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南
黄昏时分,祖母身披落日的余晖从山上归来。绚丽的云霞在天边慢慢飘荡,暮春的燥热已渐渐褪去。
篮子里的忍冬花被倒进簸箕里。我从院子里飞奔过去,将忍冬花的身体摊平,不让它们因为相互挤压而发热。我顺手捞起一朵已经盛开的忍冬,轻轻地抽出细洁柔嫩的花蕊。花蕊上坠下的那滴晶莹剔透的花露,便在我的唇齿间游走。
天快黑了,院子里晾晒的忍冬花进了袋子里。那是祖母昨天才从山上采下的。
晚饭后,我和祖母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灯光把暮春的夜晚照得发黄,槐树潮湿的阴影投射在地上,像一把四处漏雨的黑色大伞。清风拂过,槐树的腰肢越发袅娜,忍冬花独特的清冽香气萦绕在呼吸间,像一碗甘甜而略带凉意的井水。
忍冬花的枝叶在祖母的手中辗转,花苞从枝叶间脱落,扑向身下的竹篮。祖母的手被花的汁液涂满,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被强烈的阳光晒成古铜色。祖母视力模糊,僵硬的手指依靠习惯在花藤里巡逻。她的手指只有在摘花苞时才变得灵巧。
我拿起一把花藤,将之粗暴地挽成花环,戴在头上,霎时间便感觉自己有了法术,完成了华丽地变身。大黄趴在我脚边,时不时地冲出院子对着空气狂吠。狗叫声惊醒了花猫,花猫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慢悠悠地拐进了屋子里。
夜晚像乌鸦的羽翅,幽暗而深邃。整个村庄都已沦陷在冗长的黑夜里。四周长满碧绿的苔藓和细碎的阴影。房子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只看得到一片琥珀色的光亮。四野寂寂,黑暗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将我们紧紧包围。屋后的山脉影影绰绰,不太真切,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黑黝黝的轮廓。
星光四溅。繁密的星子仿佛一束挂在屋顶上刚刚怒放的忍冬花,炽热、明亮,又清冷。天边的月亮用疏淡的光辉拥抱着我。祖母说,不要用手指月亮,月亮会把耳朵割掉。我感到害怕,因此我玩耍时总是战战兢兢,我怕手四处乱晃,月亮会误以为我在指它。睡觉时,我总把手放在被子里,避免不小心指到月亮。我把耳朵藏进被子里,藏进黑暗中。
我摘下手里的花蕾,把顶端的花冠轻轻撕开,造成它自然开放的假象。抽出一根花蕊,再抽出一根花蕊。被扔在一边的忍冬花,残破不堪,一副忍辱偷生的神情。我端详着它们,仿佛夜晚已将我遗忘。我将花蕊含在嘴里,雪白的胡须便狂野地长在我的脸上。
祖母的故事大都这样开头:很久很久以前,山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不明白,为何姑娘总住在山上,为何书生总在夜间赶路。
我的眼睛开始黏在一起,祖母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又仿佛在天边。忍冬花的香味也朦胧起来,仿佛阵阵蒙着雾气的鸟鸣,时远时近,时浓时淡。
醒来时,我已躺在床上,祖父的咒骂声从隔壁传来,他怀疑祖母要害死他。卧病在床的他看不到祖母的辛劳、眼泪和痛苦。
我闭上眼把祖父的声音隔绝起来。黑漆漆的房间仿佛要将我吞噬,周围到处都是故事里勾人魂魄的狐狸、野鬼。我哭着尖叫起来,祖母从院子里奔来。黑暗中,她的身上犹带着忍冬花清冽的香味。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我的脸、我的背。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怕祖母是故事里的狐狸变幻而来,只等我放下戒心便一口一口把我吃掉。我央求她说话,以此来打消我的疑虑。她粗糙而慈祥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也像是沾染上了忍冬花的气息。
再睁开眼已是上午。暮春被浸泡在夺目的白色光线里,房屋、田野、溪流充满了火焰般悲壮的明亮。银色的阳光将世界切割成两块,一块是悲壮而孤独的白昼,另一块是漆黑而温暖的夜晚。
早饭在锅里温着,祖母已上山去采摘忍冬了。我将晾晒在簸箕里的忍冬重新排列,以便它们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爱抚。槐树下,还有祖母昨夜未完成的工作。拾起忍冬藤,我灵巧而柔软的手便在忍冬的枝叶间翻飞,花蕾从我指间簌簌落下。
祖母一连大半个月都在山上辗转,走的越来越远。忍冬花在村庄里奔跑,速度越来越快,昨天还是花苞,次日便纷纷盛开。雪白的、金黄的花朵仿佛要将整个村庄覆盖,村庄绽出灿烂的笑脸。祖母不得不用更快的速度疯狂地追赶,村庄附近不曾盛开的忍冬花苞均已被村民采尽,剩下的也都已开花。祖母只能去更远的地方,去陡峭的人迹罕至的山上。开始时祖母一天能采五篮忍冬,后来一天只有一篮甚至半篮的收成。五月结束了,忍冬的花期也过去了。
祖母将忍冬晒干、择净、装好,用扁担挑起两只装得满当当的口袋启程。我们走过崎岖而漫长的山路,口袋里散发出清冽的香气。我们来时的路都染上了芬芳。祖母将装满忍冬花的口袋递给药店老板,以此来抵消祖父看病赊欠的药钱,略有盈余便攒起来,给我做学费。
祖父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我渐渐长大,不再需要祖母没日没夜地采摘忍冬给我换取学费。然而每到暮春时节,祖母依然提着篮子在村庄周围游走,她的身上依旧充满忍冬花清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