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经济崩溃的原因与警示

□ 山东财经大学教授、本刊特约专家 李德荃

有一种说法，月通胀率超过50%或者年通胀率超过500%，便可称之为超级通货膨胀。根据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史蒂夫·汉克等人的研究，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全世界共发生过近60次超级通胀，其中有3次发生于21世纪，分别是2008年的津巴布韦以及2009年的朝鲜，然后就是2016年以来的委内瑞拉。

委内瑞拉位于南美洲北部，国土面积91多万平方公里，人口3000多万。关于委内瑞拉经济问题的理解，不能脱离国际社会的大环境，尤其不能忽视拉丁美洲地区特殊的经济、社会与文化背景。我们就从20世纪80年代说起。1980～2000年间，委内瑞拉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的年均增速为33.4%，而同期拉丁美洲周边国家CPI平均水平为129.7%，委内瑞拉的物价趋势明显好于周边。不过，进入21世纪后，形势发生了逆转。2001～2014年间，委内瑞拉CPI年均增速为23.8%，而同期拉丁美洲周边国家CPI的平均水平为5.6%。再放眼全球，我国近年来CPI调控目标始终维持在3%～3.5%，美欧等发达经济体则多维持在2%左右。可见，相较于世界其他地区，拉美地区实际上始终遭受着通胀问题的困扰。

雪上加霜的是，近年来委内瑞拉的经济与物价同步急剧恶化。2012年，委内瑞拉的经济增速达到5.6%的高点，此后转为持续下降。2014年，委内瑞拉人均GDP尚达16530美元，超过巴西（11613万美元）、阿根廷（12922万美元）和墨西哥（10361万美元），位居拉丁美洲地区前列。但自这一年起，委内瑞拉经济进入萎缩状态。其2014年经济增长率为-3.9%，2015年为-6.2%，2016年为-18%，2017年为-7.4%，4年间经济总量累计减少幅度超过30%。而2013～2017年间，委内瑞拉CPI增速则分别高达41%、63%、121%、254%和626%，呈加速上涨态势。

自2017年起，委内瑞拉政府不再公布货币供应量、CPI、GDP、财政收支和消费品稀缺指数等指标数据，因此该国目前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外界只能估计。根据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今年8月发布的一份预测，委内瑞拉今年的通胀率很可能将高达1000000%。而根据近年来的一般规律，委内瑞拉的物价水平每增加10个百分点，其经济增速就会下降1个百分点。依此推测，今年委内瑞拉的经济状况很有可能陷入绝境。

可以说，委内瑞拉目前已陷入严重经济衰退与超级通货膨胀的泥沼。至于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依照笔者的看法，外因主要有两个：一是2014年以来国际油价的下跌；二是委内瑞拉敌对国家的制裁。内因则有3个：一是超负荷的社会福利制度与政策；二是社会生产效率的下降；三是货币政策的失误。相较而言，内因是关键，外因只是次要的促成因素。

首先谈谈委内瑞拉的高福利政策。自1999年查韦斯当政（1999～2013年）以来，委内瑞拉实行了一系列旨在扩大公共部门作用、增进社会福利以及改善贫困民众生活的改革。这些举措明显改善了社会底层民众的处境，但也带来了两大弊端：一是财政开支越来越庞大，并且支出刚性大大强化；二是国民的工作积极性下降，生产效率大大降低。

其次谈谈委内瑞拉的产能下降问题。早在20世纪70年代，委内瑞拉政府就实行石油产业国有化政策，1999年以后国有化进程更是显著加快。国有化政策明显降低了石油产业的生产效率，造成石油产量萎靡不振。此外，1999年以来委内瑞拉政府的社会政策还造成社会分裂，精英阶层大规模移民，国际资本退出，极大挫伤了社会生产力。

高福利政策造成巨额财政赤字，迫使政府增发货币

委内瑞拉石油储量丰富，其石油产量通常位居世界第12位上下。依靠石油出口，委内瑞拉曾是拉丁美洲最富裕的国家。但对石油的过度依赖，也导致委内瑞拉至今没有建立起完整的经济体系。1998年，委内瑞拉石油出口占其出口总额的77%，到2012 年则高达96%。这种畸形的经济结构，意味着委内瑞拉政府的收支平衡完全取决于国际油价的走势。以2015年为例，委内瑞拉要想达成年度财政预算平衡，石油出口均价必须超过117.5美元/桶，而当年的实际均价仅50美元/桶左右。

最后谈谈委内瑞拉货币政策失误的问题。自2006年以来，委内瑞拉的通胀率就没有低过两位数。高福利政策造成巨额财政赤字，迫使政府增发货币，导致物价上涨。通胀又进一步衍生出两个后果：一是由于政府刚性支出的比例过高，为维持购买力势必持续增加支出，从而造成财政赤字越来越严重；二是出于价格管制和汇率管制严重扭曲价格比例关系，造成地下经济猖獗，产出与出口萎缩，从而严重削弱了政府的税收基础。于是，政府不得不进一步增发货币。2008年，委内瑞拉发行新版货币“强势玻利瓦尔”，新旧货币的兑换比率为1∶1000，实质上就是将旧版货币“玻利瓦尔”删掉3个0；今年8月，委内瑞拉再次发行新版货币“主权玻利瓦尔”，新旧货币的兑换比率为1∶100000，也就是将旧版货币“强势玻利瓦尔”删掉5个0。

进入21世纪以来，除了国际金融危机期间个别年度，实际上直到2015年委内瑞拉的出口始终保持增长。由此所赚得的外汇，再加上既有的外汇储备，勉强可以弥补财政赤字。因此，物价走势尽管高位，但在2015年之前尚未失控。然而，也正是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一方面委内瑞拉的出口收入逐步减少，另一方面政府开支却显著增加。到2016年前后，委内瑞拉的外汇储备（宏观经济稳定基金）已近乎枯竭。这一态势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社会各界对物价和汇率的信心，从而造成物价加速上涨，终于酿成现今超级恶性通货膨胀的后果。

笔者认为，委内瑞拉政府摆脱困境的方法有3个：一是先将本国经济与国际社会完全隔绝，真正落实价格管制和外汇管制，然后再逐步恢复经济；二是彻底放弃本国货币，允许美元之类的国际货币在国内自由流通，并开放本国经济；三是寻求国际社会给予足够的金融援助，帮助稳定汇率与物价。从目前情况看，委内瑞拉政府尚未切实找到落实这3种办法的有效途径。

委内瑞拉恶性通胀与严重经济衰退极具警示意义。

首先，通胀政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有可能引发物价上涨的心理预期。一旦社会各界普遍形成物价上涨的预期，便会体现在消费、生产与投资等行为的改变上，从而促成价格的上涨。价格上涨的事实又反过来强化物价上涨的预期，进而造成物价进一步上涨。于是，物价上涨速度会越来越快，最终必定引发严重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后果。因此，政府应重视研判社会公众关于物价走势的心理预期变化，及时引导与纠偏，以防患于未然。

其次，基本生活品与关键生产物资一定要立足于国产化。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稳定国内经济与社会生活，最大程度地减缓汇率波动对国内经济的影响。

最后，提高社会福利与社会保障水平有利于维护社会公平与正义，是社会进步的重要体现，但社会福利水平与社会保障程度要量力而行，绝对不能脱离社会生产能力与支付能力，绝对不能以生产效率的降低为代价，绝对不能迎合民粹主义不合时宜地推出新的社会福利与社会保障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