中应当承担的义务。破坏物种的行为虽能得到一时的利益快乐,却为子孙后代的未来深深地埋下了祸端。人类进行的一切违背道德底线的无休止的利益追求都是因为只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社会性存在者的物质利益,而忽略了作为自然存在者的自然属性和生存利益。人不仅仅是社会性的存在,还与自然同样是生命共同体。“受符号价值诱惑的冲动造成大量珍贵自然资源的浪费,受欲望控制的非理性生产和畸形消费进一步加剧了生态危机。”2如文学家乔伊斯说:“物质主义摧毁了人的精神功能,使人们无法进一步完善。”3物质发展与思想境界无法协调已经导致了人类严重的精神危机,而这种精神危机持续时间长了便会演化为生存危机。
在梭罗看来,走向荒野,过简单的生活并不是回归到原始社会中过粗鄙的生活、茹毛饮血,而是帮助人们从繁重的劳动和机械化的运作中解脱出来,将物质消耗控制在大自然可以承受的最小范围里,避免竭泽而渔。梭罗所倡导的简单生活并不是最终目的,其目的是通过简朴的物质生活来减少没必要的奔波,从而使人们能够去反思更多与内心相关的东西,使得精神世界得到最大的丰富。
(三)人性复归
梭罗所处的十九世纪上半叶,工业文明已得到了长足发展,物质生产与科技发展空前加快,各种新兴事物层出不穷,如火车、报纸。于是在人们为了舒适的物质生活,为了获取最新的快讯四处奔走时,梭罗却能保持冷静和理智,前瞻性地发现了物质丰富对精神世界带来的损害,发出了“人类在过着静静的绝望生活”的叹息。不是人在耕耘田地,而是田地在牵制人类;不是人在奴役牲畜,而是牲畜在奴役人。梭罗认为人类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追逐财富上,最后却沦为了财富的奴隶。但奢侈的生活却不会结出奢侈之外的果实,金钱无法买来灵魂所需。“我们在给身体补充能量的同时,思想也应该得到补给,两者应该同坐在餐桌前。”4开拓自己的精神家园比扩充衣食和开发新大陆更重要。
叶赛宁说过,人在大地上只过一生。财富取之不尽,生命却是有限度的。人类维持自身的发展需要资源,但是人类应当给大自然喘息的时间,也给自己放松的时间。当今社会,人们疲于奔命,用一天的时间完成三天的工作,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用宝贵的时间不断地工作。赚了钱却没时间去享受生活,不免有些本末倒置。如同从一个圆心可以延伸出无数条半径一样,生活也可以有多种生活方式。世上并非只有一种生存模式,大部分人自认为是成功且极力推崇的那种生活不过是万千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人们在推崇一种的时候不应当去贬低另一种。追求生存需要应保持在合理的范围,遵循适度原则,要挣脱眼前利益的枷锁,回归生命的本质。书中富饶、澄澈的瓦尔登湖便象征着梭罗内心的丰富与平静。
“大自然的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平静,它不会轻易斥责一个人的无所事事。”1我们如此匆匆忙忙地生活,直至把生命消耗殆尽,在梭罗看来这是很愚蠢的行为。不妨放慢脚步,静下心来,克制多余的欲望,等一等掉队的内心世界,找回丢失的本质,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做自然的旅居者。
二、过真实的生活
美国作家比尔这样评价《瓦尔登湖》:“与其说它是一部不朽之著,倒不如说它是一种真实的生活。”2所谓真实,就是将一切外在的、浮于表面的东西抽丝剥茧后所留下的最本质、最关乎重要的东西。想要追寻真理、追寻真正的生活就必须摆脱金银的“镣铐”。现实社会中,人们很难摆脱衣服、房屋、食物、土地及牲畜等的禁锢,最终不幸沦为自己的工具。“在资本主义的驱使下,自然……不再被视为人自身本质力量的确证,而是被视为少数人谋求财富、控制他人的工具或手段。”3
老子曾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道德经》)庄子在《逍遥游》中也主张过简朴节制的生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过多的物质追求会带来过多的烦恼,而大部分烦恼就是由欲望衍生的。要想获得精神生活的提高,就要克制物欲的膨胀。在梭罗看来,一个人一天甚至只吃一顿饭就足够了,衣服只要够穿就可以了,没必要去追寻最新款的样式,如果大家都不穿衣服的话,谁能指出哪些是最让人尊敬的人呢?人最终消失在衣服的背后,不管穿得如何华丽都无法掩饰内心的贫瘠。至于住所,这本是动物最基本的栖身之处,就跟麝鼠有自己的洞一样,在原始社会人人都拥有尖顶房,可如今在经济繁荣下,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居无定所,这着实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经济的发展最终导致幸福感磨灭,这是否真的是一件好事?
梭羅住进林地,便是想要与经济社会抗争,从容地生活,直面生命的本质。他不想在生命结束时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地生活过!除了节俭,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去亲近自然,用心聆听大自然的乐章,树立人与自然一体的生态伦理思想。“简单,简单,要简单!我说,你们不应该被成百上千件事所羁绊,而应该从容地去应对两三件事。”1佛教有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放慢追名逐利的脚步,抛却繁杂的生活压力,与自然进行真正的对话。
19世纪德国的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提出了“诗意的栖居”的概念。“诗意”的核心便是在于以人生的完整和灵魂的完善来抵制现代技术发展带来的人性泯灭,摆脱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不和谐状态,找回精神家园以实现心灵的自由和解放。2这与梭罗的“做大自然的旅居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瓦尔登湖》中,梭罗处处流露出对大自然的关切,甚至能在精神上与自然对话。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去观察树的年轮、水獭的觅食、雏鸟的孵化、银鱼的嬉戏、鸽子的飞翔,甚至连蚂蚁打架他都能看得热血沸腾。在功利主义者的心里必然将这看作是一种不务正业,因为这无法带来切实的利益。事实上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是相互依存的,如果社会在心灵上“生了病”,任他再伟大的基业也会轰然倒塌。再者,人与自然万物是生命共同体,如若不顾自然的承载能力不断剥削,就如同竭泽而渔、釜底抽薪,必将自取灭亡。人类只有从心底认可与自然的脐带关系才会自觉地保护自然。虽然人是社会存在者,实在无法凭空生出“圣心”而不掺杂一丁点儿的利己思想,但是人同时也是自然存在者,不能抹杀人作为哺乳动物的情感温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要想真正地了解自然、热爱自然,像梭罗那样写出如此有温度的文字,必须先投身于自然天地之间,放下手中的赚钱工具,离开熙熙攘攘的都市,置身于山林间,直面心灵真正的诉求,相信在那一刻,每个人都将是最好的诗人。
三、生态一体化思想
停下匆忙的脚步,与自然同心同德,意味着在梭罗心中对人的地位的绝对权威性的降格,他使用第一人称将自己完全与瓦尔登湖合二为一。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只有在自然中才能得到完善。人是自由的,就如同这天地间的鱼虫鸟兽一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人是属于自然的,整个自然也是属于所有生命的。人的心灵也应该如同自然一样纯洁无瑕、广阔无垠,永远不失自我,读懂生命的本质和意义。梭罗不仅关注人的精神生活,也关注人们该有的生活方式。《哈利樊萨》里提到过,“没有鸟儿的住所和没有调味的肉没什么两样”1。“青草获益了,我便也从中获益了”2。梭罗所倡导的人类与自然万物的一体化思想奠定了现代环境保护主义的基础。他把人看作是大自然的旅居者而不是占有者,鲈鱼吞下了鱼饵,梭鱼吞下了鲈鱼,渔夫吞下了梭鱼,于是所有的生命链都被连接在一起。3人类生命和非人类生命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共同参与生态循环,缺一不可。人类若过多地干涉生态链,便会导致其断裂。同时,人类在利用自然资源发展社会经济时不可进行“灭绝式开发”,要适度适量,留下足够生态系统自我循环的空间。这不仅是为了其他非人类生命的生存考虑,更是为了人类千秋万代能够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人类社会本是包含在自然社会中的,若将两者强行分开看待,就会陷入一种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只见其工业发展的繁荣表象而忘其供给根源。《庄子·齐物论》中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张载的《西铭》中这样写道:“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貌焉,乃浑然中处。”他将人类对天地的情感比喻为子女与父母间的人伦亲情,将人与自然的关系比作最亲密的血缘关系。4佛教“依正不二”的整体论自然观更是将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看作一个有机整体,二者相互作用相互決定。人的生命与自然共同演化,受到自然的恩惠,因此要用感恩之心来看待自然。5古人尚能明晰人与自然天地万物的相处之道,而当今世界钢筋水泥却阻碍了我们与自然的脐带联系,遮挡了我们欣赏蓝天的视线,只有多接触自然,心灵才能变得开阔。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跳出城市,以一种生态大局观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更为透彻。平日人们为生计劳碌奔走,被人情琐事烦恼,可能连充分的休息都不能保证,怎么会有大把时间去亲近大自然,更别提探索内心世界了。当下,一些奢侈和攀比的社会风气愈来愈烈,促使人们追逐时尚讲究档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过多的精力放在外表的修饰上自然就忽略了内心的升华。
在饮食方面,梭罗认为酒和美味的面包都不是必需的,甚至一日一餐即可。中国古代也素有“过午不食”之说,这不仅能使身体更健康,也能放空心灵。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墨子提出:“衣服节而肌肤和”(《墨子·辞过》),认为节约顺应天理合乎人情,是维持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必然要求。梭罗所提出的节衣缩食、停止劳碌等,看似与其生态思想无所关联,实则存在极强的因果联系。所谓“修身养性”,即修身方能养性。只有减少精力在外物琐事上,才能腾出时间去感受人与自然的心灵联系。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节俭则倡,淫逸则亡”,可见自身的修养能够使整个社会乃至整个国家的思想境界提升,从而找到治理国家、处理自然关系、保持人类社会长治久安的真正方法。由此可见,梭罗是一个极富大局观和前瞻性的思想家。个人精神家园的建立,人性的复归,能帮助其树立正确的生态伦理观,反之亦然。在生态文明时代,人类不仅要遵循社会规律,更应当遵循生态规律,普遍联系着的生态链之间相互影响,将人类看作生态链的主宰者是十分错误的行为,于人类和自然万物都是不利的。
只有把“人类同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作为最高理想,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才能得到真正解决。1因此,我们不妨稍微停一下追逐社会生活的繁忙脚步,解放一下禁锢的心灵,不要将外物看得比内心还重要,多去感受自然与我们冥冥之中的血脉关联,探索内心的新大陆,将自己融于自然万物中,做自然的旅居者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
(责任编辑 古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