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两样

肖文杰

2018年，你还能放心地把自己的数据交给谁？Facebook和万豪显然都被否定了。

11月30日，万豪自己宣布，它旗下的喜达屋集团，存在一个被入侵4年的漏洞，可能导致5亿用户的信息（包括信用卡）泄露。这是继雅虎30亿用户数据泄露之后全球最大的数据泄露事件。接下来等着万豪的，将是大规模的集体诉讼和高额罚款。

Facebook的数据泄露量虽然只有万豪的1/10，但引起的批评更多。原因之一是，被泄露的5000万用户数据，是Facebook亲手交出去的。

2013年，一名剑桥大学的研究人员制作了一个心理测试的第三方程序，只要通过Facebook登录，你的几乎所有数据就交给了它。原本这些数据只能用于研究，但它最后被交给一个商业公司，用来在Facebook上投放政治广告。

让用户愤怒的是，整个流程，都是按照Facebook的用户数据收集政策运转的。也就是说，Facebook纵容第三方应用获得用户数据，并从中得利，却没有实行监管。从根本上说，出卖用户数据是Facebook的一种商业模式。

Facebook的丑闻引爆人们对数据隐私积压已久的焦虑。它不仅是大公司的道德问题，更是一个明证，揭示了如今的商业世界中，公司与用户间的不平等在加剧。

尤其是以硅谷为代表的技术巨头，它们培育了一头巨兽，但自己控制不了。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公司对用户数据的攫取、对隐私的侵害已经成为习惯，硅谷巨头们的行为只会更高效、更强势。这正在成为整个世界的运转逻辑。隐私这一概念本身都面临被摧毁的可能。

人们当然还对此心存警惕。Facebook付出了代价，相比年初，它的市值缩水了1/4。欧洲也出台了严格的数据保护法案。但更多时候，我们仍然看到技术公司在吹嘘自己多么善于获取并利用用户数据，并以此拿到大量投资。

当人们谈论“大公司病”的时侯，首先会想到的，或许是金融业、制造业或是消费品行业的那些跨国巨头。它们在全球有几万甚至十几万雇员，有复杂的规章和组织架构，这让它们失去了快速的反应，以及作出正确选择的能力，并且离用户越来越远。现在看来，硅谷的巨头们也染上了大公司 病。

而且，它们还有一些不同以往的症状，比如创始人出状况。强势、出格的创始人可以迅速让一家公司成长，他自己也会变成“摇滚明星”和公司最好的广告。但同时，创始人本身的缺陷也会被迅速放大，最后伤害公司。2017年的例子是卡兰尼克和Uber，而2018年则是马斯克和特斯拉。

特斯拉今年过得并不差，虽然在上半年遭遇了Model 3车型的量产危机，但特斯拉最终解决了问题，现在正迅速走向盈利。它的确比预期花了更久时间实现Model 3的量产，但那只是因为先前的目标定得太激进，相比于其他汽车公司，乃至电动车创业公司，特斯拉仍然领先。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领导这一切的马斯克。他一如既往地爱惹麻烦，在2018年更是出了格。在没有任何实际协议的情况下，他在社交媒体上宣布特斯拉将启动私有化，并且已经获得沙特主权基金的支持。这引发了特斯拉股价的大幅抬升，但很快人们发现，马斯克的那条推文根本没有变为现实。随后，就是美国证券委员会的调查、巨额罚款，以及马斯克被迫辞去公司董事长职位的处罚。

失去这个职位，不会让马斯克失去对特斯拉的控制。但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特斯拉无法控制自己的CEO不犯下愚蠢的错误，马斯克的下属无法自由地提出反对意见。

大公司被一个绝对权威所领导—这把双刃剑在2018年也作用到了一些传统产业。

拥有黎巴嫩、巴西和法国3国国籍的卡洛斯·戈恩一手缔造了雷诺日产三菱汽车联盟。本世纪初，他在短时间内让雷诺和日产这两个濒临破产的汽车公司扭亏为盈，并且成为两个公司的领导者，加上2016年入股的三菱汽车，他一人担任3家汽车公司的董事长，还有雷诺的CEO。这个联盟每年生产超过1000万辆汽车，仅次于大众集团。然后，他遭遇了“政变”。

成为英雄的同时，戈恩也垄断了权力，他提名的人员塞满了3家公司的董事会和管理层，所有重要决策，包括人事任免，都由戈恩亲自作出。

“独裁”的领导者也容易陷入一个漩涡—现年64岁的戈恩一直没有找到继任者，他每天工作16个小时，把一个庞大跨国集团的运行维系自己一人身上。

拯救公司时或许需要独断，但长期专权自然会导致不透明和不信任滋生，尤其对于当年被拯救的日产而言。而戈恩试图彻底合并雷诺和日产的计划，显然触发了更大的不 满。

近20年间，巴黎戴高乐机场到东京羽田机场的航线，戈恩再熟悉不过，而他的职业生涯也终结于此。11月19日，他在羽田机场国际航线的出口，被东京地方检察院逮捕，理由是涉嫌瞒报巨额收入。检察院的证据，来自于日产的举报。

全球最大的广告集团WPP也在今年失去了它的绝对领导者。WPP创始人苏铭天爵士（Sir Marin Sorrell）辞去了CEO的职位，原因是涉嫌挪用公司资产等不当行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家公司所处的行业现阶段都不景气，这是触发公司领导人下台的一个行业因素。全球汽车市场正面临需求不足和利润率下滑的风险，雷诺和日产的业绩已经不如当年；而苏铭天离开时，WPP正在被迫应对咨询公司、硅谷公司等新敌人。咨询公司通过强大的数据分析能力从广告公司手里抢夺客户，Facebook和Google则统治了线上广告市场。7个月后，WPP不惜抛弃了广告业历史最悠久的品牌智威汤逊（J.Walter Thompson），让它与擅长数据分析的伟门（Wunderman）合并。WPP在12月11日宣布未来3年它将在全球关闭或合并180个办公室、总计裁员3500人，同时新增1000名左右创意相关的员工，以重新回归到创意变革公司的定位。从2018年1月开始至今，这家公司的股价已累计下跌40%。

某种程度上，相比于苏铭天的离开，WPP更需要担心的应该是自己所处的行业是否会像传统百货业那样衰败。

西尔斯百货的消亡让人没有意外感，毕竟去年的“失意大公司”名单里就出现了它的同行—梅西百货。辉煌之时，西尔斯百货可以在零售业史上留名，它开创了连锁店和购物中心两种商业模式。但它教科书般的失败经历更值得书写。1980年代，它就开始面对沃尔玛更高效的超市模式的竞争，却没有拿出任何有效的应对措施。而在电商兴起之后，它的选择是并购一家同样低效的零售商，指望借此扩大规模、降低成本。

2018年，这家有115年历史的零售巨头申请破产保护。2012年至今，它已经亏损了超过100亿美元。

商业模式总是在不断更新，任何长青的公司都必须经历旧行业沉没的挑战，成功切换方向。当然，有时候大公司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但就是动不起来。

比如LG，它建立了7个人工智能技术中心，涵盖了汽车、医疗等离变现最近的领域。然而人工智能的竞争环境，已经容不得它潜心研究那些前瞻性的课题。摆在大家面前的，首先是生存问题，这意味着公司在战略层面要有足够清晰的定位、明确的资源倾斜，以及必要的业务牺牲。

然而，LG还为自己留着手机业务。这是一个连续亏损7个季度的业务，单单2018年一年就让LG损失了4.1亿美元。虽然LG手机在美国仍有不错的销量，但它已经失去了中国和印度两个市场。

LG或许该看看通用汽车是怎么做的。后者决定全球裁员15%，关闭5家北美工厂，目的是省下成本，研发电动车和自动驾驶技术。这一决定，不仅会面临工会的强烈反对，还要顶住一个天天叫嚷要在美国恢复制造业的总统的压力。

如果说LG是对转型不够坚决，通用电气则是在原本方向明确的情况下弄晕了自己。

3年前，通用电气成立GE Digital（GE数字集团），宣称自己要变成一家提供工业数字化服务的公司，这一部门也很快成为工业互联网领域的领先者。但制造业整体的疲软，让这门生意一直无法赚钱。

要命的是，通用电气原本仰仗的传统业务也都在下沉。 16年前，通用电气还是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而在2018年，它被踢出了道琼斯指数。

Facebook

继去年的“假新闻丑闻”后，Facebook今年又被爆出泄露用户数据。这让它的市值在一年内减少了1/4。连续出现的危机让Facebook成为“反面角色”，它的领导者无法及时发现公司的问题，也失去了对用户的关注和尊重，令公司品牌受损严重。

LG

手机业务失利让LG在2018年损失了至少4.1亿美元。它已经意识到人工智能是自己的未来，也投入了不少资源，但一个拖后腿的业务使它无法全身心投入改革。这是许多在上个时代获得成功的大公司，在转型时面临的普遍困境。

WPP

因涉嫌不当行为，苏铭天（Martin Sorrell）离开了他缔造的全球最大广告集团。更糟的是，整个广告行业的商业模式正遭到咨询公司和硅谷巨头的冲击，WPP不得不合并旗下资产，包括历史最悠久的智威汤逊，以期挽回竞争力。

它开始自我怀疑。2018年，通用电气宣布计划出售GE Digital，并且开始一系列瘦身计划。其中包括以下荒诞的一幕：今年6月，它宣布剥离油气业务，而在不到一年前，通用电气刚花300亿美元收购了油田服务公司贝克休斯。一起被放弃的还有医疗和交通行业。今后的通用电气，将聚焦在航空、发电和新能源业务。这个工业时代的领袖已经放弃了继续引领行业的雄心，活下去是它的第一要务。

爱茉莉太平洋在2015年的时候也有一番雄心。这家拥有雪花秀、赫拉、兰芝、悦诗风吟、伊蒂之屋等品牌的韩国化妆品公司，希望借助在中国市场的快速扩张，在2020年超过资生堂，成为亚洲销量第一的化妆品制造商。

直到2017年，这个计划都进展顺利，但中韩关系的变动，迅速冷却了韩妆热潮。它试图把旗舰店开到巴黎，为东南亚女性研发产品，却发现失去了中国市场的红利后找不到其他增长点。接下来是熟悉的剧情：爱茉莉太平洋自己也出现问题，今年3月，它被爆出部分产品重金属锑超标，这让人怀疑它的供应链质量管理能 力。

眼睛只盯着前方的事物时，容易忽视两边的危险。对爱茉莉太平洋而言，如果公司的唯一目标就是增加销量，加大在中国市场的投入就变得理所当然。外交关系的变化可能是不可控因素，但仰仗单一海外市场的策略本身显然存在巨大风险。

同样面临失去市场红利危险的还有高通。它算得上智能手机时代最大的获利者之一，任何一台搭载高通芯片的手机，都要向它缴纳手机售价5%的“高通税”，这让它成为智能手机产业链中利润率最高的公司之一。可这一红利正在慢慢消失。高通与曾经的最大客户苹果决裂，这让它损失了12%的专利收入。同时，高通自己的合并扩张尝试也因为中美贸易摩擦的影响而夭折。

爱茉莉太平洋

两年前，韩妆在中国市场迅速扩张之际，这一行业的领头羊爱茉莉太平洋制定目标，要在2020年超过资生堂，成为亚洲销量第一的化妆品公司。但中韩关系的变化浇灭了它的雄心，它自己也在快速扩张中暴露出质量问题。

高通

高通是智能手机时代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但这份红利因为它与苹果的决裂而正在消失。它在2018年還遭遇了博通的收购，以及自己收购恩智浦失败等麻烦。已经把筹码押在5G时代的高通，注定将承受很长一段时间业绩和股价的双重下滑。

国际大公司失意的主要原因

雷诺日产三菱联盟

由于被日产内部举报涉嫌瞒报巨额收入，一手缔造了这个汽车联盟的卡洛斯·戈恩在日本被捕。戈恩原本是汽车业的英雄和最有权势的高管，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职业生涯是戈恩的悲剧，雷诺、日产和三菱也要面对那个久未解决的问题：不依靠强力的领导者，联盟要如何维系？

特斯拉

特斯拉在上半年遭遇了“量产地狱”，被寄予厚望的Model 3的量产一再延期。而C EO马斯克还在惹麻烦—擅自在Twitter上发布特斯拉即将私有化的消息并称找到了资金，但被证明失实。马斯克因此被美国证券委员会罚款，并失去了董事长的位置。

通用电气

通用电气在2018年被踢出了道琼斯指数。这个工业时代的巨头继续变卖资产，公开兜售3年前的转型希望—GE Digital，并剥离了医疗、油气和交通业务。当年颇为成功的多元化战略正让GE遭遇多重打击，它不再是工业互联网的领导者，生存成了其第一要务。

西尔斯百货

这个曾经开创连锁店模式和购物中心模式的零售巨头，在2018年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在1980年代迎来巅峰后，西尔斯百货先后在与沃尔玛和电商的竞争中失败。几次失败的并购决策，以及内部管理的混乱，让它一步步走向死亡。

万豪

万豪承认旗下喜达屋集团存在一个被入侵长达4年的系统漏洞，可能造成多达5亿用户的资料泄露。这是史上第二大用户数据泄露事件。万豪将面临集中诉讼和高额罚款。此事也再次提醒人们，大公司的隐私保护问题将会是一个持续性的危 机。

高通押注5G时代，不过新时代并没那么快到来，想要维持它在芯片产业的领导地位也几乎不可能，英特尔、英伟达都在加紧准备。目前的高通，只能忍受业绩和股价的双重下滑。

今年，有太多公司把它们过去几年在证券市场赚得的市值全都吐了出来。资本市场遇冷也好，自身业绩下滑也好，这些都还是其次，真正影响深远的，还是公司形象的坠落。比如，短短14年，Facebook已经从酷酷的新领袖，变成“反面角色”。

事实上，在去年出现假新闻影响选举的丑闻后，创始人扎克伯格和桑德伯格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是公司的大麻烦，而他们显然也没有觉察到危机背后的公司治理问题。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Facebook的首席运营官桑德伯格曾下令调查著名投资人索罗斯—他公开批评了Facebook—并把他描述为“反Facebook运动的幕后推手”。针对另一名同样批评它的参议员，Facebook的做法是雇用他的前下属去游说。Facebook还让公关公司发布文章，称竞争对手Google和苹果在隐私保护上也不怎么样。

说实話，这些做法算不上有多坏，否认、反击、转移视线，本就是大公司面对危机时的常见策略。只是，人们原本指望那些诞生于硅谷的新经济公司能够有不一样的做法—现在看来，Facebook，以及它所代表的硅谷精英们，和那些傲慢的前辈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