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蓝天在上，画笔在下

文 / 小白龙

“懂事的孩子更让人心疼”，《龙猫》里因病住院的妈妈没有因女儿越来越懂事而一味感到欣慰，因为她知道成长的代价。时隔30年，2018年12月14日，《龙猫》首次登陆国内院线，当年的小观众都已长大成人，当他们带着家人去电影院重温这个成长故事时，也需要谢谢这位在动画背后给大小孩造梦的动画大师—宫崎骏。

无处不矛盾

宫崎骏是个反战主义者，却又特别喜欢兵器。“我对武器和铠甲之类的兴趣是常人的3倍左右。但我既不是飞机迷，也不是坦克迷。我在意的大都是坦克中弹是什么声音、坐在坦克里的人和在外面看的人谁会感到恐怖等等。”

没有矛盾的人也是无趣的人，宫崎骏的作品，有着无数的矛盾。

乍看之下，宫崎骏的作品积极向上，无限明朗，没有丝毫阴霾，但这些作品的细节或根基处，又透露着对时代、生活的无常和宿命感。

蓝天在上，废墟在下，宫崎骏的动画一直贯穿着在天空翱翔的画面，而飞机是用得最多的飞翔工具。他笔下的飞机以水上飞机居多，水上飞机不仅能在陆地与天空行驶，还能在水面降落，是一种海陆空三栖的交通工具，这是宫崎骏关于“蓝天”的积极畅想。而在另一方面，他又热爱描写一些无人的自然废墟，影评人就认为，《天空之城》里那个特别喜欢石头、一直住在洞窟里的老爷爷就是宫崎骏关于“废墟在下”的理想映射。

《千与千寻》中的汤屋镇尽管充斥着浓重的日本民族文化色彩，但观众若是细心观察就会发现，镇上的建筑物都是日本明治时代到昭和时代的近代建筑，即西化日式建筑。影片中，街道上的咖啡馆、烟囱、汤屋中装载的电梯、汤婆婆欧式的居室、温泉大浴场中悬挂的油画、老式火车和站台、煤油灯等都彰显着无处不在场的欧洲文化色彩。传统和现代没有特别的分野，都被“矛盾”的宫崎骏用在了自己的动画中。

虽然偏爱战斗与兵器，但并不是恋物式的偏爱，也不追求武器的杀伤力。宫崎骏更注重兵器的性能与功能美，同时强调操纵兵器的人类有多么愚蠢。人类的确是一种充满矛盾的生物，而艺术创作者们总能以人类的纠结为灵感，打造出富有魅力的作品。

“我对军事元素一直很感兴趣，也发现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小知识，其中不乏人类干的一些蠢事。研究了几十年，自然积累了大量的杂学知识。积累得多了，自然想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于是我就开始描绘自己的幻想世界……”现实矛盾的堆积被移植到动画作品中，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能在宫崎骏的作品里找到自己的矛盾平衡点。

为了“动作”不择手段

宫崎骏出生于1941年的东京，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不等他懂事，一家人便为了躲避空袭而搬到栃木县。他的伯父在当地开了一家名叫“宫崎飞机”的工厂，后来，宫崎骏的父亲担任厂长一职。飞机工厂因为战争时期的军需赚了不少钱，从某种角度看，家族也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

年少时，因家族赚战争财而颇为内疚的宫崎骏迷上了日本颇为消极的“千愁万恨式连环画”，外表乖巧开朗、内心柔弱胆小的他被这种悲观而怀疑的观念笼罩。不过还好，原本可能成为自闭黑暗少年的宫崎骏被东映动画公司制作的动画电影《白蛇传》拉上了“正道”，这部改编于中国传统神话故事的动画电影是日本历史上第一部彩色动画长片。“作品中的白娘子美若天仙，令我心动不已，我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影院观看。我几乎爱上了她。那时我还没有女友，而白娘子就成了女友的替代品。看了这部电影，我才发现我最向往的就是低俗爱情剧的世界—它虽然俗套，却心无旁骛，无比纯粹。”

从此，进入日本东映动画公司就成了宫崎骏新的人生目标。1963年，年轻的宫崎骏终于得偿所愿进入了东方迪士尼—日本东映动画公司。在此之前，手塚治虫领军的虫制作公司制作的日本首部电视动画《铁臂阿童木》开创了日本动画的新篇章，而宫崎骏入职东映后，日本动画界即将正式迎来了它的转型。宫崎骏与东映动画的另外两位前辈—大塚康生和高畑勋，将在未来的50年里，齐聚一堂，接连打造出改写日本动画史甚至世界动画史的杰作。

大塚、高畑与宫崎骏三人志趣相投，时常会围绕动画展开激烈的讨论。1984年，宫崎骏和高畑勋一起造访中国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高畑勋早就对中国水墨动画惊叹不已，两人都非常喜欢美影厂制作的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高畑勋特别喜爱法国动画作家保罗·古里莫的杰作《斜眼暴君》，而宫崎骏也是这部作品的忠实粉丝。苏联制作的《冰雪女王》也深得两人的喜爱,他们都想制作出这类成年人也愿意看的严肃正统派动画。最后，怀着满腔热情的三人迎来了一个大招拳脚的机会，他们合力打造了日本动画史上最受争议、亦是最高杰作的《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

太过用心和用力的热情有时候反而会扼住创作者的喉咙，三个人为了做到精益求精的效果，一度将动画的制作日程大幅滞后，制作成本也一路飞涨，1966年，公司叫停了《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次年1月，制作工作才重启，但整整一年后才宣告完工，耗费的制作成本高达1.3亿日元，几乎是原计划的两倍。最后，影片公映的票房成绩并不理想，太过沉重的主题在当时来说实属另类。但这并不代表三个人的失败，此次的倾力合作，让包括宫崎骏在内的三人更加坚定了在未来创作严肃成人动画的目标。

后来，宫崎骏以原画作家的身份参与了东映的两部杰作。其中一部就是著名的《穿长靴的猫》，它与《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风格迥异，幽默而明快，主人公佩罗更是成了东映动画的吉祥物。

在《穿长靴的猫》的最后，有一段发生在魔王之城阶梯上的动作戏做得非常极致，这场动态戏与市面上的其他动画作品拉开了很大的距离，让该片的导演矢吹公郎对手下的这位名叫宫崎骏的画师非常佩服。在当时的东映，公司会让刚入职的动画师先画一幅最基本的场景，比如下雪的场景，来考察画师的基础功底，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年轻的宫崎骏早就甩开了这些基础，投身到更高层次的“动作设计”中去。初期的宫崎骏作品特别突出垂直角度的运动，以期让观众感受到动画最原始的乐趣，他不喜欢做那种让角色傻站着说话的动画片，他作品中的角色不是一边飞一边说话，就是让动作与对话完美对接。为了表现动作“不择手段”，这是宫崎骏动画创作最基础的原则。

电影是每秒24帧，所以动画电影也需要每秒拍摄24张画。这样制作出的动画就是以迪士尼为代表的“全动作动画”。全动作动画费时费力，制作一部90分钟的全动作动画电影比拍摄一部90分钟的真人电影需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为了提高效率，“有限动画”则是另一种制作手法，同一张画可以连续拍摄2-3帧，与全动作动画相比，有限动画的动作会更僵硬一些。

当年，手塚治虫的《铁臂阿童木》能够在电视台保证一周一集的高频播放，关键就在于他们运用了“有限动画”的制作技巧。《铁臂阿童木》基本都是1秒3帧，且阿童木飞天的场景是循环使用的，因此它的画面在现在看来其实非常粗糙。第一次观看《铁臂阿童木》时，东映动画的工作人员们都大跌眼镜，因为它的质量实在太差了。不过，如果不是手塚引进了有限动画与循环使用的制作手法，日本的电视动画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繁荣景象。

那时东映动画的作品都是每秒使用12张图，也就是1张图要拍2帧的有限动画。但需要描写细腻动作时，他们也会使用全动作的制作手法，如此制作出的作品虽然不及迪士尼那般华美梦幻，却也能打造出流畅的动态。追求完美的宫崎骏又在东映的基础上，不断地“不择手段”追求动作的极致，当他发现东映的桎梏越来越多时，他开始有了自立门户的打算。

接纳纯净和污浊

宫崎骏从小就对日本的不义战争感到不耻，“战败之后，回忆都是对于战败的反省……我在想，日本为什么要去其他国家打那样的战争呢？难道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我长大后不大愿意唱日本歌, 我会一边唱着‘为了祖国的光明战斗’之类的俄罗斯民谣，一边想如果我有这样的祖国就好了!”真正让他对国家产生新的认知，是他30岁第一次去欧洲的时候。

“虽说是欧洲，其实也只是毫无目的地在欧洲小国瑞典晃了一圈。从欧洲回来一踏上日本，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喜欢岛上的植物和自然。这无关贫困或富裕，我觉得自己身处丰饶的环境之中，我终于认识到了植物的重要性，终于明白风土的问题与我们有着何等密切的关系。如果风土遭到了破坏，那么我就会失去与日本人这种自我认知的最后一层联系。”国家的框架、民族的壁垒与历史的凝重都逐渐远去了，因为自然，宫崎骏与祖国握手言和。

常绿阔叶树广泛分布于喜马拉雅山脉、中国南部与日本西南部，这即是所谓的照叶树林。日本学者认为，有照叶树林的国家存在着同样的农耕文化，即“照叶树林文化”，而宫崎骏就深深地将这种文化印在了自己的国族身份之上。话虽如此，今天在日本已经很难见到原生的照叶树林了—它们没能躲过人类的砍伐。在不断思索的过程中，自然与人类的关系逐渐成为宫崎骏心中的重要主题。

《龙猫》描绘了恬静的农村风光，但电影中并没有让宫崎骏与日本和解的照叶树林。龙猫是代表着远古森林的影子出现在主角小月和梅面前。主角周围是典型的农村后山，但带有龙猫气息的塚森是比后山更黑暗的守护神森林。在宫崎骏的心目中，塚森应该会更接近原始森林，换言之，龙猫居住的森林是人类再也无法回归的地方。

宫崎骏在访谈中提到：“世界上有龙猫这件事抚慰了小月与梅。只要龙猫存在，这就够了。”他还表示，“我故意没有在片尾的静止画面中加入龙猫与小月站在一起的画面。如果她们太留恋那个世界，就无法回到人类世界了。”宫崎骏借龙猫与少女们的关系道出了照叶树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原始森林存在过的事实就是他的心灵支柱。然而，如果一味沉迷于过去的回忆，他就无法接受现实中的日本了。

小月与梅种下了龙猫给的种子，某天夜里，龙猫出现了，种子也迅速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第二天，两姐妹一睁开眼便冲到了她们种下种子的地方，只见大树消失了，一棵嫩芽从土里探出头来。两人激动地喊道：“那虽然是梦！却又不是梦！”照叶树林的确存在过，绝非虚无缥缈的梦幻。生活在当下的宫崎骏已经看不到远古的树林了。从这个角度看，树林也算是一种梦。

漫画《风之谷》的连载完结后，宫崎骏在访谈中说：“最近，我发现自家附近的臭水沟成了蚊子的温床，但我无法认定臭水沟就是脏的，也无法认定蚊子就一定是坏的。我觉得我们不能以纯净或污浊来衡量事物。”深度反思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宫崎骏知道，现代臭水沟中的蚊子幼虫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需要我们敞开胸怀去接纳，“我曾有过很强烈的惩罚人类的欲望，但后来我意识到，这就是成为神的欲望。”过分热爱纯净的自然，亦会对现实中的人类产生抵触与憎恶。

梦幻吉卜力

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彼时的宫崎骏45岁、高畑勋50岁。对内，宫崎骏和高田勋二人组成坚定的创作核心；对外，给予资金投入的株式会社德间书店的社长德间康快和具体执行人铃木敏夫是吉卜力的财政和行政管家。

“吉卜力”本意是指撒哈拉沙漠上吹的热风，是二战期间意大利空军侦察机的名字。宫崎骏热爱飞行器，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决定用“吉卜力”作为工作室的名字就是希望这它能在日本动画界掀起一阵旋风。

宫崎骏擅长理想主义的梦幻故事，高畑勋擅长日常写实的人文主义，虽然偏爱的主题不同，但两人在动画制作上追求的“慢”和“精”却是一致的，两人都能将动画的“动”发挥到极致与细腻。《红猪》制作时最困难的是表达飞机在天空上飞的画面，传统的方法是将飞机的静态图在背景上移动生成动画，但《红猪》里有很多飞机空战场面，为了能更好表现蓝天在上的飞翔，制作组最终还是决定一格一格地将飞机的具体动作画出来。

一开始，吉卜力更像是宫崎骏和高畑勋的动画作坊，只在有需要时才聘请临时员工以降低运营风险。《魔女宅急便》之后，在团队风格的续存，以及寻找继承人等方面的考量下，吉卜力开始正式录用自由动画师为正式员工，完善全职员工制度，并创立了东小金井动画学院培养储备人才。

对于一个商业公司来说，重质量而轻效率必然会影响利润。1988年高畑勋执导的《萤火虫之墓》和宫崎骏执导的《龙猫》在同日上映，这两个精雕细琢的动画艺术品在当时并不卖座，两部影片加起来只有6亿日元的票房。当时的日本已经是个漫画大国，类似于当下中国影视业的IP产业，很多动画公司更倾向于改编已有原著基础的漫画作品，并将其投放在电视台播映，吉卜力这种既不喜欢原著IP加持、又坚持制作动画电影的公司很容易陷入财政危机。

吉卜力的制片人铃木敏夫对动画电影的态度和宫崎骏两人保持一致：动画电影才是“艺术作品”，品质不能和DVD、电视播映这些“资讯内容”一样平平。艺术作品的影响力不像一部普通的电影在下映后就销声匿迹，《龙猫》公映后多年，却靠衍生品的商机成为吉卜力最赚钱的作品，最后龙猫的形象还成了吉卜力工作室的正式商标。

吉卜力的另一位投资人德间社长也是宫崎骏和高畑勋的拥护者。当在日本都三鹰市建立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的建议因政府的限制而遇阻时，德间毅然决定将数十亿的建设经费与设施捐赠给三鹰市，帮助美术馆成功落户。最终，这个在空间上展示着宫崎骏设计理念的美术馆在每年吸引了大量游客，成为许多宫崎骏动画粉丝的朝圣殿堂。尝到动画衍生品甜头的吉卜力在之后又成立了龙猫森林公园，在那里，小月和梅所住的房子被真实地再现。

在日本15部最高票房的动画电影中，吉卜力工作室占了八部，其中宫崎骏制作的动画电影平均每部票房达108.2亿日元（约合6.8 亿元人民币），《千与千寻》更是战胜《泰坦尼克号》，达到了304 亿日元（约合19.2 亿元人民币），成为日本动画电影史上票房最好的作品。逐渐地，执著于高品质作品的吉卜力打造出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动画产业链模式，工作室业务从单纯的动画电影创作辐射到衍生产品开发、美术馆建设，形成了以动画为中心的网状动画产业链条。各个商业环节在相对独立的基础上，又能相互影响，最后形成良性的艺术和商业互补的局面。

宫崎骏在早年就想物色手下年轻导演接班吉卜力，当他认为自己培养的《侧耳倾听》的导演近藤喜文好不容易可以独当一面时，近藤喜文却在47岁英年早逝，这让吉卜力的接班人问题重新回到了原点。之后宫崎骏的儿子宫崎吾朗也曾作为吉卜力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在最后，父子二人终因观念问题分道扬镳。

多次在公众前宣布退休，又多次复出的宫崎骏并不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和工作室，实在是力不从心又后继无人的宫崎骏对吉卜力有太多执念。2018年4月，老伙伴高畑勋过世后，对人生颇多感慨与无常的宫崎骏在葬礼上哀悼，感觉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喜爱追求完美的宫崎骏确实很难找到一位合格的继任者。对待新人画师的时候，严苛的他经常会怒吼：“身为职业动画师却画不好画，你们就不觉得惭愧吗？”另一方面，虽然主要职务是动画导演，但吉卜力的大部分作品从企划到剧本创作、角色设计、分镜都由宫崎骏一人负责，有时候如果发现原画不符合他的设想，他甚至会亲力亲为。宫崎骏曾告诫后辈：“最好不要碰电脑，电脑技术看上去使人自由，其实很容易使独具匠心的制作变成流水线式的生产，然后便不由自主地向迪士尼风格投降，这就是大家想要的结果吗？”宫崎骏坚持手绘的生产方式虽然保留了其作品的独特风格，但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和时代对话的机会。

“与其什么都不做地死去，不如在制作中死去的好。”宫崎骏不知道，未来没有高畑勋和自己的吉卜力到底会变成怎样，但他能确定的是吉卜力从始至终的宗旨：蓝天在上，画笔在下，要为全世界喜爱动画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打造一个永恒的梦幻世界。