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魂

2018-12-13 05:09阳晓北京海淀
清风 2018年11期
关键词:爷爷

文_阳晓(北京海淀)

夕阳下,两棵挂满毛笔的月桂树静静地守着我的家,看到它们,我又想起了爷爷,那些他带着我,就着日光在树下写字的时光,他诲我谆谆的模样……唯有轻叹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我相信,爷爷并没有在悠悠岁月里走远,“上有千年鸟,下有百年人,丈夫具纸笔,一世不求人”,他留给我们的笔,每一支都饱蘸着“当时”的温度。

心正则笔正

爷爷自第一次教我执笔起,便时时强调:“心正则笔正”。柳公权“用笔在心”的书学信条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有些玄奥,爷爷便用脑袋里掏不完的书家故事来启发我。譬如在临习颜鲁公《颜家庙碑》之前,他给我讲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中面对叛将李希烈的威逼利诱,宁死不受伪职的凛然大节,唯其风骨,才有被赵涵称许为“劲节直气,隐隐笔画间”的翰墨。

颜氏一门三十余人在安史之乱中先后慷慨赴死的故事让我深深震撼,但这样的惨烈,似乎离我真实的生活还有些遥远。我们所处的时代,没有朝代更迭、烽烟滚滚,但也熙来攘往、诱惑难拒;我们往往不需要在非黑即白的抉择中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也面临一些暗流涌动的灰色地带;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遇不到什么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但有时难免得陇望蜀,迷失于一念之间。

“学书在书外功夫,做人要人格高尚!庸俗的人只能写出庸俗的字,高尚的人才能写出高尚的字,写出我们中国人的硬骨头气概。”据父亲说,于他而言,爷爷在他第一堂书课上的这番话,何止难忘,更是铭记。那时候,爷爷租住在长沙市东屯渡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农舍里,书房、卧室、厨房兼于一体,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稿费,由于没有稳定的收入,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当时有向爷爷讨教过的好心人给他送礼,他原封不动退回去,对一旁的父亲说:“不该收的不能收,人不要钱鬼都怕!”

爷爷朴实而有力的话语,两袖清风来去的一生,都为“正心”作了鲜活的注脚,扰扰人世,这是一种信仰,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龍”——人生第一字

“孩子,你是炎黄子孙,是龙的传人,要记住自己的根。”

和传统的“永”字八法不同,爷爷教给我的第一个字,是繁体的“龍”:“龍”字的横画多达10处,有长横、短横,有细腰横、有粗腰横,有抬肩横、有压尾横,有平稳如镜、有一波三折,有独当一面、有相互呼应……写的时候要注意到每一横的差别,这就需要用脑,如何将这些各具特色的笔划统一到一个完整的字里,则需要谋篇布局的大局观。

而爷爷更深的用意,在于“龍”之一字对于我们中华儿女的意义——它牵系着我们身后的家国天下。练字之余,我和小伙伴们最开心的就是搬好小板凳坐在爷爷周围,听他纵谈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爷爷如数家珍的讲述,让我觉得身为一个中国人真的很骄傲,祖国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是我们在民族之林中自立、自信的根本。

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触碰“落后”的近代史,觉得那是“西方文明”强加给东方古国的屈辱,血肉模糊,不堪回首。直到听爷爷慷慨激昂地讲起戊戌六君子、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事迹,他说:“如此肝胆,是世间之最贵重。这就是中国,我们是填海精卫、追日夸父、移山愚公的后人,从不以成败论英雄。”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如今生长太平的我们,谁能明白下笔之人的拳拳之心?多少人曾经为了改变这个国度,舍了青春,舍了生命,换得精神的皈依?在这些人心中的理想国度会是怎般模样?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一路风雨无阻?又是谁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独善其身是君子,那么这些因为家国情深,明知不可为,却依旧要改天换地的人们,何尝不是君子?

史者,鉴也。这些烽烟与苦难中前赴后继的身影,这些民族的精魂,爷爷让我更近距离地看到他们,也让我反观自己:现在的我以大学生自居,以心怀苍生、愤世嫉俗为特色,可是对于身后的文明,我是否有真正的了解?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方热土,我是否一直在放任?

本文作者阳晓

一世不松笔

大地当纸,清水为墨,前弓后箭,笔随心遣。这就是爷爷所创的水字法,这一方法既省纸省墨,又加入了他早年练武的感悟,可以健脑强身,一举数得,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一度风靡全国。其实水字法的最终目的是“练胆识,求气魄”,尚未到学龄之时,爷爷便要求我每天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写完十公斤的水,“好像闺中小姐,不出绣阁,总脱不了纤纤脂粉气;只有闯荡江湖,才能展现勃勃英姿。”爷爷说,“志不强者,智难达。练书法就是一个磨练意志的过程,通过练书法要达到经得起任何人生挫折的精神境界。花盆里是长不出万年松的。”

于我而言,写字是一场孤独者的盛宴,一切的物喜己悲、儿女情长,都被摈弃在外。那些一手握斗笔、一手提水桶,独自踩亮一个个清晨的日子,那些一个人对着晚风吹动的洋槐、对着远处火车的声音,安静临帖的光阴,寂寞有声。世间本只有繁华可以共享,终究是一个人的路,而不囿于市井方圆,心存于天地之间,自然会有更为纯粹而刚健的精气神。鹏振翅而飞九万里,不可怠惰蛰居,不可忧戚萦怀,有愧彼生才,有愧彼苍天哉。

而真正的意志力,是爷爷让我见识到的。自我记事起,爷爷每天就只睡两三个小时,挤出的时间一方面用来培养学生,一方面也给自己充电。藏书逾万卷的书房里,随手拿起一本书,都会发现里面或多或少夹着爷爷用作标记的碎宣纸。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2年春节。爷爷中风瘫痪,躺在重症监护室15天没有睁眼。而当他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是让我们给他拿笔来。意识到自己中风瘫痪、全身只有右手还能动的事实后,病榻上的爷爷发明了“写空”的游戏:指密、掌虚、悬腕、管直,躺着的他还坚持着“八字执笔法”,唯一能动的右手带动笔尖在空中流转。六年里,爷爷每天都要写上几个小时的“天书”,一直到2017年9月10日——爷爷离开的那一天,几乎从不间断。

爷爷有一枚印章:“一生多难”。他这一生所经受的苦难,是我乃至我的父辈都不能想象的。被命运鞭挞,却披荆斩棘一路向前,爷爷就像是旷野上的草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是他总是在向上,努力寻求着生命的光,被折弯了也要弯着发芽!这便是他人生的快意,快意的人生。

快要走出象牙塔,当身边很多同龄人正经历着迷茫之时,爷爷教我坚定,以山一样的毅力,海一样的胸怀。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寻觅,更不是取巧,而是以不可撼动的信念,去坚持自己的路。如果说这条路上注定有一些挫折,那就把它当成我们人生中一段别样的风景吧。

意在笔先,趣在法外

在爷爷眼中,天下字无非三种:名气字,匠气字,才气字。所谓名气字,即非书家的各类名人题字,这些字大都艺术价值不高,借重名声起一定宣传作用;所谓匠气字,是指刻意模仿前人、始终不脱窠臼的字,看似笔笔有来路,实则越看越呆板;所谓才气字,则是得古法而有个人风格的字,运笔挥毫,才思飞扬,字里行间,灵气活现。

爷爷要求我们都以写才气字为目标:“综观各路成才之道,究其功夫涵养,结合个人经历,深知具备四者乃臻完善:一人品,二学问,三才情,四思想。多读书,广见闻,有胆有识,目标明确,才能超凡脱俗,境界高远。成大器者,无不热爱生活,厚积薄发,融传统技法、时代精神、个人风格为一体,除此之外,纵有绝世之资,穷年之力,也难登高雅。”

我们的熟人社会,似乎总在重复一些问题,譬如“你的薪酬?”“你的学历?”“你的爱人?”……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都以追求这些人生“最优解”为目标,这个过程中,也许会疲惫,会厌倦,但少有人能挣脱这个生存法则。可悲的是,创造这一标准的群体,其实并不比你高明到哪里去,那些高才之士,却往往良币被劣币所逐。

伤仲永,因为一个本来具有天赋的孩子,因为亲朋的虚荣,错失了增长才思的良机,落得个“泯然众人”的结局。再看我们如今的孩子,因为孩提时代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大多很聪明。但由于他们生存的环境中,来自社会的精神压力如此巨大,他们总是被裹挟着在一条约定俗成的道路上急行军,仲永的悲剧一个接一个地上演着。

“心中一日不用古今浇灌,则尘俗生其间。”家里大大的书房,是爷爷和父亲为我支撑起的一方天地,即便世事厮磨,我也始终能保有一个自处的空间,一份独享的宁静。这份宁静长在心里,让我更能从根源上去思考一些问题,“烦”与“忙”似乎都与我无干了。“墨有枯湿浓淡,事有轻重缓急”,生活中所有的大事小事,只要我们心态平和,水来土掩,总会得到解决;而如果随世漂移,先丢掉了“自己”这个前提,这一切的意义就需要重估了。

我们笔下流淌出来的字,也正是因为承载了我们真实的性情与才思才会那么生动。当年的苏轼写完字,遥想百年之后有和他相同性情之人,看到他于天朗气清、心情欢畅之时所就的草书,也会会心一笑,心清气朗。

也许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拥有如苏轼一般传奇的人生;但即使我们的生活只是泯然于众人,我们的情思却可以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把这叫作骄傲。

温天暖地一支笔

2015年10月15日,瘫痪后的爷爷又一次住院。医生诊断:脑出血后遗症,血管性痴呆。在爷爷生命的最后两年,他脑海中似乎有个橡皮擦,满腹的诗书,有过的荣誉,人生的阅历,都一点点被擦去,连写了一辈子的汉字他几乎都难以写完整了。但我看得出来,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每天笔下来来回回的,都是学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爷爷的头脑中刻得很深,而在满满两柜子学生的来信中,我想我能懂得其中缘故:

“南京这几天极热,晚上也睡不好,总是做梦,脑海中总是您的身影,总是和您在一块习字画画。”

“从我选择古典文献事业以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持观望的保守态度,认为它太冷门,没前途。接到您的来信,备受鼓励,心中充满了感激……‘冷门必有奇用’我会永远把这句话铭记在心。”

“此刻我正坐在北大图书馆的某个角落给您写信,准备完成一次艰辛的灵魂拷问……我依然能回忆起1998年的此刻,您带着我在书店挑选书籍,也许它们会对我有用,可我怎么能明白您的苦心更多是为了让我不遗忘我的根本?这二年我不知不觉中迷失了自己,我在探寻什么,在索求什么?”

“能成为您的弟子,这是我最值得自豪的事情,没有您的谆谆教导,没有您无微不至的关怀,便没有我面向新世纪的万丈豪情。”

“凡是有点良知的学生都会视您为亲人的,书法上的成就辜负您,但我可把先生当作父亲一样看待。”

“虽然您的职业并不是老师,但……不愧为恩师慈父。”

爷爷从来不属于我一个,所有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爷爷都把他们与我同怀视之。一手一脚地教他们写字,资助他们读书,给他们做衣服,定期考察他们学业的长进,站在亲近的人的角度,指引他们把未来的每一步看得更加清晰……这倒不使我吃醋,反而为有这样一位至亲而备感幸福。

2017年9月10日(教师节)的晚上,爷爷安静地走了。他这一生实在太辛苦,终于可以多睡一会了。在整理爷爷遗物时,我看到他2002年已在笔记本上留下“遗言”:“我患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有突发死亡可能。我不怕死,倘若死了,不开什么追悼会,看遗体有什么在医学上有用部分,或全部贡献人类社会,或火化、骨灰育林。”

从回忆里抬起头,天空已升起一轮圆月。我生之初,手把手教我写下第一笔的人——我的爷爷,是他让我相信,笔是有魂的。

明月尚知时,应知我耿耿念亲恩,应知我捻笔敬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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