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

2018-12-15 01:15安宁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大胜苍耳野草

安宁

春天,只落下一场雨,地里的草就长疯了,总也挖不完。

每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父母就戴上草帽,扛起锄头,下地去挖草。我躺在床上,听见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响声,探起身,隔着绿色的纱窗朝院子里看。姐姐正提着一桶拌好的猪食,朝猪圈走去。父亲歪戴着草帽,那帽子上还挂着不知在哪儿粘上的一两粒干枯的苍耳,它们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便不复生机勃勃的战斗力,于是那些尖锐的针刺便软了,塌了,在帽子上随着父亲的脚步,晃来晃去。

母亲已经走到门外巷子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墙高喊:哎,我说,背上粪箕子,拔点苋菜回来喂猪。

父亲知道那一声“哎”是指的他,也不吱声,返身回到牛棚里,背起粪箕子就晃荡着还在惺忪状态的身体,出了门。

我听着三头猪呼噜呼噜拥挤着吃食的声音,知道再睡下去,肯定会被姐姐吼骂连猪都不如,便乖乖地爬起来,走到寂静的院子里,站在压水机旁的石板上,用刚刚汲上来的清凉的井水刷牙洗脸。牵牛花已经将藤蔓攀援到梧桐树高高的枝杈上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下来,那些紫色或者白色的花朵,便沿着树干,一朵朵次第绽放。

一只已经不再毛茸茸的小鸡走过来,左一下右一下地啄食着什么。但是地上什么也没有。我忽然想起来,应该去地里挖一些灰灰菜给它们补补营养了。

灰灰菜又鲜又嫩,小巧的叶子是鸡的最爱,如果剁碎了拌进鸡食里,它们能将小米扒拉出来,专门挑那青翠的叶子吃。喂猪我不在行,那是姐姐的专利,但是喂鸡则不在话下。眼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想着很快它们就能下蛋拿去换钱,我的心里立刻升腾起父母见到玉米一车一车运回家时一般的喜悦。

于是我胡乱洗一把脸,便拿起尼龙袋子,去了自家田地。

路过燕麦家后墙的时候,我隔着灰扑扑的玻璃,看到她正在堂屋门口洗着大盆的衣服。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她的哥哥和老娘的衣服。她的后背用力地晃动着,好像她将所有的劲,都给了这一盆衣服。不,燕麦的力气永远也用不完,村里人都叫她“长工”,说她如果活在旧社会,一定是地主家最喜欢的仆人。燕麦当然不在地主家里,在还没有出嫁以前,她的整颗心,都是属于娘家的。至于出嫁之后,谁知道呢。

这个夏天,燕麦的哥哥见了谁都喜气洋洋的。他们家穷,他快三十岁了,眼看着就要成为娶不上老婆的光棍,偏偏有这样一个山村里,住着一户人家,也有一儿一女,而且,跟燕麦家一样,儿子未娶,女儿未嫁。当然,更重要的是,那家人也一样很穷,诺大的院子里,除了落地就长的野草,看上去有生机一些,处处都是破败的痕迹。人们都怀疑村里的媒婆跟孙悟空一样,有一双能飞到云端眺望的眼睛,否则怎么就从十里八乡挑中了这两户人家联姻?而且,还不是一对,是两对。燕麦嫁过去做人家媳妇,燕麦哥哥则娶人家女儿做老婆。这听起来真是一对好姻缘,我几乎都盼着吃到燕麦家的喜糖了,可是,人们都纷纷说,可惜了燕麦,那家的儿子脑子有点傻。媒婆嘴里能跑马,顺口扯谎,嗐,就是有点笨,过日子嘛,要那么聪明干什么,反正公婆也还不老,能帮上忙,燕麦啊,吃不了苦。

可是连我都知道,傻和笨不是一个意思。村里的二傻子每天流着哈喇子在大街上溜达,有时候还跟我们小孩子一起追着鹅跑,或者拦住一个人嘿嘿傻笑,犯了疯病,操起棍子连爹娘都打。而外号叫“朽木疙瘩”的长山,什么农活都笨手笨脚,被人笑话,可是却脾气好,孝敬爹娘,见人就笑,就连小孩子都喜欢跟他在一起玩。婚丧嫁娶,他不会做饭,却永远都是蹲在灶房门口烧火的好把式。

燕麦命真苦,做姑娘时,在家里当长工,以后当了人家媳妇,却守着个傻男人,给人家当牛做马。村里人都这样背着燕麦家说。说完了又叹气,唉,还不是为了给她哥哥换个媳妇,否则,就他们家穷得叮当响,老娘病秧子,老爹人早逝,又一分彩禮都给不了,就是个聋子哑巴瘸子傻子也不愿意嫁给她哥吧!

这些话,不知道燕麦有没有无意中听到。又似乎,她并不怎么在意。就像田间地头的一株野草,并不在意被人何时拔掉,离开泥土,也不在意被随手扔到哪儿。似乎,不管扔到哪里,只要还沾着一点泥土,即便是借着清晨的一滴露水,她也能重新挺起腰杆,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但我却在燕麦换亲的消息传出后,就总想着去看一眼她。有时候我站在他们家门口,像个要饭的,倚在坍塌了一半的泥墙上,看她在院子里永不停歇地忙着。有时候,我在她去割草的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不说话,就是跟着,看着她的影子在日头下晒着,一会变长,一会变短。她的头发有蓬松好看的卷,好像贴画上明星们被烫过的大波浪。燕麦其实是个漂亮的姑娘,如果没有她的哥哥,她一定可以嫁个好人。我一边在后面跟着,一边这样胡思乱想。她会忽然间回头,看着我一脸惊愕的样子,便笑起来。但更多的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去拔草的路上,站在他们家后窗下,踮起脚跟,透过玻璃,看着她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就像,我在露天电影院里,窥视着屏幕上别人的秘密。

父母在田地里,弯成了一张弓,不停地挖着草。玉米已经没过人的大腿,于是那把锄头便像是满蓄着力量,随时准备射向深蓝色天空的利箭。我总怀疑泥土是聚宝盆,上面可以生生不息地孕育着庄稼和野草。在肥沃的土地上,野草和庄稼几乎像是在进行一场生命的争夺战,你拥我挤,疯狂蔓延。马蜂菜,苋菜,灰灰菜,是野草中的蚂蚁,以数量庞大占据田间地头,多少锄头都锄不干净。好在它们是牛羊猪们的最爱,就是人,也喜欢吃马蜂菜饺子,喝苋菜糊豆粥,嚼灰灰菜窝窝头,所以它们也还算有用,人在锄地的时候,并不会因为它们抢占了庄稼的肥料,而心生怨恨。但是像牛筋草之类的顽固狗皮膏药,人就会除之而后快了。牛筋草的根基极其牢固,即便在没有营养的沙土路上,它们也能牢牢地将根基朝地下扎去,什么都不能阻碍它们无穷的力量。若想彻底拔掉它们,单用手需要耗费很大力气,它们长得五短身材,怕是你拽着草茎,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也损伤不了它们丝毫。所以必须用锄头朝地下深挖狠刨,才能真正斩草除根。

但牛筋草是除不净的,它们即便在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也能强劲地生长。如果无人管理,庄稼和牛筋草之间爆发大战,牛筋草肯定是赢定了的。不等庄稼从泥土里吸取养分,牛筋草就用发达的根系,抢先一步将肥料掠夺干净。沙石路上什么肥料也没有,人还推着板车轧来轧去,但照例不影响牛筋草在其上横行霸道。我看到它们短而粗的茎叶,铺展在大地上,总想起千万个短腿的巨人。

不过牛筋草终究没有苍耳和蒺藜更惹人烦。它们完全无用也就罢了,还时不时给人手脚带来伤痕。某些爱恶作剧的小男孩,最喜欢摘下一把苍耳来,哗一下甩到女孩子头上去。于是,等到所有的苍耳从头上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可怜的女孩也基本变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小疯子。蒺藜也暗藏杀机,拔草的时候一不小心,抓了下去,手上定会伤痕累累。羊在沟里钻来钻去,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苍耳。秋天里,苍耳就靠着人和牲畜,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后落地生根,传宗接代。一枚苍耳或许行过的路途,比一个村庄里老死的人都更遥远。一株蒺藜的内心世界,一定比人类还要脆弱,所以才需要浑身长满了针刺,借此保护自己。

我不喜欢这些外表坚硬的野草,我在拔灰灰菜的间隙,更愿意摘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借着风的方向,将它们吹出去。蒲公英会跟着风,飞得很远很远,一直到我不能想象的远方,我想那一定是世界的尽头。我甚至希望自己也变成一朵蒲公英,带着小小的希望的种子,飞往理想的梦幻之地。有那样一个瞬间,我还羡慕即将出嫁的燕麦,我想她能很快借助结婚,走出小小的村庄,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尽管,她的后半生或许永远走不出新的村庄。可是我,还要一年一年地在村庄里待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我从未爱过的村庄。我当然做不成鸟儿,那么就做一株蒲公英吧,只要有风,就能飞上天空,注视这片贫瘠的大地,一直飞,一直飞,总有那么一片沃土,花儿遍地,树木茂密,溪水淙淙,于是我便停下脚步,落地生根。

这样的幻想,很快会被父亲的一声大吼,给瞬间打回现实:就知道玩,大半天才拔这么一把草,家里鸡都饿死了!我手里正握着一把野鸡冠花,蹲在草丛里看两只七星瓢虫打架。我甚至还用草茎拨开它们,可是没想到它们立刻又飞奔向对方,拼命扭打在一起。多亏父亲,不仅让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将野鸡冠花扔到地上去,就是两只瓢虫,也不再恋战,仓皇逃入乱草丛中。

燕麦恰好背着粪箕从我家地头上经过,她的身后,跟着一只土黄色的老狗,那是他们家的大黄。

见到父亲,燕麦站住,微笑着夸我:你家二姑娘真勤快啊,都能打草了!

父亲嘴笨,嘟囔一句:嗐,她能干啥,就出来玩罢了。

隔着老远,母亲却直起腰来,朝燕麦喊话:她要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哎,你这一出嫁,谁还能那么精心地照顾俺大娘。

燕麦一定没想到母亲会三言两语就扯到她的身上。她还是个未出嫁的容易害羞脸红的姑娘,听到不知是夸她还是提醒她即将嫁给一个傻男人的话,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竟是蹲下身去,将那一束散落在地的野鸡冠花拾起来,又拔下一根狗尾草,一圈一圈地扎好,而后微笑着递给我:知道这叫什么花吗?

我挠挠头,看父亲已经拐进了下一条垄沟去挖草,便小声道:我知道,这叫野鸡冠花。

她笑起来:那是它的小名,就像你的小名叫二妮子一样。

我觉得好玩,便问她:那它的大名叫什么?

昆仑草,好听吗?她歪着脑袋笑问我。

我没有回她,我被她马尾上的几朵玻璃海棠吸引了去。她看出来,便抬手摘下其中的一朵,插在我的耳畔。我害羞起来,低下头去。她则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而后起身,背起粪箕,远远地跟母亲打一声招呼,又扭头唤一声“大黄”,便沿着田间小路,去往自家的田地。

我很想追上燕麦,让她带着我,去采摘和昆仑草一样有着好听名字的野花。我还想跟她去果园里挖草,在大树下乘凉,到河边去捉鱼。如果她不喜欢我跟着,那我就变成他们家的那条大黄狗,瘪着肚子,拖拉着腿,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的身后。我什么也不說,就只跟着她,穿过树林,经过瓜田,趟过河水,最后走到南坡的高地上去,站在那里,深情地俯视整个的村庄。

我不止一次地注意过,燕麦在高高的坡上,像一株柔弱的树苗,站在风里,注视着我们的村庄。有时,她也会背转过身去,朝着远方眺望。我猜那里是她即将前往的地方。远方有什么呢,除了大片大片的田地,或者蜿蜒曲折的河流,我完全想象不出。而想到燕麦通过嫁人,就能够抵达神秘辽阔的远方,我就恨自己长得太慢。我真希望一夜睡醒,就跟燕麦一样,有着秀美的身材,明亮的额头,闪烁的双眸。我要跟着她去远方看一看,就像一枚苍耳,在秋天落到人的身上,并跟着他走遍苍茫的田野。

可是,这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的事情打断。母亲将地里挖出的马蜂菜、苋菜和灰灰菜,一股脑全抱出来,装入尼龙袋子里,而后朝我一丢,不耐烦地训道:你这一上午,到底干了点啥?就在这里采花看蚂蚁了,还不赶紧背上回家喂鸡去!

我瞥一眼已经快要看不见身影的燕麦,背起袋子就溜。走了几步,又返回身,趁母亲不注意,缩身捡起地上的那一束野鸡冠花,就飞快地跑回家去。

我牢牢地记下了那束花的名字,它叫昆仑草,是一种会开花的野草,或许,是顺着风,从一个叫昆仑的地方,吹来的草籽,来到我们的村庄,就落地生根,并有了新的名字。就像,即将远嫁的燕麦,抵达另外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村庄,也会被人忘记了名字,改叫其他的称呼。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人们便只在早晨和傍晚下田挖草。玉米开始吐出红白色的须,人扛着锄头走进去,便消失不见。我在田间玩耍,偶尔看见玉米地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会吓上一跳。风吹着大片的玉米地,哗啦哗啦地响着。整个世界在蝉鸣声中安安静静的。被玉米遮掩住的野草,见不到阳光,却照例疯狂地生长。有时田旋花的藤蔓,还会高高地缠绕到玉米上去。我很长时间看不到父母,就趴在地上,顺着空隙一垄一垄地看过去。等看到父母穿梭走动的双脚,才会放下心来,知道他们没有被想象中的妖怪掳走。

有时候,打南边的高粱地里,会走出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她们说着闲言碎语,嘻嘻哈哈地从我身边经过。

胖女人说,听说燕麦的哥哥去山地里送彩礼了。

燕麦家穷得叮当响,要不是用燕麦换过去,燕麦哥哥这光棍是打定了。瘦女人接过去说。

可不,电视机、缝纫机、洋车、手表,四大件他们家哪个也拿不起。如果不是把燕麦天天挖草养大的两头大肥猪给卖了,燕麦家的脸面,丢大发了!

唉,可怜的燕麦,给哥哥换回个老婆,自己一分钱嫁妆也没有,她还不如她养的肥猪值钱哩,就这么着把自己的一辈子给贱卖到山里去了。

贱卖也没什么,关键是山地里那男人,听说啊,脑子一犯病,能把他娘都往死里打……

两个女人说着燕麦家的闲话,慢慢经过我的身边。两只蟋蟀不知何时蹦到我的面前,又不知为了什么,一个跳上另外一个的脊背,拼命厮打起来。它们打得快要晕眩过去了,其中一个拽掉了另外一个的触须,另外一个则将对方的大腿死死咬住不啃松口。我忽然间生了气,忿忿拔起一根马唐草的茎,将它们挑拨开来。两只负了伤的蟋蟀,很不情愿地停止了战斗,一东一西地消失在茂密的玉米田里。

我看着地上残留的蟋蟀细长的触须,一时间有些茫然。我的双腿也麻木起来,想要起身,最后却一屁股蹲坐在一丛猫眼草上。

回来的时候经过燕麦家,见她和村里的大胜正在用石灰泥墙。快要坍塌的泥墙,便一半是簇新的白,一半是黯淡的黄。天热,大胜起初还穿着白色的背心,并时不时地撩起背心擦额头滴滴答答的汗水。后来,他嫌弃麻烦,干脆脱了背心,随手丢到墙头上去。知了在树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有时候那叫声稀稀拉拉的,不成调子;有时它们又像约好了似的,忽然间集体鸣叫,密集得犹如夏天里一阵疾风骤雨。大胜不管这些,蝉鸣声即便塞满了他的耳朵,他也能犹入无人之境,专心致志地抹着墙灰。燕麦的哥哥去了山地,一走要几天,可是墙灰却是不能不抹,否则过不多久,媳妇娶进门来,娘家人来了,看着像个笑话。

燕麦也跟在大胜后面一声不吭地干活。大胜比燕麦大不了几岁,于是经过的人看见了,站在当街,瞧着矮矮的墙头上,露出来的两个人头,便笑。却也不说笑什么,有一两只狗撕咬着叫嚣而过,人便瞅着那狗,笑得更厉害起来。老娘们不管这些,她们从来不知道含蓄是什么,于是便冲着墙头调笑:大胜,好好干,干好了燕麦哥哥也给你从山地里领个水灵灵的媳妇来,那样啊,你会比现在干得还他妈带劲!

大胜不吭声,却是接过身后燕麦递过来的一杯凉了的酽茶,一饮而尽。燕麦也不可吭声,好像绣花似的,学着大胜的样子,上下左右地细心抹着。调笑的老娘们觉得无趣,嘀咕一声:我看两个人都在想着美事呢,可惜啊,过不了多久,怕是这辈子连面也见不上喽!

天响晴响晴的,狗嚣叫一阵,嗓子里冒火,也就停了。路过的人,站着看一会大胜抹墙的手艺,和小媳妇似的跟大胜并肩干活的燕麦,觉得太阳有些毒辣,也背着手,低头瞅着自己的影子,一颠一颠地走开了。

于是大太阳下,好像整个村庄里就剩了大胜和燕麦。当然,还有站在门口装作看蚂蚁的我。偶尔,有一丝风吹过,燕麦家的房顶上,长年累月生长着的狗尾草,便会摇来晃去,好像在跟风说着谁家的闲话。燕麦和大胜脸上的汗水,正以同样的步调,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房间里传出燕麦长久卧床的母亲,有气无力的一两声咳嗽。此外,便什么声息都不再有。

如果燕麦能够嫁给大胜的话,那该多好。我看着两只奋力搬着一块麦粒的蚂蚁,忽然间这样想。想到这些,我抬起头,偷偷去看抹墙的两个人,我发现,燕麦的脸,竟像新娘一样红红的,好像,她窥见了我心底的秘密。

燕麦家的三面围墙,全部抹完之后,院子便像样起来。燕麦又很认真地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还用砖头砌了一个花池,里面移植了几株月季,于是这红的黄的白的粉的花朵,一下子让庭院有了生机。燕麦爱美,有时会摘下一朵,夹在马尾辫上,出门的时候,她忘了取,就有小孩子在后面跳着喊:新娘子来喽!路边的大人们听了便笑,燕麦于是害羞起来,匆匆走几步,拐过一个墙角,便将花取下来,放进了兜里。

我知道燕麦要去割草喂牛,于是便磨磨蹭蹭地跟在她的后面,一起朝南坡走。大胜家在村子的南头,大胜娘生大胜的时候,难产死了,于是大胜便和爹相依为命。但凡路过大胜家,只需隔着低矮的墙头朝垃圾场似的院子里看一眼,就能看出这一家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家,媳妇不好找,村里媒婆都不愿意替大胜操心。尽管大胜有的是力气,能吃苦,能干活,可还是没有人家愿意让自己闺女嫁过去,伺候两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大胜话不多,没人介绍,便野草似的闷头活着,在大太阳底下赶着牛车,一天天沉闷地穿过村子。

我和燕麦经过大胜家门口的时候,大胜正蹲在门口抽烟。大胜抽烟的姿势很像个男人,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在烟雾中笼着,于是整个人都虚幻起来。起初,大胜的视线,是看向远方的。等到燕麦经过,他忽然间肩膀抖了一下,倏地起身,将烟扔到地上,低头用力地捻着,好像要将那截烟头捻进大地的深处去。他始终没有抬头再看我们一眼。而燕麦,却跟我一样,扭头看了大胜一眼,而后又快步地向前走去。一直到最后,燕麦终于甩掉了我。我回头,看到大胜家的门口,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大胜从来就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燕麦家的院子修整完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去开燕麦和大胜的玩笑。燕麦即将嫁人,而大胜穷光蛋一个,看样子将跟他爹一样,朝光棍的路上狂奔。在热闹的婚礼尚未到来之前,燕麦开始跟村里同龄的姑娘们拉开距离,每天一个人去地里挖草。而且专门捡人少的时候出门,好像这个生养她的村庄,成了她即将前往的埋葬下半生的地方。我几次看见燕麦背着粪箕,沿着墙根低头快步地走,走到田间小路上的时候,她才会放松下来,取下镰刀,搭起手背,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远处的田地和果园。

燕麦在地里弯腰割草的时候,有时候会唱歌,我许多次听见她的歌声从苹果园里轻烟一样徐徐地飘出。那时,人们都沉睡在湿热的梦中。我不喜欢午休,就去树林里捕捉知了。歌声传来的时候,知了似乎羞愧了一样,会忽然间弱下去,好像琴弦有那么一刻,断掉了。于是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只听得见我的双脚踩踏在陈年落叶上的窸窣声,或者毛毛虫自阔大的梧桐树叶间,将黑色的粪便啪嗒一声甩落下来的轻微声响。燕麦的歌声也就在这样无邊的寂静中,溪水一样在空中流淌,穿过棉花,抚过高粱,越过野蒿,飞过果园,飘过屋檐,抵达空空荡荡的大道。村庄里什么人也没有,连狗都在热浪中蹲下身,眯眼睡过去了。我侧耳听着那歌声飘来荡去,好像幽灵。我很想随便找一片草地躺下来,在燕麦歌声的抚慰中睡去。

我果真睡过去了。梦里我跟着燕麦一直走,一直走,向着无尽的远方。我们穿过无数的村庄,可是燕麦从来不在任何一个村庄里停留。似乎她是大地上一株流浪的野草,只想生长在空旷的山野。于是我们便沿着河流向前。后来,我们便飞了起来。燕麦牵着我的手,越飞越高,直到村庄和山野都成了一片空茫。我们的身边,簇拥着大片大片的云朵,它们那么柔软,轻盈。忽然之间,风停止下来,我和燕麦迅速地下坠。只是,燕麦向北,我向南,我大叫着,呼喊着燕麦。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云雾之中。而我,则朝着村庄一头栽了下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从倚靠的麦秸垛上侧身滑倒在地上。我的唇边满是泥土和沙子。我用袖子擦擦嘴,看到罐头瓶子不知何时被我踢倒,而那几只知了,也扑棱着翅膀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燕麦出嫁的日子终于来了。那晚,人们热闹得好像过年。村子里很少同时办两件喜事,于是男女老少都涌到燕麦家帮忙。男人们帮着给娶老婆的燕麦哥哥支宴席,桌子椅子摆满了庭院,瓦斯灯都挂到了树上去。女人们则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帮着燕麦整理出嫁前的行李。除了两床棉被,燕麦几乎没有嫁妆。就那两床有鸳鸯戏水的大红色棉被,还是燕麦自己一针一线做下的。于是燕麦就像被这个家泼出去的水,收拾了旧衣衫,卷了铺盖卷,被女人们胡乱打扮一下,便扶上了借来的拖拉机,挤在后车厢的小马扎上,突突突地离开了家。

我和几个小孩子追着拖拉机跑,谁也没有我跑得快,好像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翼翅。我嗅到了燕麦身上好闻的雪花膏味,那香味在暗夜里飘出了很远,就像燕麦的歌声。我飞快地跑啊跑,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抓住燕麦火红色的新衣了,那是燕麦穿过的最漂亮的衣服。夜晚的风有些凉,燕麦在那团火红里紧缩着身体。我多么想像梦里一样,牵着她的手,将掌心里的温度,传递给她。我想我一定要抓住燕麦,阻挡她前往那个遥远陌生、即将老死在那里的村庄。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风呼呼地在耳边响着,好像我已飞离了地面。我将所有的孩子,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除了夜晚的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包括哑掉的蝉鸣,断续的蛐蛐的叫声,草丛里虫豸蠕动的声音。我看见拖拉机上的女人们,都在指着我大笑,燕麦也在冲着我大喊。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想跑,奋力地跑,一直跑到可以抓住燕麦的手,带她飞上漆黑的夜空。

可是,最终,我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而拖拉机,也飞快地拐过大道,消失不见,只留下突突突的响声,隔着已经成熟的静默的高粱,在夜晚的村庄里久久地回荡。

而那束我在日间采摘下的蒲公英,等不及我追赶上远嫁他乡的燕麦,就已经枯萎掉了。

我像一株根茎发达的野草,匍匐在大地上。我闭上眼睛,听见大地的深处,正有千万株蒲公英,在疯狂地向上生长,怒放,成熟,而后汇聚成一朵巨大的降落伞,带着我,飞上夜空。

我在浩淼的夜空中,又聽见空灵的歌声,流淌过整个的大地。

那是燕麦的歌声。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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