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好酒

顾彼曦

外公不喜欢舅舅喝酒，也不希望我沾酒。外公说，舅舅喝上酒后，心病很多，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哭起来，他看着怪难受。外公反对的不是喝酒，而是酒风不正，每当他跟我聊起他年轻时喝酒的事，一字一句说得坚定有力。他说他无论喝多少酒，从不会胡说八道，喝大了就蒙头睡觉，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在村里，无论去谁家转悠，大家都舍得把好酒拿出来给他喝。外公说，喝酒也要看人，有规矩的人，不会要酒喝的，没规矩的人要也不给他喝，倒不是小气，喝多了闹是非，惹得邻里之间关系不融洽。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有好酒，都惦记着对方，揭开瓶盖，可以划拳，也可以一人一大杯温热了喝，等到唠嗑完东家的麦子，西家的母猪下了一窝多么好的猪崽后，酒也就喝得差不多了。

小时候跟随父亲去给外公拜年，父亲总会提一瓶两元钱的柳浪春酒，村里的小卖部里也只能销售这种，再贵点的也卖不出去。每次到了外公家，父亲都是先让我提着酒进去，然后自己后面进来。外婆听到我的声音后，拉着老长的声音出来接我：“我的孙子，看你外婆来了？给外婆带的啥好吃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给外婆好吃的，是给外公的酒。”外婆有点失落地说：“外婆疼你这么大，就只记得外公好。”外公端着刚温好的酒，坐在屋檐下的浪椅上，一口一口抿着，听到外婆和我的对话后，得意极了。我搬个凳子，然后把给外公的酒往中堂前的柜上一放，跟其他人拿来的酒差距很大，最明显莫过于那些酒是瓶装的，但外公就是喜欢喝我带的酒。他说外孙子拿来的酒味道淳。

那时候，我是怕外公的。他很严厉，吃饭的时候不允许抿嘴，不许跷二郎腿，而我经常因为这些被他惩罚。长此以往，就会有人给出馊主意，什么罚酒三杯，吓得我从不敢出声，年少的我恨极了那些出馊主意的人。外公当然不会这样做，他说，小孩子不能喝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会喝坏脑子，等长大点了，就可以陪外公小酌两杯。说完这些话，别人没有笑，倒是他自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外公家一年四季，火炉里的火从不熄灭，这也方便了外公每次从田里回来，能迅速闷上一口热酒，然后躺在浪椅上小眯一会儿，等到酒劲儿一过，起身又去了田里。那时候，村里的人都流行喝酒前把酒倒进小瓷杯里，然后放在火炉旁烤一会儿，等酒有点儿热气，但不烫嘴的时候，一口闷下肚去，一口烧酒让人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听说热酒能治疗感冒、风寒等疾病，年轻人也喜欢温酒。那个年代，谁家要是没有一瓶酒，都会被人看不起的。那时候，时间走得也很慢，田里劳累了一天，幸福不过回家后能吃到一口丰盛的晚餐，等晚饭吃完，天色也就暗了下来，大家聚在一起围炉煮酒，何等的惬意啊！现在村里的人已经很少聚在一起温酒长话了。

后来家境好转，给外公的酒不再是一小瓶了。逢年过节，父亲就让人从镇上捎回五斤或者十斤散酒，让我背着去看外公。外公嗜酒，对于外公这样的酒鬼，散酒更实惠，但他从不贪杯。外公说，酒跟人一样也有品性，好酒需要一颗炙热的心来品尝，酒喝到尽兴处，最妙。做人则要厚道，懂得见好就收，过于贪心的人，最后什么也落不下，还招人厌烦。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把酒当水喝，缺少了一份对酒的态度，真不知道喝的什么意境。我能感受到外公话里的意思，也许也正是我们这一代人，变得浮躁了起来，把喝多少酒当作面子看，喝的自己难受不说，还把酒的韵味埋没在了风尘之中。

家道变故，大舅和外婆相继去世，对外公的打击很大。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浸在悲伤之中，这个时候，从不喝闷酒的他却好上了喝闷酒。我想外公心里太苦了，不然最怕喝酒叨扰到别人的他，怎么会喝着喝着，人前人后就哭了起来呢？每天晚上睡觉前，只有喝两杯才能入眠，外公说，酒是个好东西，它最懂人意。

外婆和大舅去世后，村里来看望外公的人也越来越多，门庭若市，可以想象外公一生为人处世，结下了多少淳朴的友谊。有拿土鸡蛋的，还有拿奶粉的，最多莫过于拿酒的——大家都知道外公喜欢小酌两杯。受过打击后的外公，对人生看得越来越透彻了，无论何人来家，他都会盛上三杯美酒，即使遇上酒风不正的人，他也会盛情款待，而这些人在外公面前都收敛了起来，规矩多了。

有时候，村里人帮忙耕种，外公就和我一起去送干粮，当然不会落下酒。外公慈祥淳厚，从不亏待别人，活还没有干多久，他就又开始呼喊帮忙的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一帮人边聊天边喝酒，一个五斤的水桶，没有杯子，提着桶子你一口我一口，几个回合下来，五斤白酒便一滴不剩。我问外公，酒喝上还能干活吗？外公笑着说，只有喝上两口小酒，干活才会有劲儿，人也就不疲乏了。想到村里那么多男人，为啥不顾面子，天天被媳妇在人群中追打臭骂，也忌不掉酒，我开始有所理解了：就像外公说的那样，有些人，你让他忌酒，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喝一口，辣得我一口就吐了出去，外公看到了，笑得只流泪。从此以后，我对酒更加没有了兴趣，再加上电视里演的喝酒多了疯狂地呕吐，就给我造成了酒不是个好东西的印象。

我以为这一生不会沾酒，至少不会沾白酒，但经过一次次的邀约后，也开始喝上了酒。但我坚信自己没有酒癮，我喝酒看场合，比如跟一些文学路上的朋友聚会，我也会小饮两杯，但若是一些俗人，心不诚，打死我也不会喝。文友们都知道我的酒量，所以每次聚会，大家敬酒的时候都会给对方说，我干了这杯，你随心随意就好。一个“随心随意”便让人与人多了一层尊敬和理解。有了这理解，我们内心便不再受任何因素干扰，无所顾虑，闷下这口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又是何等的洒脱啊！

离开外公后，每次回家去看望，发现他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了。外公一家多年前也从山里搬到小镇，家里到处都摆放着酒，有本地的红川系列、也有远一点儿西凤酒、汾酒青花瓷等，外公却从来不碰触，有时看到半瓶被小孩子扔了的酒，他却会捡回来，说酒是粮食的精华，扔了可惜。他还说，以后不要给他买酒了，费钱，他早就忌酒了，现在茶瘾也要忌掉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家里开销大，他挣不了钱，不能再破费，给子女压力。我更愿意相信，外公是因为遇不到知音了，喝酒便失去了味道。

如今外公早已经过了七旬的年龄，每天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一会儿望着空中飞来的鸽子，一会儿拿着苍蝇拍子，拍打空中飞来飞去的虫子，偶尔去马路边上走走，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在世的日子也越发枯燥无味，没事就对着一条阿拉斯加犬自语，现在又养了一只灰色的小猫。我多么希望他变得自私一点，就算老了，也能重新拾起嗜好，做一个了无牵挂的“酒鬼”，就不会显得这么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