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君
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跟有趣的人在一起。”若是生在晚明,那一定要跟张岱在一起。“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简单地说,玩物丧志的东西他都爱。事实上,张岱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堪称集富豪之家的穷奢极欲与文人雅士的精致讲究之大成。
有人说,《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就是张岱,同样拥有烈火烹油的少年时代、却终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晚景。明末清初之际,张岱如一颗明星装点文坛星空。他是极具传奇色彩的末世公子,是惊才绝艳的小品文巨擘,更是文人异类、史学奇葩。张岱的一生仿佛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张岱的书,名字大多都落到一个“梦”上。他一辈子都在用各类文字,去精心描绘那些快要或者已经毁灭的东西,在自己少年繁华时期盘旋,这些东西,是五味俱全的河蟹,是开得淋漓的牡丹,是好梨园,也是一种文明。下面,就请素粉跟随作文君的脚步一起进入张岱笔下“纨绔磊落、繁华落尽”的文学世界吧!
知论人世
张岱(1597年10月5日—1680年),字宗子,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晚明文学家、史学家。张岱出生于江南繁华地绍兴山阴县。祖上四代为官,高祖父张元汴是明隆庆五年的状元,也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家声显赫。明亡之后,避居剡溪山,悲愤之情悉注于文字之中,晚年避居山中,穷愁潦倒坚持著述。精小品文,工诗词,是公认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学家之一,其最擅散文。《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是他的代表作。时人李长祥以为“当今史学,无逾陶庵”。前人评价说:“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称徐文长、张陶庵,徐以奇警胜,先生以雄浑胜。”其文笔丰神绰约,富有诗意,有“小品圣手”之誉。
名索著引
《陶庵梦忆》:张岱传世作品中最著名的一部。其中所记大多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杂事:如茶楼酒肆、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以及山水风景、工艺书画等,构成了明代社会生活的一幅风俗画卷,尤其可以说是江浙一带一幅绝妙的《清明上河图》。
《西湖寻梦》:崇祯十六年,明朝灭亡,张岱成为旧朝遗民。张岱在明王朝行将毁灭之际离开杭州,入山隱居,内心痛苦不堪。这本《西湖梦寻》既是张岱对当年在杭州的生活为背景而写成一书,既有对明时美好富足生活的回忆,亦有在兵燹(xiǎn)之后重返西湖的所见所闻。
《夜航船》:张岱所著的百科类图书,讲述了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类125个小类的学科知识。并非高深莫测的古书,而是用较为浅显的文言叙述四千余个文化常识段子,且条目绝大多数都是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所必须熟知的内容。
链接·明代小品文
在晚明文学发展进程中,小品文占据重要地位。晚明小品文内容题材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趋于生活化、个人化,作家喜欢在文章中反映日常生活状貌及趣味,渗透着晚明文人特有的生活情调。晚明小品文的另一个特点是率真直露,注重真情实感,不论是描写个人日常生活,表达审美感受,还是评议时政,抨击秽俗,时有胸臆直露之作。代表作家有“公安三袁”和竟陵派的钟惺、谭元春等人,张岱则是晚明小品文创作的集大成者。
佳作赏评
享洒脱·任情任性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文章大意】大雪几日,西湖万籁俱寂、人鸟俱绝。“我”划一叶扁舟,前往湖心亭赏雪。大雪覆盖下的西湖别有一番平日里没有的风味。到了湖心亭上,发现在这样一片寂静的天地中,居然已有两个人铺着毡子,相对而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怎能不痛饮几杯,实在是乘兴而来又尽兴而归。
【且读且思】《湖心亭看雪》是张岱流传最广的一则小品文,也是一篇追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强饮下热酒转身潇洒离去的意味,够劲也够妙。因此每每读此文,总让人有落泪的冲动。张岱一生与西湖结下不解之缘,曾多次在西湖栖居、读书、游览。他游湖,具有一种“深静”“灵敏”的审美心胸,总有一种空灵之美。
品风土·舌尖上的美食家
《蟹会》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文章大意】张岱善于吃蟹,他认为食物不加盐醋便够滋味的就是河蟹。河蟹到十月更加肥大,连蟹足都有很多肉。尤其足壳里面的蟹黄、蟹膏厚实而实惠。因此,他每年一到十月时节,就与友人举行吃蟹会。单吃蟹显得无聊,还要搭配各色菜蔬、水果和饮品。
【且读且思】张岱喜美食、精茶道,遍尝美味佳肴。他有“三不吃”: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张岱特别爱吃蟹,每年十月都会举办声势浩大的蟹会,珍馐满盘、宾客如流。他的这篇《蟹会》,腴艳甘流,给人以知识和美感,为中国美食文学之奇葩。
看人世·西湖浮世绘
《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文章大意】作者先描绘了达官贵人、名娃闺秀、名妓闲僧、慵懒之徒四类看月之人;与这些附庸风雅的世俗之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最后一类,即作者的好友及佳人,其观景赏月时行为的持重高雅、情态气度与西湖的优美风景和谐一致。作者对五类人的描述,字里行间不见褒贬之词,然孰优孰劣昭然若揭。
【且读且思】农历七月半,正当月圆之际,作者却另辟蹊径,不赏月,反观人。张岱作文写物,极有条理。五类人物,两种场景,写来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话悲戚·风俗画卷
《二十四桥风月》
廣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
【文章大意】扬州自古是烟柳之乡,秦楼楚馆遍地皆是,越女吴娃妖娆美艳。游子过客们流连于歌妓舞女之间,留下许多爱情故事和风流韵事。然而作者笔下的扬州并不那么美丽动人。他写样貌不太好的“歪妓”到各个茶馆酒肆里招揽客人,一来客人便一哄而上,曲折幽深的巷子仿佛成了妖窟魔洞。
【且读且思】张岱对饮食男女以及人的欲望均持肯定态度,在作品中也并不忌讳色与性。他坦承自己好美婢、娈童。但可贵的是,他能在灯红酒绿、欢声笑语中窥见妓女们的悲惨命运,并将她们肉体和精神上的痛楚一一诉诸笔端,此情此景断非浪荡轻薄之人所能想见,显示了张岱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表现力。
听沧桑·身世浮沉
《自为墓志铭》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文章大意】这是张岱为自己写的墓志铭,年少时候是纨绔子弟,喜欢骏马,喜欢唱戏,作诗读书着魔,沉溺于所有美好的事物中。待到五十岁,国破家亡,隐居避乱,家徒四壁,温饱都成了问题。回望前尘,恍如隔世。
【且读且思】张岱的《自为墓志铭》,诙谐近乎戏谑,以一种自我解嘲式的方式回溯了自己的一生。张岱一生,从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到担米挑粪的乡下老头,落差之大,如巅峰至深渊。他见证了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也同样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
逸事二则
【巧对眉公】
小张岱聪颖活泼善对对子,6岁就有“神童”之誉。著名隐士陈继儒考他,指着堂前《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小张岱不慌不忙,随口对出下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是陈继儒的号,陈继儒骑的正是张岱祖父送的鹿,“打秋风”是江浙一带的方言,有占人便宜、揩油的意思。张岱的对句与眉公的出句对偶工整,还带着几分揶揄嘲讽,眉公不以为忤,反称赞张岱敏捷的才思。
【无癖之人不可交】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他傲骨铮铮,眼界高,一般人根本不入他法眼。但他又与各行各业的民间艺人关系密切,友谊甚深,与茶道专家、剑客僧人、优伶乐工打得火热。他自称平生所遇太多知己,并将知己一一分类。在张岱笔下,人的内涵较之传统观念更加丰富,体现出晚明文化对人的发现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