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与琥珀

2018-12-18 09:41洁尘
美文 2018年23期
关键词:链子布达佩斯匈牙利

洁尘

链子桥和忧郁的星期天

布达佩斯,是位于多瑙河右岸(西岸)的布达和左岸(东岸)佩斯的合称。连接布达和佩斯的有好几座著名的桥,诸如伊丽莎白桥、自由桥、裴多菲橋等等,其中最有名的是链子桥。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对于布达佩斯来说,它的标志就是链子桥。

跟其他人一样,链子桥很早以前就通过影像进入到我的记忆之中,那是电影《忧郁的星期天》。2014年10月,我到布达佩斯,跟我拥有共同的影像记忆的一个老友就在微信上问我,看到链子桥没有?我说肯定当然必须。

《忧郁的星期天》那部电影,一开头进入观众视野的,就是俯拍的链子桥。从绿色钢结构的桥身,镜头缓缓而下,进入布达佩斯的街景,然后进入故事的发生地——萨保饭店。之后,又好几次把情节推动的关键处放在了链子桥上。

《忧郁的星期天》1999年在德国和匈牙利发行,进而很快就成为全世界范围内的一部名片。这是一个先音乐再小说然后电影的创作过程。音乐指的是一首著名的歌曲,关于这首歌曲,有着相当传奇的故事。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匈牙利作曲家Rezso Seress与未婚妻分手,那天大雨滂沱,Seress望着天空,深深地叹息了一句:“What a Gloomy Sunday!(真是一个绝望的星期天!)”随后他写下了一首十分凄美动人的歌曲《忧郁的星期天》。接下来,Seress与各路唱片出版商接洽,纷纷遭到拒绝,其中一个出版商人道出原委,说不是歌曲不好,只是太忧伤太绝望了,人们听了不好(这种说法在之后果然成为了事实)。几个星期后,终于有一个出版商接受了这首歌曲,将之灌制成唱片发行了。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关于《忧郁的星期天》之绝望魔力的真实事件。1936年2月,布达佩斯的一个制鞋匠在其寓所自杀,遗书其中的一段就是《忧郁的星期天》的歌词。这是这首歌后来被人称作“自杀圣曲”的开端事件。之后,好些自杀者跟这首歌扯上了关系,其中最暴烈的一个场景是两个人在听完一个乐队演奏完这首曲子后,当场饮弹身亡。

《忧郁的星期天》接下来的绝望效应相当惊人,从布达佩斯向西蔓延,在欧洲大陆,在英国,在美国,随着歌曲发行的线路,接连传来捏着《忧郁的星期天》歌单自杀的事件,上吊的、吞枪的、跳河的、坠楼的……后来有个统计数字,仅在匈牙利,就有157人受这首歌的感染自杀身亡。对于这个社会怪相,欧美很多心理学家纷纷建议禁播这首歌,最后由欧美的几家大电台和大唱片机构共同做出了禁播的决定,并销毁了原版唱片。但故事其实没有结束,这首歌的灵感源头、那位与Seress分手的未婚妻最终自杀身亡。30年后,歌曲作者Seress也还是以自杀这种方式告别了人世。

现在回头来看,这首歌曲之所以成为厌世诀别的催化剂,跟当时欧美所处的环境有关,世界战争、纳粹灭犹、物质极度匮乏……欧洲沉入了黑暗的底部,人们在其中看不到光芒,这个时候,人们听到这样的歌,“忧郁的星期天,我度过无数,今日我将行向漫漫长夜;蜡烛随即点燃,你的夜与黑影分享我的孤寂;闭上双眼,就见孤寂万千,我无法成眠,然孤寂稳稳安卧;不要哭泣,我的朋友,因我终于感觉如释重负;最后一口气带我永返家园,返抵黑暗国度,心得安适……”生是如此煎熬困苦,死是如此安详甜美,受此诱导,一个个绝望的人也就跟随赴死了。

《忧郁的星期天》,先是尼克·巴尔可以同名歌曲作为契机创作的一部小说,畅销一时;之后,诺夫·舒贝尔将小说改编成剧本,并执导了这部电影。影片的故事内容较之真实事件做了很大的变化,更丰厚更忧伤,奇怪且美好的三角恋情、难以言喻的复杂人性、接踵而至的死亡和最后的复仇,萦绕始终的就是改编成钢琴独奏的《忧郁的星期天》,还有就是链子桥。

在布达佩斯的那几个晚上,我多次穿梭在链子桥附近,不停回望它,还乘坐夜船在多瑙河上,从它的腹底穿过。布达佩斯的多瑙河夜景,被称为欧洲最为美丽的河岸夜景,的确十分迷人。夜色和灯光交裹中的链子桥,像放置在深蓝丝绒之上的琥珀,黄得澄澈馥郁。在桥边,当时的我想不起《忧郁的星期天》曲调,但我还记得影片中汉斯在夜里的链子桥边评论这首曲子的话,他说,“这首曲子真奇怪,让人很不安,就像有人对你讲了你不想听的话,但心底知道那都是实话。”

在链子桥边,我也有一种难言的不安,为什么我进入远方的通道总是依据我的阅读和观影的体验。这个通道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太习惯了,也太依赖了,所以我在想,那是不是也可以说太狭窄了?!太脆弱了?!

琥珀一般的布达佩斯之夜

2014年的东欧行,在布达佩斯住了四个晚上,就住在对于旅游者来说最好的链子桥附近,ARAZ酒店。

链子桥连接着布达和佩斯,ARAZ酒店在布达老城区这边,在交错纵横的小街中的一条。站在酒店门口往前看几米,是对面的街沿,再往上看几米,是外墙斑驳的老房子,把头仰起来,看到的是悬在路中间的路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路灯,从两边的房子顶上拉一条电线,路灯就系在中间,直直地射在小街当中。可见小街多小。

我开头没有注意到街灯,晚上站在酒店门口拍几张照片(后来回房间一查看,光线太暗,手也不稳,糊了),发现往来行人投射在地上的阴影有点奇怪,仔细一看,原来是街灯的缘故。

有一夜,已经12点过了,我和同行闺蜜苗苗坐在酒店门口抽烟聊天,突然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喧哗,不像是争执,也不像是欢呼,就是一通瞎嚷嚷,然后本来十分安静的小街那头出现了许多人影,朝着我们这边走。那些急匆匆走过来的人影让我有点紧张,有点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要说夜里坐在酒店门口,然后有人走过来,我为什么会有点紧张?这是有原因的。前几年的一个夏夜,在巴黎,也是我和苗苗。半夜,我们在酒店门口抽烟,突然一个黑人笑嘻嘻地冲着我们走过来。我们觉得不对,赶紧进了酒店,黑人紧随我们进了酒店。大堂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我们走向电梯,他也紧跟了过来。我明白这个时候不能进电梯了,拉了苗苗走到大堂柜台前,告诉值班经理,那个黑人有点问题。值班经理走过来喊住他问话,这个时候我跟苗苗赶紧进了电梯上楼回了房间。在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危险味道,我一直记忆深刻。

当然,在布达佩斯,那晚上那么多人影朝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其实完全明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谓紧张也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人越走越近,后面还不断从小街口涌出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走近然后走过我们身边。全是年轻人,有男有女,脚步匆匆,有的一言不发,埋头走路,有的彼此之间低声议论着什么,间或有低低的笑声。匈牙利语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和苗苗还是坐在那里,平视着许多的大长腿从身边走过。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注意我们并觉得奇怪,深更半夜,两个东方女人为什么坐在一扇门前?我对他们倒真的好奇,这么多年轻人是从一个什么样的场合散场回家呢?集会?讲座?那些腿和脚真好看呢,修长、有力、弹性十足。

1990年左右,匈牙利和其他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一起,国家形态和社会体制发生重大改变,至90年代末,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和私有化的进展基本结束,之后经济快速增长。看有关资料说,近年来匈牙利的旅游业和服务业发展比较迅速,但受世界经济衰退以及欧盟经济疲软的影响,现在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特别是年轻人,就业机会不太乐观,收入也不太乐观。听我们的导游介绍,现在匈牙利的国民平均月收入在3000元人民币左右。那天晚上,我看着从身边走过的那么多布达佩斯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内容。这中间似乎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来自我所经历的80年代后期,那个时候我跟我的同学、朋友都很年轻,也都没钱,但我们好像总是在夜里出没于各个场合,然后匆匆走过深夜的街头回家。只有兜里没什么钱的年轻人才会有这样一种富有弹性的脚步吧。

我为什么会认为那些年轻人应该对深夜坐在ARAZ酒店门口的两个东方女人感到好奇呢?的确应该好奇,因为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太像一间酒店。门是酒店那种旋转门,但很小,加之街灯昏暗,不注意是看不清楚的。两个外国女人蹲坐于此,是不是有点古怪?

第一天晚上刚刚拖着行李走到这扇门前,我心想,哦,小酒店呢。推开门,吓了一跳:啊,好高远的穹顶,好宏阔的大堂,完全是别开洞天的感觉。后来一打听,这家酒店是获过国际设计大奖的。酒店的客房围绕天井而建,从各层往天井张望,都可以欣赏到考究的大堂以及餐厅露天座的壁画,相当有风味。

在布达佩斯住了这么几个晚上,总会上街去晃荡一番。酒店离瓦茨大街不远,于是我们就以那里为目的地,穿梭在各个街道上。从我们中国人的视角看去,东欧比西欧的人要勤快一些,到了晚上8点,偶尔可以看到还在营业的商店,不像在西欧,还不到傍晚,所有商店全部打烊,人都下班回家吃饭休息了。

但是,跟国内城市的街景全然不同的是,布达佩斯中心区域的大部分商店在晚上8点已经打烊。一扇扇橱窗亮着,招引着行人过去探望一番。有好些书店的橱窗让我驻足,错落参差地摆着各种匈牙利文的书籍。完全的文字隔阂,但还是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只要是书,总是有一种悄然相通的气息吧。

夜里巨大的广告牌上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给我很好的印象。他是谁呢?匈牙利著名演员?

内衣商店有魅惑感。东欧姑娘真的是非常漂亮,美貌指数普遍高于西欧。我们这一路,从波兰入境,在捷克和斯洛伐克溜達了一圈,一路的帅男美女,都是身形高挑、容貌秀丽、气质清冷,与同样以美貌著称的南欧青年男女相比,不像他们那样浓烈耀眼,更合我的口味。中间绕到奥地利去了一趟,在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的街头,美貌指数明显有所下降;待转回东欧,进了匈牙利,又有所回升。就我的走马观感来说,波兰人和捷克人要更漂亮一些。

在一个脱衣舞夜店门口,我们驻足观看。作为招揽生意的一种方式,橱窗以舞女剪影的形式呈现给路人。那个舞女的剪影在里面潦草地扭动着,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本身的身材的确一般,让我们在外面看了好生可惜。门很小,时不时开合,有神情不明的男人进出着。进不进去看一下呢?之前有两次这类参观风月场所的机会都放弃了,一次是阿姆斯特丹的花街,一次是东京的新宿,原因是我带着未成年的儿子。这次在布达佩斯,全是成年人,但想想还是算了。这种地方,没有知情懂行的人带着,贸然进去,也许会有麻烦呢。

瓦茨大街是Vorosmarty广场到中央大市场之间的一条人行购物街,与多瑙河平行,是布达佩斯最著名也是最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很多古老的建筑,临街全是商店、餐馆和咖啡馆。晚上的瓦茨大街,相比其他的街道来说,要热闹许多,餐馆和咖啡馆还在营业,中央大市场那边的露天酒吧,还有不少匈牙利年轻人在喝酒聊天。

就在瓦茨大街和中央大市场相连之处,有一家让我们无比惊艳的店,是一家洛可可风的首饰店,叫作Michal Negrin。这家店的首饰极尽繁复华丽之风,原材料以珐琅和合金为主,设计别致,做工精美,如果是女人的话,一般来说进了这家店眼珠子就拔不出来。一打听,老板兼设计师是一个以色列女人,37岁开始创建这个品牌,现已世界知名。在匈牙利,Michal Negrin有三家店,我们在布达佩斯和黑维兹遇到了两家。据说在日本有很多家,在中国深圳有一家。首饰不算贵,大首饰没问价,戒指挂链什么,返税后大概七八百人民币。我们一行几个女人发了癫,一通选购。为了返税方便,干脆让同行唯一的一个男人邓画家一个人刷卡。店员是三个匈牙利帅哥,看着邓画家为这么些个女人刷卡买首饰,惊着了,反复问了三次,你确定这些东西都是你付款吗?你确定吗?

出了店门我们笑死了。估计匈牙利帅哥心想,中国土豪的日子也不容易啊,带这么多女人出门,花这么多钱,真辛苦。

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晚,我们去了闻名遐迩的纽约宫咖啡馆。就在我们酒店附近,在伊丽莎白环道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从酒店走过去就十分钟。在欧洲,布达佩斯是著名的咖啡之城,一是言其咖啡馆数量之多,二是夸赞其咖啡味道上佳。纽约宫咖啡馆是1891年由纽约保险公司建造的,因而得名,距今已是一百多年的老店了。这家店,金碧辉煌,装饰繁丽,有一种特别讲究的老式派头。好些桌子的桌布印有个人肖像和相关照片以及报刊报道,一看就知道是在展示来过纽约咖啡馆的名人。我专门找了一下裴多菲,没有找到,原因是我既不懂匈牙利文,又不知道裴多菲长什么样子,呵呵。

在纽约宫咖啡馆心满意足地泡了一晚上,出门来迎面兜了一身的寒风。我们享受了东欧最后也是最美的两个星期的秋天,此时,冬天来了。布达佩斯的冬天是很可怕的,我们的导游罗先生告诉我们,很可怕啊,没有太阳呢。我说,哈哈,我们来自成都,没有太阳的冬天,我们太习惯了。罗先生说,关键是太冷了,成都不会那么冷吧。那倒是,成都的冬天,气温还是很温和的。好吧,我们这就走了,回了。

一路上,遇到无与伦比的东欧美景,同行女文青就会伤感,姐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呢?为了不扫姑娘们的兴致,我说,我们约着又来呀。

从纽约宫回酒店的路上,我四下望去,是琥珀一样黄澄澄的布达佩斯夜景。其实,很可能,这一辈子这里我就来一次;很可能,我看的这一眼,就是我与布达佩斯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视。世界太大,人生太短。好吧,我来过了,我看到了,然后我走了。我边走边想回程的航班,说实话,那个时候,我无比想念我在成都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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